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鏟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秦觀·《八六子》
每次讀到秦觀的這首詞,眼前總會浮現出滿天絢爛的焰火,時間一天天過去,而焰火依然清晰,就仿佛是昨天的事……
(一)
那是九八年,公司派我去煙台參加APEC的一次會議,時值秋高氣爽,以一種半工作半遊玩的愉快心情,我乘坐亞洲最快的飛艇,來到了這個我從未謀麵的城市。
我到達時是會議開幕第一天的下午,煙台對於這次會議的宣傳工作很到位,可以說是婦孺皆知,沒費多少力氣,我便順利地找到了位於海邊的會場,接下來的任務該是安排住宿了。憑著多年出門的經驗,我遠離了那些會場附近的賓館,下意識地走遠一些,相信可以找到既便宜又舒服的住處。果然,在一條不起眼的胡同裏,有一家國營旅社正合我的心意,走進登記室,裏麵隻有服務員和一名正在登記的旅客,我坐下來,一邊等待,一邊翻閱有關這次會議的宣傳材料,
“喲,今天晚上有焰火表演呢!”我禁不住念出聲來。
那位服務員是一位中年的大嫂,聞聲看了我一眼,接道:
“可不是,還是海上的呢!”我先是有點興奮,但隨即搖了搖頭,
“真可惜。”——出於安全考慮,我在外地時從來不在晚上出門的。大嫂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指了指那位已經登記完正要離去的旅客,
“你們都是一個人,晚上可以一塊去看啊!”(由此山東人的熱情、爽朗、率直表露無遺)
這時我才看了那位旅客一眼,圓圓的臉,大大的眼鏡,看來還可靠。我們相互點頭致意,那個人笑了笑,
“晚上一塊去嗎?”我猶豫了一下,但對於從未到現場看過焰火的我來說,這個提議確是相當誘人,而且也不過是搭伴,沒有什麽的。
“好吧,麻煩您了。”
“那麽,晚上6點半出發,今天晚上退潮,先去趕海。”
(二)
站在海堤上,看到海灘已經擠滿了人,煙台是一個環境、氛圍都不錯的城市,由於晚上的焰火表演,整個城市已是萬人空巷,都匯集到了這裏。
“下去吧,我要捉幾個海螺,你知道嗎,第一次看到海的時候,我簡直要瘋了。”順便提一句,他來自一個以炎熱著稱的內陸城市。
我微笑地看著嬉鬧的人群,毫無疑問,這濃厚的歡樂氣氛深深感染了我。一直以來,我喜歡出門的原因就是能放飛自己的心靈,我喜歡坐在飛馳的列車上享受速度帶來的快樂,也喜歡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去認識它、熟悉它、了解它,就像走迷宮一樣,那種由陌生到熟悉的感覺棒極了,我喜歡旅遊就如同一隻鳥兒,渴望在無垠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
周圍忽然靜了下來,我把眺望遠方的目光收回,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海灘上隻剩下了我和他兩個人:天色已暗,焰火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海水漸漸上漲,海堤上的警察已經開始維持秩序,我急忙向不遠處的他喊道:
“喂,人們都上去了,我們也上去吧。”
“不著急,我還沒玩夠呢。”
“你不走我可要走了,海水都漲上來了。”不管他已向我走過來,我自己先爬上了海堤,這時一位警察走了過來,和藹地對我說:
“趕快叫你的朋友上來吧!”我童心忽起,衝著走近的他說:
“警察叔叔叫你趕快上來呢!”我們相視而笑,隨著人群向會場走去。
坐在柔軟的沙灘上,望著海上那一朵朵絢麗的禮花,我忽然歎了口氣:
“唉,真可惜,這麽漂亮的禮花就要結束了。”他奇怪地看了看我,
“你這人怎麽回事,正是最好看的時候,你卻有了這麽掃興的想法。”我自嘲地笑笑,
“我這個人就這樣,歡樂本來就是很短的。”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遞過來一張名片,
“請多指教。”出於禮貌,我也回贈了他一張,他看著我的名片,忽然笑了,看到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我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一試你就看出深淺了,仔細看看那張名片是我的嗎?”我低頭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張屬於煙台的名片,我頓時沉默下來,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快,他又遞過來一張名片,
“別介意,我這人天生愛捉弄人。”我笑了笑,接過名片,畢竟這是個美麗的夜晚。
他問:“你經常出差嗎?”
“是啊,我喜歡出差,記得以前常去天津,都是坐夜車走,淩晨到,在離我辦事地方不遠有一個燒餅鋪,賣帶鹽和不帶鹽的兩種燒餅,特別好吃,以前不知道的時候,總要問明白再買,後來知道了,再去買的時候,我就像一個天津人一樣,問‘有帶鹽的燒餅嗎?’你不知道,那種感覺好極了,就好像自己和這個城市已經融在了一起。”他又笑了,
“你的地方味兒終於出來了,”看著我愕然的樣子,他解釋說:
“你說那個‘鹽(兒)’字的時候就露出你的家鄉口音了。”
我微笑不語,抬頭看那滿天的焰火,真漂亮,在這樣一個五彩繽紛的夜晚,又有著這樣一份輕鬆的心情,處身於這樣歡樂的人群中,對著一個陌生的可以完全不設防的人講述自己愉快的內心感受,連我自己都可以感覺得到剛才自己的語音是非常的溫柔動聽,不單單是他,包括坐在我身邊的人也都在靜靜地聽我說,他們中也有許多是從四麵八方來參加這次會議的,也經常出差,相信也會有和我相同的感受,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真的有些醉了,在紛繁複雜的萬丈紅塵中苦苦掙紮的我,非常清楚這種時刻是多麽的來之不易,敞開心靈,盡情地享受這無比美妙的感覺吧!
焰火結束了,而觀賞的人們似乎意猶未盡,各自都在尋找娛樂的節目,我和他來到一個五彩繽紛的噴泉前麵,噴泉後麵是一道半圓的水簾,很多人都在手拉著手穿過水簾,他看看我,
“給這道水簾起個名字吧!”
“還是你先說吧,你是做廣告的,思維總該比我敏捷一些。”
“好吧,我就叫它‘虹’。”
“八十分,不給滿分的原因是你把彩虹的彎曲度給顛倒了。”
他聳聳肩,“你的呢?”
我凝視著水簾,
“就叫它‘一簾幽夢’吧!”
“嗯,標準的女孩子起的名字,勉強及格,不過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想出這樣一個名字來也算難為你了。”
我不再答話,隻因從一開始,我在同他的交鋒中就是處在下風,不過我並不看重這一點,畢竟他隻是一個陌生人。
“我們也去穿水簾吧!”他提議,
“水太大了,弄不好要掉到水池裏去的,我看還是不去的好。”
“沒事兒,有我呢!你不會這麽不信任我吧!”他不由分說拉起我的手,跟著人群穿過了那道彩虹。
“晚了,我明天還要工作,早點回去吧。”看得出來,他想多聊一會兒,但我已經結束了自己的享受,心靈又重新封閉,又恢複了那個現實的我。
回到賓館。在回房間前,我誠懇地向他道了謝,而他也以微笑回報,隻因我們都知道,此刻道別後一轉身,我們彼此就又成陌路,從此天各一方,可能永遠都沒有再見麵的機會了。就是這樣,隻不過是萍水相逢,一道搭伴看了一場美麗的焰火,如此而已,甚至連一個漣漪都沒有激起。我回到房間,整理好明天工作的提綱,在煙台的空氣中安然睡去。
(三)
清早醒來,我有條不紊地收拾東西,到登記處退房,離開了賓館。我先到煙台客輪售票處買了回程的船票,然後才來到會場,開始了一天緊張忙碌的工作。
一個展台,又一個展台,我拖著疲憊的雙腿堅持工作,忽然,眼角的餘光中感覺到有一個人在向我靠近,我下意識地避開,又下意識地一回頭,原來是他!那個昨天晚上陪我看焰火的人!我向他點了點頭:
“這麽巧。”他也點點頭說:
“是啊,真得很巧,這麽大的會場,可是我們又見麵了。”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疲態,對著他身邊一個展台的工作人員說:
“嗨,老兄,借把椅子坐一會兒。”搬過椅子對我說:
“坐下來歇一會兒吧。”我當然沒有拒絕他的好意。看得出來,他對我們的第二次相遇很開心,而我雖然沒有心動,但是在這諾大的會場中遇到一個相對還算熟悉的人總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我坐下來和他繼續昨天晚上的一個話題:
“你的‘蓮花味精’做得怎麽樣了?”(那是他接手的一個廣告項目)
“還好,你的工作進展如何?”
“還早呢,剛一點多鍾,資料倒是收集了不少。”說著向他指了指我手中的兩個沉重的資料袋:
“看,把我的手都勒紅了。”
“讓我幫你拿資料吧。”他似乎在找借口想與我同行。我搖了搖頭,
“你的資料也不少。好意我心領了。好啦,謝謝你的椅子,我還要繼續工作呢,再見。”我不想多耽擱,站起身,大概是看到他有些失望,臨走前我看了他一眼,
“很高興和你再次相遇,真的,再見啦。”我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四)
工作終於完成了,看看表,離閉會還有一點時間,我給自己買了一些東西,慢慢向會場外走去。天空很藍,大海也很藍,我坐在會場旁的海堤上休息,眺望著遠方,又一次旅行要結束了。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快樂的旅程,最值得記憶的便是那場美麗的焰火,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焰火,相信亦是最美麗的一次。正沉思間,忽然感覺身邊猛然多了一個人,我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又是他!
一陣狂喜轟然湧上心頭,從他眼中看到的亦如是。我們彼此微笑凝視,誰都沒有言語。良久,我從包中取出在會場上買的東西,像個孩子一樣遞到他麵前,他接過去看看我:
“是送給我的嗎?”
“想得美,這是我為自己買的,漂不漂亮?”那是一個仿留聲機樣式的機械八音盒,很精致,他上滿發條,頓時,“Love Story”的旋律縈繞在我倆周圍,我又取出一個“APEC”的會議標誌,他撕下粘膠紙,小心而仔細地貼在了八音盒的底座上。我們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享受著那優美的旋律。
海鷗蹁躚,在碧海藍天之間,麵對上天這奇妙的安排,我終於情不自禁地雙眼朦朧,而他,也溫柔地看著我,相信在這樣一個時刻,我們彼此都心動了。
“你什麽時候回去?”他終於開口了。
“晚上九點的船,你呢?”
“八點的火車,”
“那麽,我送你。”
他看了看表,
“還有幾個小時,我們到海邊走走吧。”
浪花緩緩地向我們湧來,他向大海走了幾步,又轉過身看定我說:
“真的,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第一次相遇吧,還能說得過去,畢竟隻是投宿在同一家旅店;第二次相遇吧,就有些緣分的因素在裏麵了,因為會場那麽大,少說也有一萬來人,可你我偏偏又相遇了,起碼在這一萬多人裏麵,你和我還是最有緣的;就算這還是巧合,但第三次相遇呢?假如我不向你這個方向瞅一眼的話,那麽我可能也就隨著退場的人群離開了,可是我偏偏就看到了你,孤獨地坐在海堤上,那時我就不得不相信,這是上帝的安排了。”
他停下來,又向大海走了幾步,轉過身,走到我麵前,很鄭重地對我說:
“以後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我以一種清澈、堅定而又略帶憂鬱的眼神看著他,微微歎了口氣:
“我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段話:它對幸福的人下了兩種定義:一種人投入大海葬身魚腹;另一種人見到海之後轉身就走;而不幸的人也有兩種,一種是永遠都沒有見到過海的人,另一種是見到了海卻一直都在海邊徘徊的人。我想我是幸福的人。是的,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得到上天這樣的垂青,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擁有這樣奇妙的經曆,我承認我是幸福的,但是我怕這種美麗經不住時間的考驗,因為美麗過後便是冷酷的現實,我們永遠無法同現實抗爭的,因為我們畢竟是時間有限、精力有限,生命也有限的人。未來不可預知的因素太多了,與其那樣,還不如讓這種美麗永遠停駐在記憶中,永不褪色。你說呢?”
他頗有些憂傷地看著我,但隨即釋然,和我說起了一些輕鬆的話題。
離別在即,我們握手道別,此時,不知怎地,我想起了席慕蓉的那首《生別離》:
請再看/再看我一眼/在風中/在雨中/再回頭凝視一次/我今宵的容顏/請你將此刻/牢牢地記住/隻為/此刻之後/一轉身/你我便成陌路/悲莫悲兮/生別離/而在他年/在/無法預知的重逢裏/我將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再/如今夜這般的美麗。
(五)
一年後。
我用300給遠方的他發了一份署名為“八六子”的傳真,上麵是席慕蓉的《青春》。當“Love Story”的旋律響起時,我問自己:為什麽那樣一次精彩絕倫的邂逅卻不能演繹成為一段纏綿悱惻的戀情?答案是:
那時的我不相信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