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嫋嫋

夢自蟬聲起,詩從歲月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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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婉璚詞概論

(2009-10-28 05:32:19) 下一個
詩詞發展至清代時,文壇上出現了一個空前絕後的巾幗群體,其詞人之眾,創作成就之富確是盛況空前,史所未有,而在這眾多的閨秀作家群中,湘籍作家卻寥若晨星。以《清代閨閣詩人征略》一書為例,該書共收入女作家1262名,湖南僅占13人。光緒二十二年安徽南陵人徐乃昌所輯刊的《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中,湘籍女詞人也僅3人。這其中,黃婉璚便如一枝空穀幽蘭,異香脈脈。

黃婉璚(?),字保儀,湖南寧鄉人,為嘉慶戊辰年舉人(1808)黃本騏女,嫁貢生歐陽道濟為妻。保儀生而明慧,自幼即能吟詠。其叔黃本驥乃道光辛巳年舉人(1821),曾學琴於沈素生,保儀隔簾竊聽,即精其折法。由此可見,保儀自小便靈氣非凡。後保僅不幸早逝,卒年二十七歲。本驥哀其早卒且平日爰如己出,於是以所蓄古琴為殉,並刊其遺集為《茶香閣遺草》[1]。光緒年間徐乃昌又將其詞集刊入《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第八集。

《茶香閣詞》收保儀詞共三十九首,雖創作不豐,且作品題材稍嫌狹窄,詞作主題不外庭院景致及個人感受。以通常的文學批評眼光來看,詞作內容如果局限於生活一角或個人得失喜憂,則該作品無甚研究及傳唱之價值。然而,如果我們對“典型性”的理解不拘泥於“代表社會各階層共通之文化性格”,而願意認可作為某一特殊群體的心靈表現也有其典型意義,那麽黃婉璚詞及其所代表的閨怨一體便大可值得我們一讀。正如況周頤在《玉棲述雅》中所說:“蓋論閨秀詞與論元人詞不同, 與論明人詞亦不同。”也就是說,閨秀詞獨到的秀質,其自敘感情生活及身世趕遇時,個中的真切成份是那些強作閨音的男性文人所遠遠不及的。且保儀精神世界的空靈、雅潔,其生命的遠離俗世本身就是一首優美絕倫的詞章,更何況以一個柔弱女子所經曆的短暫人生來說,能有此清麗的作品流傳於世已屬不易。若天假以年,保儀之詩詞成就應不止於此,因此,即使我們現在有大量前世名家之作珍藏於世,保儀的詩詞仍不妨作為孤弱的一株芳草煢立其側。本文即試圖對保儀之詞作一粗淺探討。

保儀是一個早熟多思的女子,十二歲喪母之時,本屬懵懂年齡的她卻哀毀若成人。命運賦予她以早熟的灰暗眼光去觀照大千世界,因而作品中十九為感傷幽怨之什。

自古以來,女性的自傷自憐,女子命運的幽怨悲慨,一直都貫穿在曆代的女性文學中,在保儀的筆下,這種憂鬱感傷的傳統尤其被發揚得淋漓酣暢。庭院深深,重門深閉,狹小的生活圈子和寂寞清冷的閨房,將保儀的精神心理推向了病態的邊緣,於是大量言夢說夜的詞作由此而產生。在保儀的三十九首詞中,關於夜中景物及言夢的作品就占了20首之多。在她筆下,夜與夢編織了詞境中的主要時空。

陳東原先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曾雲:“中國婦女的非人生活到了清代算是‘登峰造極’了!‘蔑以加矣’了!不能不回頭了!”由劉士聖先生的《中國古代婦女史》一書亦可知,清代婦女不僅在法律麵前與男性絕無平等,而且“清律”對婦女貞操、節烈的要求更是前所未有的酷烈,加之清代極度崇尚纏足陋習。因此,倍受摧殘的清代婦女唯有更多地幽居深閨。而作為弱者和天真、無辜者的先天性敏感與脆弱,使閱世甚淺、單純而率性的純情閨秀尤能深切體會寂寞冷清之境中的女性情致。在心理空間的格局及言情素質,情緒基調方麵,清代的閨秀詞都靠近花間。保儀在詞作中多以夜作為描寫寂寞氛圍的對象,即是深得了花間詞之精髓的。清人劉熙曾評花間鼻祖溫庭筠曰:“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劉熙載《藝概》)所謂綺怨,也即極力渲染女子的閑愁、離愁,如飛卿詞“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更漏子》)就是用女子的愁緒點染了環境的淒苦,又用環境的淒苦襯托了女子的離愁。與此相對應,花間詞人在表現閨中女子幽怨情態時,便多愛在夜的背景上加上淡月、落花、漏聲、蛩鳴、竹風、繡簾、以及香爐等意象的襯托,顯示出一種朦朧的美感和幽約的特質,從而達至情景交融之佳境。清宋征璧曾雲:“善述情者,多寓諸景,梨花、火、金井、玉鉤,一經點染,使人百思,哀樂移神,不在歌慟也。”(清·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下)而“言情之詞,必借景色映托,乃具深美流婉之致。”(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保儀的大量詞作,即用這種以景喻情的方法把她憂鬱寂寞的心理表現得窮妍極態。比較她的《夢江南》與毛熙震的《更漏子》:

閑堦悄,更轉漏聲闌。瑞腦香銷金鴨冷,闌幹倚遙靜無言,雲破露嬋娟。(《夢江南》)

更漏咽,蛩鳴切,滿院霜華如雪。新月上,薄雲收,映簾懸玉鉤。(《更漏子》)

可見兩詞均以“更漏”、“淡雲”、“冷月”等景象烘托了女主人公的孤單,使人越發產生一種孤寂淒清之感。

花間詞人除了以上所說的愛用夜景烘托人物的心境之外,還喜言夢。據筆者粗略統計,《花間集》500首詞中,“夢”出現了82次。這些言夢詞多是通過對夢醒後朦朧感受的描寫來表現從夢境猛然回到現實時的孤寂與淒楚,從而委婉含蓄地抒發了擁塞心頭的難以排解的閑愁。不管是“夢覺雲屏依舊空”(韋莊《天仙子》)、“夢餘空有漏依依,”(薛昭蘊《浣溪沙》),還是“思夢不成難曉”(毛熙震《更漏子》)、“夢裏每愁依違”(溫庭筠《河傳》),無不反映出這種類似的愁苦情結,通讀保儀的詞作,可以看出她的言夢詞明顯地受到了花間詞人的影響。比如《十六字詞》:“酲,聽得簷前溜雨聲。才驚夢,欲記不能真。”又如《桂殿秋》中的“窗前喚起閨人夢,斷句吟成秖自憐”等,無一例外地描寫了詞人美妙的閑夢、幽夢,和惆悵的殘夢、孤夢。琅嬛山樵的《補紅樓夢序》中曾說:“ 古人雲:‘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故情也,夢也,二而一者也。多情者始多夢,多夢者必多情。猶之善為文者,文生於情,情生於文,二者如環之無端,情不能出乎情之外,夢亦不能出乎夢之外。”[2](P182)先秦思想家莊子在他的《大宗師》中亦曾說過:‘共寢不夢,其覺無憂。”[2](P183)意即醒時無憂,睡時就無夢,而“憂”正是人的情感的主要表現之一,故可謂無憂即無情,無情即無夢。由此可知,憂鬱多思而又多情善感是直接導致保儀大量言夢之作出現的緣由,而由自古以來諸多憂思成疾的事例又或可推測保儀的早逝或是因她陰沉蒼老的心理在生命過程中不斷地累積沉澱,從而導致了精神的衰竭。她極為短暫的一生正如那一場似真似幻的幽夢。

在大量寫作言夢說夜作品的同時,保儀還寫下了不少悲秋惜春的詞章。這類作品幾乎占據了她整個詞集的五分之二(其中包括既言夢又感時序的詞作四首)。對於保儀來說,由春盡花謝,秋臨葉落而引發的朦朧的生命意識使原本精神抑鬱的她更有一種無法排遣的閑愁。因為春天是自然界生命的季節,閑居深閨中的保儀在自然的生發中不由會感到生命流逝的痛苦。但這種痛苦卻又是無形的,是朦朧隱約的,是一種“似花還似非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愁苦。

著意留春春又去,海裳落盡紅如許。睡起紗窗天正午,愁無主。(《漁家傲》)

春去,春去,無計可留春住。飛來飛去睛霞,千樹萬樹落花。花落,花落,天涯數聲殘角。(《調笑令·送春》)

反映的即是詞人那種溶溶泄泄,欲說還休的閑愁,隱約使人產生一種無法把握生命所在的悲哀。因為無論生命的形式是如何地美麗與精致,都將被時間比作虛幻或者粗糙,何況這種瞬間的美麗也是那麽淒迷微茫。但春天去了還會來的,花謝了也還將再開,唯有生命之花卻如同荊棘鳥一樣,一生隻歌唱那一次,隻閃爍那一次,人生僅有一個春天。當時光一點一點地耗噬著生命之花的顏色時,以一個深居閨中而又寂寞早熟的女子來說這種對於生命無情調敝的無奈,對浮生若夢的感歎,又怎能不使她愁思如海了。“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更是真實地唱出了保儀心中那深藏的一縷哀痛。因此,保儀的作品是甚少歡娛之辭的,甚至作品中難找抒寫燦爛陽光的詞章,詞作中的她總處於黑夜或者暮色中,即使是“天漸曉,她也隻是“縑外聽啼鵑 ”。厚重的縑幕替她擋住了外麵的陽光,而她也因此變得更加的虛弱與蒼白,在無法排遣的濃愁籠罩下,保儀銷溶了生命的熱情,於是,死亡之神悄然地走近了年華正茂的一代才女。

誠然,深宅大院成就了保儀,塑成了她高雅的氣質,靈慧的雙眼和敏感的詞心。但同時,深閨也桎梏了她。在她的作品中,不要說找不到諸如“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驀》)之類充滿青春活力的詞句,即使佳節將至,她也是愁腸百結,鬱悶難消。《浪淘沙》即反映了她的那種落寞情懷:

節序忽驚心,重九將臨,四時悲樂總由人,若使椿萱今健在,佳節堪欣。椿又凋零,一載悲生,黃花開處最傷神,從此莫將佳節喚,喚作蕭辰。

詞中了無節日歡欣,“椿樹凋零”,“黃華病瘦”等意象的襯托令全詞哀毀之情滿溢,叫人不忍卒讀。“不是無端悲怨深,直將閱曆寫成吟”(龔自珍《書湯海秋詩集後》)過早地失去母愛使保儀一直傷神自憐,性情尤為敏感,以至重陽節的到來不僅喚不起她的興致,反而倍添傷感。而重陽節曆來又是孝奉父母的節日,但高堂仙去,所奉何人?不若將此佳節喚作“蕭辰”罷。

盡管清代閨秀詞空前地繁榮,但由於理學的深入教化和道德的鉗製束縛,眾多的閨秀不僅仍不能爽直地表達她們內心感情的需要和意願,甚至相比前代的女性詩人,她們在婦德一麵反而更自覺地維護和遵守著那一係列不人道的規範。因此,在創作風格上,她們也更多地趨於深層次的含蓄,不僅無魚玄機對愛情大膽執著的迫求、朱淑真“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夏日遊湖》)的熱烈癡迷,即使是同為詠物之辭的作品,在她們的詞作中也難找到類似“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朱淑真《黃花》)的決絕之語。在這一點上,保儀是並無不同之處的,她和眾多閨秀一樣熱愛憐惜著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也一樣常以花自比,以草木自比,但這種自比既不像屈原一樣以花的完美與高貴自比,亦不像陶淵明、周敦頤一樣以花的氣質自比,甚至很少像李清照一樣持一種睜眼看宇宙人生的惜花意識,她們更多地是比花的嬌弱無助、不堪風雨與落葉的隨風追逐、難著歸宿。保儀的《搗練子》二首與閨秀呂采芝的《念奴嬌·春暮偶見落花有感》就充分體現了她們所共同擁有的溫和柔順、依人楚楚的性格特征。

飄上下,落西東,霜林樹樹不禁風。
依岸積,逐淺流,故枝無力暫相離。
——《搗練子·落葉》二首

遍地飛花兼柳絮,沒個人兒去掃。雨洗香消、風催綠褪,倍覺春歸早,紅顏難駐,東皇也促人老。
——《念奴嬌·春基偶見落花有感》

但保儀之為值得研討的女性詞人又在於,盡管她一直都表現得嫻淑溫和,性格中卻並未泯滅一股天然的英偉之風。《香杜詩話》就曾說她自小便有父風,“英偉之氣時見之眉宇”。以這種性格反映到詞作中,則自有健朗偉岸的一麵,如《滿庭芳·江樓遠眺》即為體現這種風格的典型之作:

雲擁青山,山拖殘碧,暝色飛上層樓。柳絲搖夢,分綠桂縑鉤,何處書傳錦字?南來雁,聲斷蘋洲。蕭疏甚,煙棲岸樹,蒼染半江秋。 凝眸天渺渺,飄搖楚尾,心遠吳頭,算多少征魂,空載扁舟。怕聽湘騷寫怨,銷不盡,香草風流。蒼茫裏,愁痕界破,飛起一汀鷗。

詞句頗為蒼勁雄健,乍讀之下幾乎難以相信其出於一柔弱女子之手。可惜此類作品在保僅的詞集中並不多見。若非華年早逝,漫長的歲月中保儀應能更多地創作出此類不同於柔弱閨秀的詞章,也或許她能由此從眾多的女性詞人中脫穎而出,亦不至於久置曆史深宮而無人問津。

參考文獻:
[1]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M].上海:上海書店,1987.
[2]傅正穀.中國夢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內容摘要:黃婉璚是清代湘籍著名女詞人之一。特殊的生活環境與社會背景塑成了她偏於病態的柔婉性格。其詞風非近花間,夜與夢為詞作的主要意象;抒情風格偏於含蓄幽約。

作者簡介:王細芝(1972-),女,湘渾大學中文係古代文學研究生。

贛南師範學院學報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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