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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與上海人 zt

(2006-08-23 00:43:26) 下一個
易中天:北京人與上海人 送交者: yinyue             不可否認,這裏確有境界之別。   上海人的活法更是“市民的”。   上海是一個工商業城市,商品和商業是上海的命脈所係。所以,上海人是地地道道的市民,上海則是地地道道的市民社會。市民社會的特點是:作為市民,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而商業社會的特點,則是認錢不認人,市場麵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沒有天生的高貴,任何人的價值也都要隨行就市。流氓做大了也是爺,貴族沒有錢,就什麽也不是。當年,上海灘上,許多赫赫有名的大亨都出身貧寒,而那些白俄貴族小姐們,卻隻好去做舞女。不管是什麽人,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它往往貨幣化為金錢),那他就別想在上海灘上擺什麽譜。   這就和北京不一樣。老北京的那些破落貴族,雖然也會感到“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但仍不難通過別的東西,比如自己的氣質、風度、本事,贏得他人的尊重。哪怕這本事隻不過是會看點兒風水,批個八字兒,唱幾段京劇或單弦牌子曲,懂得養鴿子養鳥養金魚的章法,也能讓他不失體麵地活人,在吃棒子麵窩窩頭就鹹菜喝粥時不覺得“跌份”。正如趙園所說,老北京就像“一個久曆世故的人,或者不如說像破落的舊家,即使破敝也仍能維持其氣度的雍容高貴”,而少有暴發戶的虛驕和勢利(《北京:城與人》)。然而這種活法在上海就行不通。如果說,老北京人講究的是“倒驢不倒架”,那麽,舊上海的信條則是“笑貧不笑娼”。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在舊上海,如果你穿戴不齊整,衣服不光鮮,那麽,一公共電車的車掌會不照你的話停車,公園看守會格外認真地檢查入門券,大宅子或大公寓的門了會不許你走正門。”(《上海的少女》)這時,聲稱自己姓羅曼諾夫或愛新覺羅是沒有用的,那隻會引起哄堂大笑。   所以,上海人不會像北京人那樣“恥於言利”,也不會像北京人那樣從骨子裏看不起暴發戶,在內心深處憎惡買辦氣和市儈氣,或裝作對掙錢不以為然,對鈔票滿不在乎。上海人並不諱言錢是個好東西,也不認為通過正當途徑為自己多掙點錢有什麽不好。當政策允許一部分人通過誠實勞動“先富起來”,“第二職業”也為社會認可時,上海人立即就動作了起來,並像廣州人發明了“炒更”一詞一樣,發明了“扒分”這個詞。然而,北京人雖然也油嘴滑舌地說什麽“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就萬萬不能”,卻仍有不少人寧肯把這種認識停留在嘴皮子上而自居“還有一億在觀望”中之一員。大約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在新詞匯的發明創造方麵一貫領先的北京人,至今沒有發明出“炒更”和“扒分”的北京版。   但,如果你認為上海是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可就大錯特錯 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肯定是庸俗不堪的,上海卻並非如此。上海人“不恥言利”,也不“惟利是圖”。作為整個城市的社會風尚,上海人真正崇尚的,毋寧說是精明。這也正是一個真正市民社會的特征。在一個真正的市民社會裏,財大氣粗和一夜暴富者總是極少數,絕大多數則是被我們稱作“小市民”的人。他們“小”,所以他們“牛”不起來;他們又是“市民”,因此知道什麽是“都市生活”。總之,他們是一些既不十分富有,又不至於一文不名,而且還想過好日子的普通人。他們的惟一本錢,就是精明。因為,在這個市民社會和商品社會裏,所有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物質享受和精神享受固然都要用錢買,但那價格卻隨行就市,而且能討價還價,至少也能貨比三家。也就是說,同樣多(或同樣少)的錢,可能會買來不同值的商品或享受。這樣,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就不但取決於他“有沒有錢”,更取決於他“會不會過”,而後者對大多數小市民來說顯然更現實。在計劃經濟的年代,當所有人的工資收入都相差不遠時,就更是如此。所以,如果說上海也有什麽“拜物教”的話,那就決不是“金錢拜物教”,隻會是“精明拜物教”。   因此,與北京“大市民”的好高騖遠和誇誇其談相反,上海小市民的活法是精明實惠和穩紮穩打的。他們對不會帶來任何實際利益的政治活動不感興趣,也不會輕易地被某種政治激情所煽動,或盲從某種政治觀點,而寧肯對政治采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即便要參加政治運動,也會同時考慮經濟利益,或把政治要求變成經濟要求。比如“文革”中,對“走資派”的批判就往往“落實”為獎金的發放問題。那時,北京人關心的是“誰上誰下”,上海人關心的則是“給多給少”。誰能給上海人帶來實惠,上海人就會從內心裏擁護誰。   實惠,是上海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一個使用頻率極高的詞。它包括兩個方麵,即“實在”與“優惠”。“實在”就是貨真價實,“優惠”就是價廉物美,總之是“低投入,高產出;低成本,高效益”。這是一種典型的工商業城市的價值觀念和價值係統,也是上海人居家過日子的基本原則。雖然它往往被視為斤斤計較、鼠目寸光、小家子氣,被許多人(尤其是北方人)看不起,卻能給上海人的生活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使上海人的生活有較高的質量。   較之北京人,上海人的生活質量的確是比較高的。因為上海人的所謂實惠,不僅包括貨真和價廉,還包括物美;而所謂物美,又不僅是東西實在,還包括品種多、服務好。去年我在上海還吃過不到10元一份的蓋交飯,那一葷一素兩個菜,竟是現炒的。3元一客的小餛飩,則是用小砂鍋煮的,湯裏還有紫菜和蝦皮。這就不僅是實惠,也是精致 這樣的事,在北京就匪夷所思。北京沒有實惠和精致,隻有排場和馬虎。不是貴得嚇人,就是差得要命;不是價不廉,就是物不美,甚至物不美價也不廉。   就拿小吃來說。上海的小吃和點心少說恐怕也有上百個品種,小吃店和點心店也遍地開花到處都有,而且沒有隻賣早點一說。不少小店到了中午和晚間,是既賣炒菜米飯,又賣小吃點心的。店麵、器皿和食品多半清爽利落,經營也很靈活。比如麵上的澆頭是可以加份的。你可以要一碗雪菜麵再加荷包蛋,或者大排麵加筍絲,不像別的許多城市,吃牛肉麵就隻能吃到牛肉,吃雞絲麵就隻能吃到雞絲,而且那牛肉和雞絲還未必可口。這些都是實惠,也是方便。北京就沒有這麽方便。這些年,北京“吃飯難”的問題總算是得到了緩解,花幾塊錢填飽肚子也不太困難,可遍布全城的“京味小吃”卻多半是外地民工的“傑作”,自產的點心也不敢恭維。北京最經典的“段子”是;一塊月餅掉在馬路上,被汽車碾進路麵拿不出來。圍觀者七嘴八舌獻計獻策,說隻好再買一根麻花把它撬出來   這當然是笑話,也是小事,不過小中可以見大。事實上,一個城市的小吃,最能體現這個城市中市民的活法。可以說,正如有什麽樣的臣民就有什麽樣的政府,有什麽樣的市民也就有什麽樣的小吃。北京的小吃正體現了北京人的活法:馬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馬大哈。上海卻沒有“馬大哈”,隻有“馬大嫂”。“馬大嫂”是上海話買(采購)、汰(洗滌)和燒(烹調)的諧音。在上海人看來,居家過日子是很實在的事,也離不開買、汰、燒。這事女人可以做,男人也沒有什麽做不得。相反,一個男人家,在外麵也許要擺擺架子,在家裏擺譜當爺們,就沒有意義,還不如買買菜、洗洗衣、燒燒飯來得實惠。因此有人說,北京是爺們(馬大哈)的活法,上海是娘們(馬大嫂)的活法。北京浪漫,上海實際。   北京人的幽默,表麵是風趣,內裏是世故,這才有了如張辛欣所說的那種“經蹬又經拽,經洗又經曬”的韌勁兒。   這種幽默上海是沒有的,也是不會有的。   如果說,北京人的世故表現為穩健平和、苦樂隨緣、安貧樂道,外加一點幽默詼諧作調劑,那麽,上海人的世故就表現為精打細算、討巧賣乖、明哲保身,外加一點可能範圍內的積極進取。上海人的確一門檻精來兮”。他們深知“老虎胡須摸不得,刺毛毛蟲惹不得,沒幹的生漆碰不得,過時的皇曆翻不得,六月的扇子借不得”等道理,並牢記“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因此決不亂吃,也決不多言,不惹是生非,不沒事找事,當然也就既不會油嘴滑舌挖苦別人,也不會裝傻充愣調侃自己。挖苦別人會得罪人,自己也沒什麽實際的好處;而裝傻充愣則無異於醜化自己給別人當笑料,那才叫“戇”呐!精明的上海人,哪有當“戇大”的道理?於人不利,於己無補,這種“不合算”的事,上海人才不會去做。   的確,合算不合算,是上海人決定自己行為的價值取向。上海人的行動是經過精密計算的,他們的世故也是經過精密計算的。凡是不合算的事,即便有趣,他們也不幹;凡是沒有用的東西,即便好看,他們也不買。當然,他們買東西,並不隻考慮有用,也要好看。因為一件東西既然可以又好看又有用,如果隻買了有用的部分,同樣是不合算的。那麽,裝飾品之類“沒用”的東西,就不買麽?買的。因為它們也有用,或被看作有用。比方說,可以提高檔次、表現品味、附庸風雅、顯示氣派等等。總之,上海人的思維方式是數學的,行為準則是實在的。   所以,上海市民和北京平民一樣,都不作啡份之想”(這也是中國人的共性),但理解不同。北京人理解的“非份之想”是“命裏沒有”,上海人理解的“非份之想”是“不可操作”。隻要做得到,而且有實惠,他們就會去做。做的時候,也有個尺度,就是不能惹麻煩。他們的目的很明確:現有的生活秩序能不破壞就不破壞,現有的生活水平能提高多少就提高多少。但是,這種提高有個前提,就是不能失去已有的好處。因此不能革命,隻能改良,不能“大破大立”,隻能“小打小鬧”。這便是上海式的世故。出於這種世故,上海人和北京人一樣,也能忍(這同樣是中國人的共性),但忍而不受。如果說北京人的人生哲學是“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眯著”,那麽,上海人的態度則是一窮不忍,富不耐,睡不著就想發財”,發不了財就到鄉下人那裏找平衡。這話也許說過分了一點,但至少,在忍耐中,他們會積極地想辦法,以便在絕境中找出路,在夾縫中求生存。比方說,開不了源,就節流;小腳褲和喇叭褲都不準穿,就發明直筒褲。這便正是上海式的乖巧。顯然,同為忍耐,也不相同。北京是忍,上海是磨。北京人越忍越懶(甚至“懶得離婚”),上海人越磨越精。上海的世故比北京的積極。   上海的世故也比北京的可取。因為它為人的欲望開了個小口子,使之能在不危害社會的前提下得到適當的滿足。有此滿足,上海人心理也就平衡 北京人沒有這個口子,就隻能強忍;而一旦忍不住,禮數什麽的,就不再談得上。結果,不愛錢的北京人一旦伸出手去,便黑得厲害。所以,小貪官全國都有,大貪官卻隻會出在北京,不會出在上海。上海人沒有那麽大的“膽”,也沒有那麽“壞”。上海人的做法,總體上是“利己不損人”;即便壞,也“小奸無大惡”。他們是在上海的空氣中熏陶出來的,而上海的世故教給他們的,則是這樣一條原則:在為自己謀利益的時候,應以盡可能不犯規、不損害社會和他人利益為前提,因為那隻會最終導致自己利益的喪失殆盡。這當然並不合算。   其實,上海的這種世故不能叫世故,隻能叫精明。同樣,上海的幽默也不能叫幽默,隻能叫滑稽。滑稽和幽默不是一回事。幽默是一種人生狀態和境界,它需要一玩深沉”;滑稽則是一種膚淺的、一次性的搞笑,不必費太多的事(成本較低),就能立竿見影地快活一下,還能反襯自己的精明。因此,它最對上海人的胃口,也最讓北京人看不起。   如果說,前述上海人感覺到的,主要是生活的窘迫(上海人的典型說法是“拆了棉花當大褂穿”),那麽,前述北京人體驗到的,便多少可以說是人生的苦澀(北京人的典型說法是“有牙的時候,沒有花生仁,好容易有了花生仁,又都沒了牙”)。感覺和體驗,是層次不同的兩種心理;而生活和人生,更是大小不同的兩個課題。感覺總歸是暫時的,可以改變的,何況我們的生活正在一天天變得好起來。隨著生活的蒸蒸日上,相信務實的上海人,自我感覺也會一天比一天好。總之,他們的問題,似乎相對比較好解決。北京人的問題就麻煩多 對人生苦澀的體驗及其超越,似乎是屬於所謂“終極關懷”一類的問題。當然並非所有的北京人都是哲學家,但北京作為世紀老人,卻似乎總是和哲學脫不了幹係。那種曆史的滄桑感和人生的變幻感,總是無法躲避地會伴隨著北京人;而關懷文化的演進和國家的命運,也無可避免地會是北京這類城市的宿命。   因此,北京人的活法是哲學的,也是詩意的。因為中國哲學是一種人生哲學。它並不來自邏輯推理,而來自人生體驗。體驗隻能用詩來表達,生活也隻有詩化以後才有藝術性。北京人的生活之所以充滿藝術性,就因為他們總在做詩。或者說,總在做夢。做詩和做夢,有時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如果說有區別,也就是夢有惡夢,而詩則多半是美好的。北京人便多半是生活在美夢和史詩之中。這使他們雖然難免不切實際,但也確乎大氣磅礴;雖然難免自以為是,但也確乎圓潤渾成。北京人是有點油,但不淺薄。他們也不避俗,但俗中有雅,而且是典雅和高雅。即便是最俗的俏皮話,也有曆史典故打底子;即便是最底層的市井小民,也顯得(當然也隻是顯得)相當有智慧有學問。甚至就連他們的世故,也因為是哲學詩,以至於最世故處反倒顯不出世故來。豈止是顯不出世故?沒準還有幾分天真可愛。北京人畢竟是古老文明最正宗的承傳者。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怎麽也掉不了價。   上海人就兩樣 他們的生活是世俗的、實在的、精打細算和穩紮穩打的,是埋頭做生計和精心過日子的,是“螺螄殼裏做道場”的。他們生活在一個職員和市民的社會裏,一切都是裸露直白和謹小慎微的。他們直統統地問人家“儂幾歲”,也赤裸裸地用“合算不合算”來表示他們的選擇。當他們斥責別人是“外地人”或“鄉下人”時,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對貧窮和鄉氣的蔑視。他們把交朋友叫做“軋朋友”,把不負責叫做“拆爛汙”,把看重外貌叫做“吃賣相一,把假冒偽劣叫做“開大興”,世俗氣十足,一點也不高雅。他們罵起人來也不好聽,不像北京人損人那麽藝術,讓人忍俊不禁。他們的娛樂也充滿了市民氣,而偌大一個上海簡直就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隻有密密麻麻的樓房,密密麻麻的街道,許許多多的上海人,和許許多多手裏拎著大包小包不得要領地竄來竄去的外地人。   總之,上海是一點詩意也沒有的。上海從來就和詩“不搭界”,上海的詩人也從來就成不了什麽氣候。上海現在刮起了一股濃濃的懷舊風。老房子、老公寓、老門牌,裏弄門口AD1930的字樣,有著牽牛花般大喇叭的老式留聲機,黑色的密紋唱片,美人頭月份牌,裝生發油的玻璃瓶,老上海鹽汽水,沙利文小圓餅幹,這些東西都牽動著上海人的情絲。甚至就連上海有線音樂頻道的廣告,都做成了三十年代的風格,中間是周璿的著色相片,下麵寫著“全天播放摩登流行,全麵展示都會時尚”,隻不過是簡體字。上海人和北京人一樣開始做夢了,而且是“鴛夢重溫”。但我並看不出這裏麵有什麽詩意,不像北京一懷舊就詩意盎然。上海有多少舊好懷 能懷的又是什麽舊 甚至就連他們的紳士風度淑女風範,也是在短短一百多年中速成的。這就顯得底氣不足眼界不高。所以我說上海是有風度無境界,有教養無底蘊。上海畢竟隻有百多年的曆史,哪比得上北京的悠悠歲月!   但,我卻並不認為北京人就有理由看不起上海人。   北京人和上海人的關係有點微妙。上海人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他們幾乎看不起所有的外地人,但惟獨不敢小看北京人。北京人則是比較寬厚的。他們並不特別看不起外地人,卻偏偏看不起上海人,以至於一個上海人在北京得到的最高評價,竟是“你不像個上海人”。      北京人的這種態度很沒有道理。   不錯,上海人是有毛病。但,北京人就沒有麽?北京人是很大氣,但這大氣常常變成霸氣;北京人是很平和,但這平和可能變成平庸;北京人是很達觀,但這達觀往往成為不思進取的托詞;北京人是很幽默,但這幽默弄不好就變成了油嘴滑舌。北京人,也不是完美無缺的。比方說,你在北京問路,如果不先叫一聲“大爺”,得到的回答使很可能是:“自個兒找去吧,您哪!”沒什麽無私奉獻熱情好客的事。   甚至北京人最引以為自豪的禮數和豪爽,也可能變成虛套和假模假式。一個朋友這樣向我描述他對北京人的感受:北京人不是很熱情很豪爽麽?見麵三分鍾,如果你們很投緣,他立馬就會和你拍肩打背,成了“哥們”。如果你到他家裏去,神吹海哨聊得起勁,他會堅持留你吃飯。如果你要走,他會生氣說:“哥們別走!我鍋都給你刷了!”可你要真留下來吃飯,那就麻煩 “喲!哥們,您可把我坑啦!”“你不是連鍋都刷了 ”“鍋是刷了,可麵還沒買哪!”   上海人就不會這樣。上海人確實不會輕易和別人成為朋友。他們在和陌生人接觸時,甚至會很冷淡,至少是“敬鬼事神而遠之”。彬彬有禮客客氣氣的後麵,是可以感覺到的警惕和疏遠。所以,同上海人成為朋友並不容易。但一旦成為朋友,就相當可靠,甚至終身可靠。我在上海有不少朋友。平時我們“相忘於江湖”,然而但凡有托,都十分到位。他們答應的事情,很少有失信的。我在上海的一個朋友(準確地說是朋友的朋友),為了幫我一個忙,三次和我約會,每次都準時到達。這種守時守信的作風,也是大多數上海行業和不少上海人都有的。我想,這與商業社會重信譽守合同的傳統不無關係。   上海人甚至還有一般外地人想象不到的正氣。一般地說,上海人是比較膽小怕事,但並不等於說他們就沒有正義感。事實上,由於上海人精明過人,他們對是非往往比一般人看得更清楚,隻不過多半不願意說罷 然而他們會通過其他方式來表示。文革中,我因為同林彪死黨了盛一夥的走狗唱對台戲而遭批鬥。每次批鬥會回來,都有一個人立即打來一盆熱水給我洗臉。這是一位上海知青,名叫許繼助。平時,我們來往不多。而且,據他後來說,他先前對我是很有些不以為然的。然而,在許多人對我都避之惟恐不及的時候,他卻用一盆盆的熱水為我洗刷冤屈,而他又曆來是謹言慎行不問政治的。二十多年後,他對我說:“你當年其實是替我們全體知青在受難。一也就是說,他對我的幫助,並非出於個人恩怨,而是出於正義感。另一位上海知青王衍中的做法則是:趁“革命群眾”看電影受教育(牛鬼蛇神無此資格)時,偷偷溜進我房裏通報一些秘密情報,包括中央文件和小道消息。   誰說上海人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方式不同罷   實際上,上海人有很多優點是和北京人一樣的。比方說,素質好、品味高、有文化、有教養等等。上海和北京畢竟是中國最大的兩個城市,而且是精英人物集中的地方,不可能不高人一籌。何況,上海人還有許多北京人沒有的優點,比方說,節儉、勤快、守信、守時、講效率,有敬業精神、契約觀念和職業道德等。再說,上海人雖然有“看不起外地人”的惡名,但至少不會看不起北京人。所以,北京人看不起上海人,並沒有道理。   比較一下北京人和上海人的優缺點,將是一個有趣的話題。   北京人最可貴的,是他們的貴族精神。什麽是“貴族精神”?依照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一文中的說法,“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日貴族道德”。顯然,所謂“貴族精神”,指的是一種高尚的人格理想、高貴的精神氣質和高雅的審美情趣。其中,人格又最為重要。所以,貴族精神其實無關乎門第和血統,也無關乎身份和地位。比如在危難關頭挺身而出的曹判,雖無官銜爵位,卻有貴族精神;而那個在俘虜營裏“樂不思蜀”的劉禪,雖然是鳳子龍孫,卻與貴族精神無緣。   然而,貴族精神既名之曰“貴族”,也就並非輕易可以養成。它多半是在優勢的文化教育環境中熏陶出來的。所以,它不大可能產生在鄉村,而基本上隻會是城市文化、上層文化和精英文化的對應物。北京是中國最大最高貴的城市,北京當然會有貴族精神。   事實上,正如雅致是上海的空氣,貴族精神也可以說是北京的靈魂。正是由於這種精神,北京才成為中國最大氣的城市。北京從來就是一個敢於獨立思考同時也敢於發表這些思考的城市。惟其如此,它才會成為五四運動和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才會有那麽多熱血青年在天安門廣場為真理而獻身。就連所謂“北京人什麽話都敢說”,也有這種精神在內。它甚至使北京人的貧嘴不那麽讓人討厭,反倒有時會有幾分可愛。   同樣,正是這種精神,使北京雖有粗俗粗鄙卻不致沉淪。北京是不乏粗俗粗鄙的(比如”“(挺”“傻礦之類的“市罵”)。它往往表現為北京特有的一種痞氣,我在下麵還要講到。而且,正如北京的科學技術、文學藝術是第一流的,北京的痞氣也是第一流的。如果要和北京人比一比看誰更痞,相信沒有人比得過。但,北京卻不會因此而變成一個“痞子城市”。因為貴族精神是北京的靈魂。所以北京人即便痞,也痞得帥、痞得派、痞得俏皮,痞得有藝術性,甚至幹脆就痞成藝術品。   無疑,貴族精神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產生。它需要長時間的培養、積累與熏陶。尤其趣味的培養和生成,更非一日之功。它也需要堅實的文化基礎和雄厚的精神資本,否則就隻會產生“偽貴族”,就像上海那些“貧血”的紳士一樣。北京恰恰有這樣的條件。這也正是北京人自以為有資格看不起上海人的地方。北京人看上海,確有英國人看美國的味道,也有世家子看暴發戶的味道(現在的上海人則以同樣的態度和眼光看深圳)。畢竟,上海雖然不是“文化沙漠”,但要論曆史悠久積澱深厚,總不敢望北京之項背。   不過,貴族精神可取,貴族派頭則不可取,尤其是在今天。包括北京學人身上的某些士大夫氣,也不完全可取。可取的是其人格精神,不可取的是其現實態度。一方麵,這種士大夫氣總是不免半農村文化和遺老遺少的味道。北京某學人刊物就有很重的這種味道。傳統當然是寶貴的,田園詩也很美,但不要忘記它們和“封建社會”總是有著不解之緣。另一方麵,正如下麵將要講到的,北京現在也少有田園詩般的情調,北京的學術界現在也相當浮躁。由某些特別浮躁的人來提倡士大夫氣,便不免讓人懷疑其中有什麽“貓膩”。至少,正如北京的某些建築給人以穿西裝戴瓜皮帽的感覺,北京某些人的貴族派頭和士大夫氣,也讓人覺得是孔乙己不肯脫下長衫。如果那長衫竟是為了把“尾巴”①遮住,就更加不敢恭維   ①尾巴,典出曹聚仁先生《續談“海派”》一文:“知道不能掩飾了,索性把尾巴拖出來,這是‘海派’;扭扭捏捏,還想把外衣加長,把尾巴蓋住,這是‘京派’。”   這也未必就是杞憂。事實上,“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沒有永遠的貴族,也沒有什麽永恒不變的東西。從莊子到阿Q,有時也隻有一步之遙。事實上,不少北京人就不乏阿Q精神。比如“打腫臉充胖子”,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前麵已多次講過,北京人的毛病,就是虛,喜歡擺譜、講排場、充胖子和誇誇其談。就連他們最看重的禮數,也透著一股子虛氣。所謂“倒驢不倒架”,便很可能驢沒了,隻剩下架子;貴族精神沒了,隻剩下派頭,而且還是塑料紙包裝的。無疑,矛盾對立的雙方,總是會轉化的。崇高會變成滑稽,勇敢會變成粗魯,巧智會變成油滑,大度會變成馬虎,貴族精神也會變成痞子作風,此之為北京人所需警惕者。   與北京相反,上海人最可貴的,不是紳士風度,而是理性精神。盡管上海人很看重他們的紳士風度,但這種風度多少有點來曆不明。即便不是假冒偽劣,至少也是速成的,因此有點飄忽,遠不如他們的理性精神來得實在。   理性精神在上海也是無所不在的。就拿乘坐公共汽車來說。北京的做法是一哄而上,然後由售票員在車上大聲嚷嚷:“哪位乘客給這位大爺讓個座兒!同誌們,一個人做點兒好事並不難,隻要站起來就行 ”有沒有用 全靠自覺 上海的做法則是在起點站設“坐隊”和“站隊”,請退休工人當糾察隊員,誰坐誰站,全憑先來後到,一視同仁,人人平等,個別需要重點照顧的殘疾人老年人則安排到“坐隊”的前麵。顯然,北京的做法靠道德,上海的做法靠科學。前者基於人情禮數,後者基於理性精神。   又比方說,自行車帶人,這本來是違反交通規則的。可如果上下班時不讓帶孩子,則孩子和自己都得遲到,因此又不能不通融通融。北京的做法是睜隻眼閉隻眼,成都的做法則是鑽政策的空子。交通規則隻規定“不許帶人”,沒說“不許背人”是不是?那我們就背著。成都人本來就有背孩子的習慣,現在則讓孩子站在自行車後座上,再拿根帶子綁在自己身上。你說是帶人,我說是背。上海的做法顯然明智得多:幹脆規定在某些時候某些路段可以帶學齡前兒童。這就既保證了交通安全,又解決了實際問題,無疑是理智的。   理性精神使上海人在管理公共事務時井然有序,並能盡可能地做到公平合理。比方說,隻要有排隊的事,上海人或者就會有上海人主動出來維持秩序,按照先來後到的次序給每個人發號,隔三差五還要點名核實,以保證每個先來而又認真排隊的人享有本應享有的優先權,不管是買股票,還是辦簽證,都如此。這實在是比憑力氣往前擠和靠關係走後門合理多   上海人的這種理性無疑是一種“實用理性”。它是基於實用價值並為實用服務的。這就使上海人能獲得更多的實惠。但,如果把所有的事務和關係都泛實用化,則理性也就會變成算計。這也正是上海人頗遭物議之處。上海人給人的感覺,是什麽事都講實用、講實惠、講合算不合算,包括接人待物。比方說交朋友。北京人多半看感覺。如果感覺好,對脾氣,那麽,不管你是什麽人,也能成為“哥們”。上海人則多半會要講實惠,即要看交你這個朋友有沒有用。如果有用,則交,甚至不惜鞍前馬後。如果沒用,則多半會客客氣氣把你打發   不過北京人也犯不著因此就特別看不起上海人。就算上海人自私、小氣、市儈、算計、不仗義、不可交(其實並不盡然)吧,又礙你什麽事 上海人又沒有一定要同你交朋友。   其實,北京人對上海人的這種態度,在我看來,似乎主要是基於一種陳腐的傳統觀念。依照這種概念,人與人是有差等的。這個差等,就是“士農工商”。北京是土農的城,上海是工商的市,這本身就有高下之別。士當中,地位最高的是官;商當中,地位最低的是販。北京冠蓋如雲而上海小販成堆,北京當然看不起上海。你想吧,哪有官員“待見”職員的道理?而且,如果上海像廣州(一個更是市場的“市”)那樣,悄沒聲地躲在天荒地遠自說自話,倒也罷 可上海偏偏又成了“大上海”,處處都和北京較勁,這就不能不讓北京人心裏有點那個。    (摘自易中天”讀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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