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嫋嫋

夢自蟬聲起,詩從歲月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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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於丹:用人生感悟古典

(2008-02-22 08:31:08) 下一個
用人生感悟古典——葉嘉瑩於丹對話錄
來源: 路小川07-02-09 14:27:30 [檔案] [博客] [舊帖]
   


2007-01-26 《中華讀書報》,轉自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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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2月2日,南開大學西南村葉嘉瑩公寓內,兩個醉心於古典文化傳播的女性——葉嘉瑩、於丹,經由中華書局穿針引線,遂得一次難得的對話。她們談對古典文化的熱愛,她們談對人生的感悟,無不予人以從容、優雅與溫暖之感。



《論語》是本好書

我平生最受用的不是一句話,而是一本書,就是《論語》。

——葉嘉瑩

讀完了《論語》,就知道人生的路要從容地去走。

——於 丹

於:上大學時,聽過您的課,我記憶猶新。當時聽課,我們的感覺就是,您讓詩詞活起來了,您活在詩詞裏,詩詞也活在您自己的生活裏麵。

葉:我們都是用自己的人生體會和生命感受來講的,這個是最重要的。

於:我現在雖然講的是《論語》,但是我總是能想起您講詩詞時的那種感悟,人整個浸潤其中,使整首詩詞活色生香,一種場被還原了,人整個兒可以進去。

葉:我覺得你講《論語》也是,我看到有關你的介紹,說你四歲就讀《論語》的?

於:那是家長在給講,我父親也是學文史的。

葉:四歲那麽小,他講你就能體會理解嗎?

於:揀一些簡單的講,他不是整個兒很係統地從頭開始講起。他會摘出幾句來。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他曾給我講,“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省”,“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不一定是隻有好人可以做我們的老師,你見到別人的行為是不賢德的,你也可以去警醒自己,觀人觀己是一種方式。小的時候父親講的多是這樣的東西。

葉:你父親真是不錯啊,四歲就給你講《論語》,而且講得這麽生動!我小的時候沒有上小學,在家裏讀書,我正式開始讀的第一個讀本就是《論語》,我也是從小就讀的《論語》,也是受《論語》的影響很大的。記得我70歲的時候,被新加坡大學邀請去講課,畢業班的同學說讓每位老師留寫一句話,是你覺得平生對你影響最大的終生受用的。我就說:“我平生最受用的不是一句話,而是一本書,就是《論語》。”我的啟蒙老師是我的姨母,她沒像你父親那樣講,我們就是背,不大講,最老的辦法。可是,常常會給我很大的衝擊。我現在都記得——就是忽然間講的一句,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當時根本不懂其中真諦,隻是想,這個 “道”,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怎麽說我早上懂了這個東西,晚上死了都不白活?我就一直很奇怪這個“道”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我長大了以後呢,經曆了很多挫折和不幸的事情,遭遇到某件事情的時候,忽然間,《論語》中的句子就會跑出來,所以說,我真的覺得《論語》是本好書!值得從小就開始讀的。我就時常和我的學生說要多讀《論語》。

於:過去,人常說,用半部《論語》治天下;現在,我說,用半部《論語》修自身,就足夠了。但是就現在來看,我還不敢說這半部《論語》我就可以參得透。人的一輩子啊,真是每一段都有每一段的體會,我覺得我現在對什麽是真正的知天命,什麽是能夠真正心平氣和的耳順,都還不能真正的體會。真的是覺得年齡和經曆是不可超越的,人也無所謂說哪一段是走了彎路,如果不走過那一段路,又怎麽能到達這裏呢?所以讀完了《論語》,就覺得人生的路要從容地去走,到哪一步就有哪一步的體會和心情,到了什麽時候都會覺得自己的心智還在增長,還在開悟,總會有收獲的。

葉:是的是的,我現在最想問孔子的就是,孔子說“十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那我現在80了,80以後怎樣過呢?哈哈,孔子怎麽沒說80以後的呢?

於:葉先生說的這個真是很有意思,今天上午我在講座裏正好講到了這個,在講座結束的簽書現場,一個20歲上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過來很認真地問我說:“您說,孔子說十五而誌於學,然後就三十而立了,那孔子有沒有講過人20歲的時候呢?我20歲了,我特別想讓孔子對我說句話,我20歲了該做的是什麽呢?”我覺得現在的孩子真是很可愛的。還有一個12歲的小女孩,她過來和我說:“阿姨,我聽完您講以後我才知道,原來,《論語》裏講得都不是廢話。”

葉:當然了!哈哈。

於:其實,她能說這樣的話,也是挺了不起的。因為現在很多孩子就是沒有看過《論語》,她可能沒有這種家學淵源讓她去讀,但是現在,她至少覺得那講的不是廢話了。



施教是孔子留下的傳統

我覺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我選擇了詩詞作為終身的伴侶。

——葉嘉瑩

葉先生的形象,讓見過您的很多女孩兒覺得找到這輩子的理想了。

——於 丹

葉:有學生和我說過,對於理解,自己讀是一件事情,有人講是另一件事情。上個月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演講,我講了《中國詞當中的儒家的修養》,講的是張惠言的五首《水調歌頭》,為了給拍好後的光碟配字幕,就讓我的一個女學生來整理。事後她和我說:“老師啊,我以前看過您寫的有關這五首《水調歌頭》的書,可我印象不深,但是我這次幫您整理講稿時,忽然間有了很深刻的印象和更深入的了解。”所以說,講授,是很重要的。

於:對呀,問題主要是,現在講的真是太少了。今天,還有一位四五十歲的讀者和我講:“要不是聽了你的講座,我一輩子都不會去讀《論語》的。”

葉:所以說,你現在講的真是很有用處,尤其是對年輕人。

於:葉先生的形象,讓我們上大學讀本科時見過您的很多女孩兒覺得找到這輩子的理想了——做一個這樣的很優雅的女人,心中有一種很溫潤很激蕩的節律,活在這種古往今來的氣息中,讓自己很從容。

葉:我是經曆過很多困苦的,曾經過過無家無業甚至連張床都沒有的日子,你們都不會想像得出的。但是,隻要拿到古人的詩詞,我就能立刻進去,把外界的這些煩惱統統忘記。

於:我聽您講課的時候,就能覺出,詩詞對於您已經不是一種職業內容,而變成一種生活方式了。這就是我們後來特別想追求的東西,把古聖先賢的東西變成自己可以活生生生活在其中的一種生活的形態。

葉:我一生中,無論生活上工作上還是情感上,都經曆過你們很難想像到的挫折和痛苦,但我覺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我選擇了詩詞作為終身的伴侶。

於:我們今天看到您,您的這個年紀上,您不用說話,就是您臉上的這種光彩、這種祥和,讓我想到我在講《論語》時說過的話:“每一個人此刻的容顏,一定是他所有曆史教養的總和。這個人的此刻一定帶著他的所有曆史,這是無可掩飾的。”所以說,您那個時候,真是鼓勵了很多喜歡文學的女孩子。

葉:你曾經聽過我的課,這是在聽你說過之前我沒想到的,我隻知道你講得很好,可不知道你曾聽過我的課。

於:而且我後來幹這一行,學古典文學又做老師,這是和您有直接關係的,所以我說我今天一定要來拜訪一下葉先生,是來謝師的!真的是這樣。

葉:那真是太好了!

於:您影響了多少人,這是您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有時候就是一場講座或者是一小段的課,很多人啊,不一定是記住了您講的內容,而是看到詩詞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可以讓人如此自信,如此優雅,就是覺得這種人格的境界特別令自己心向往之。真是讓我雖不能及但心向往之啊!想想葉先生的這種境界啊,真是鼓勵了很多很多的女學生。



用古典裝飾內心的府庫

表麵看起來是弱,但是它有一種堅定的內心的修養在裏麵。

——葉嘉瑩

古典其實是一種涵養,是一種包容,它以一種溫柔之美給你一種恒久的力量。

——於 丹

葉:我從小就喜歡詩詞,我終生最幸運的就是能與詩詞為伴。我一直也還教書,我就是覺得,有這麽美好的東西,可是現在很多年輕人不能欣賞了,真是覺得太可惜了,所以我提倡過從幼稚園的大班開始讀詩詞。我不但隻是這麽去想,我也是真的這麽去做的,我在加拿大給很多還在讀幼稚園的留學生的子弟講詩詞。給他們講課和給大學生講課不同,重要的是要提起他們的興趣。我通過講故事、畫圖畫提起他們對中國古代文化的興趣,讓孩子從生活中發現詩,學作詩。我現在經常宣傳我的這種想法。我們國家,如果可以從幼稚園的大班開始給孩子開一門不是死板教授的古詩唱遊課,用吟誦、吟唱、講故事的方法,從小灌輸他,經過四五年的時間,中國古典文化就一定會在他的心裏紮下一個根底,將來他無論學什麽,都會有這樣的東西在他心裏麵。但這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做到完成的啊,這是一個國家的事情,也隻是我個人的一個想法。

於:您能去給那麽小的孩子去啟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葉:我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提高現在年輕人的文化知識修養和水平。

於:您說的這種方式的好處是,在童蒙的時候,他雖然不領會,但他可以把這個東西存在心裏。當他遇到一個境遇的時候,這句話會從他的心裏跳出來,跳出來以後,會作為一個印證,印證以後再回來,那就會是怦然入心。也就是說,從最初的那種自發的記憶變成了之後的一種自覺的記憶,就融會貫通了。我四五歲時存的那些東西,到了我20歲讀研究生的時候,都不一定完全跳出來的,那個時候,隻是把字詞通暢曉達了,儲存在那裏。

葉:我對我小時候背的李商隱的那首“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就是在我後來教中學的時候講《資治通鑒》“淝水之戰”中苻堅乘著雲母車時,我忽然間對李商隱寫詩時的那種寂寞孤獨的心情有了一個體會,小時候背詩時沒有的體會。

於:李商隱是我10歲前後最喜歡的詩人,小時候背了他的那麽多詩,對李商隱詩裏麵的那種殘破、那種沒落、那種淒婉之美,覺得好像是最後的斜陽——好像是 “留得殘荷聽雨聲”,最後的敗荷——好像是那種“夜闌客散之後,更持紅燭賞殘花”,最後那一點點心情在人年輕的時候是根本無法體會的。但是你背了,留在心裏,有的時候觸摸到的可能是它表麵的一種滋味,而非它本身的質地,但等一番境遇之後,是一定能體會內裏的。

葉:我小的時候也是喜歡李商隱的,到了我經過患難後,才真正讀懂李商隱。

於:人不經患難是不懂晚唐的!所以我後來才明白,為什麽中唐的時候,白居易還可以寫那麽長的《長恨歌》,那個時候人絮絮叨叨的,就是說明他對那種沒落還有一種企圖挽回的心。屈原也是這樣的,當一個人還在叨叨他的不滿的時候,說明他還是心存希望的時候。但是到了晚唐小李杜,連長詩都懶得寫,就是廖廖幾句的絕句,所以我覺得等到了晚唐就是那種凝固在嘴角的淒婉的微笑。那種美和惘然之境,是小時候沒有經過生活曆練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會懂得的。

葉:我的一個學生,也是南開的老師,有一次就在課堂上讓學生們每人寫一首自己最喜歡的詩。很多人寫李商隱。但是,我說,絕對沒有人會寫陶淵明,陶淵明不是他們這麽年輕的學生們能夠懂得的,要真的對人生有了透悟的人才可以領悟的。

於:葉先生您說得極是!李商隱是現在有很多人可以背出他的佳句來的,陶淵明的境界是渾然天成難以句摘的,就是他從來不華麗,但是他那一大片真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啊。人如果沒有經曆過陶淵明的那種為自己招魂,沒有經過“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是不能返樸而歸真的。我個人最喜歡的都是他那種特別樸素的小詩,比如他的《止酒》。

葉:陶淵明的特色就是樸素有深意。

於:所以我就說他的那種人生有所止境,他的“居止次城邑,逍遙自閑止。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裏。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營衛止不理。徒知止不樂,未知止利己。始覺止為善,今朝真止矣。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滿篇都是“止”。而人在年輕時受到的教育是人生永無止境,要不斷進取。但是隻要把詩先存在記憶裏,當有所經曆的時候,就會從內心被喚醒。兒時的不求甚解是一種最超乎功利的閱讀。

葉:對啊,說得太對了。我發現,在你的身上有三種氣質:一我覺得你有一種正氣,不是一般女性的取媚和炫耀,而是一種本色,一種正氣;二是真氣,你給人一種很真誠的感受;還有就是我覺得你有一股英氣,我看到你的學生說你還會爬樹!

於:謝謝葉先生,謝謝您!我現在在講這些的時候,我就會回想到我和我的同學當年是受了您什麽樣的啟發和鼓勵啊!我覺得我今天是代表我們很多人來謝您的,我們最被您吸引的不是您的學問,而是樸樸實實地想一個女人可以活成這樣——如此的優雅自信,生命裏麵有一種可以拯救自己的力量。

葉:我覺得,這是和我們讀古典有太大的關係了。

於:的確,古典其實是一種涵養,是一種包容,它以一種溫柔之美給你一種恒久的力量。

葉:孔子說“躬自厚而薄責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不患人之不己知,不知人也”,都是內心向自我的要求,我覺得,這是一種“弱德之美”,表麵看起來是弱,但是它有一種堅定的內心的修養在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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