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就愛回憶。我這一生也沒啥可歌可泣的事跡,不過回想起昔日如火如荼的大學生活,嘴角卻不僅浮起一絲笑意。趁著還能提起筆,就寫下來做個我曾經的青春見證吧。
那時老風還很年輕。
大學新生報到,老風是寢室裏最後一個來的。之前早有過來人告誡說晚來就沒好鋪位了,不過我進門一看,嗬,還剩一個靠窗的上鋪,外麵的美麗風景在鋪上可以一覽無餘,這位子挺好嘛,老風高高興興地把行李放了上去。
那時寢室裏一共住八個人,陸陸續續我和其他幾個室友都打了招呼,報了生辰籍貫,哈哈了半天,不過直到傍晚也沒見到我下鋪的影。他們隻告訴我那是寶雞來的,然後就不多說,仿佛有啥秘密。他的鋪上隻簡單放了張褥子,還有一個背包。
吃完晚飯,出去逛了一圈,老風回來早早上床收拾鋪子。雖然累,但由於是第一回離家造窩,躺在床上興奮得睡不著,就隨手翻了本校曆看,果然很快就昏昏欲睡。
這時隻聽“咣當”一聲,門被撞開了,走進來這篇文的主人公---我的下鋪。
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大家不肯告訴我的那個秘密,也知道我為啥能撈到個好鋪位了。
他沒我高,不過渾身是肉,特別是臉上,那時我突然深刻理解了啥叫滿臉橫肉;圓咕隆冬的腦袋,板寸般的平頭,一雙眼睛仿佛總在鄙視地瞥著你;走路一晃一擺,似乎後麵跟著儀仗隊。
老風以前哪見過這號人,等他走近壯著膽子想打聲招呼,卻隻看見他給我留下的倆白眼:@&^%$*@!
隻見他一聲不吭,氣哼哼似的過來脫了背心,露出身雪白的腱子肉,嗬嗬,誇張了,其實他身上的肉特泡,一點不瓷實。然後從床下摸出個拉力器,嗬,嶄新的,滿滿五根!!!
接著那家夥退一步,朝向我,陰著個臉,仿佛我欠了他一百吊錢,嘩嘩嘩,一連拉了二十多下。然後沒事似的把拉力器一掛,又端著臉盆哼著古怪的小曲扭向水房。
望著他的背影和那拉力器,我在床上呆呆地衡量起自己的胳膊。
想到就要和這樣的下鋪共渡四年,那一夜,老風失眠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切正常,那家夥(以後就叫他胖胖吧,這名字其實不太貼切)象換了人似的,主動和我聊起天來。不過那口氣就仿佛公安局查戶口,老風原來也是傲骨頭,豈能讓他如此氣盛,自然開始反擊,漸漸倆人口氣就很接近了。那胖胖被我噎了幾句,確是哈哈大笑,這氣度倒也讓我暗自佩服。
他講起昨天行李沒來,今天該到了,可能要我到時幫下忙。“行啊”,我說,心想:不就是幾個包裹嘛!
隻過了一會我就傻眼了。
那是倆大紙箱,我不知深淺,伸手往下一撈:哎呀,這臉丟大發了!那箱子幾乎沒動,死沉。
後來我和他費了老鼻子勁才把那倆箱子搗騰回宿舍。我氣喘籲籲地問:“哥們,這裏裝的啥呀?”
他辟哩帕拉拆了紙箱,我一探頭,暈了:一箱子碼得整整齊齊的“斯大林選集”!另一箱是馬列選集。
這些書後來就一直擺在他的床上,占了半邊,後來聽說老毛的床好像也是這樣,不過擺的是曆史書。
其實老風高中也啃了不少哲學書籍,馬列的書也常翻翻。不過見到這位爺,我也就沉默了。有一次趁他不在,我偷偷翻開一本,耶,還真是看過,至少眉批到處是,他的字不好看,不過下筆極重,力透紙背。晚上熄燈前,他就在床邊捧開一本看,伴著最後重重的合卷聲常常是一聲長歎,想必神色很凝重。
“我本來報的是哲學係,不知怎麽到了這裏?”他有一回告訴我,“可能是我這門考了滿分吧!”
大學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進了大學老風自然是如魚得水,天馬行空,什麽都東探西翻的,不過我還是對他那什麽“斯大林選集”不感興趣,雖然他總是在不停給我推薦。老風那時還在做夢以後拿諾貝爾獎,所以老捧著科學家傳記看人家的路是怎麽走的,後來就有了個故事。
那天晚上例常臥談會時間,我剛看完“愛因斯坦傳”,想起裏麵提到一件事,就問:“喂,胖胖,知道第歐根尼是誰嗎?”
“切!”,下麵傳來很不屑的聲音,“犬儒學派你還沒聽說過吧?”
於是老風在上麵羞憤地聽他口若懸河了半小時。
老風那時還是小風,小風以前可沒受過這種歧視和侮辱。第二天一早,老風就風蕭蕭兮易水寒般地離開寢室去圖書館了,把西方哲學史的書目列了個清單,開始慢慢啃。
多少個日夜,老風曠了正課,周末也不去看電影跑舞場,終日泡在圖書館裏惡補,最後都已經翻起了亞裏士多德的“動物四論”。後來我終於也有了小看他的時候,沒有休止的激烈辯論一直伴隨著我們共同的大學生活。那時記了好多筆記,可惜出國前全丟了,現在也不再記得許多,哎,真可惜,聽說學跳舞是一輩子不會忘的。
不過我倆的興趣還是不一樣,當我看起黑格爾的美學時,他已經捧著西方經濟學在嚼。還不時跑到我這搖搖頭,一副不屑的樣子,老風自然不搭理。
其實我還有許多可以嘲笑他的地方。別看他有些蠻力,卻整個一小腦不發達。老風那時塊兒雖不大,不過屬於那種勻稱協調的,體育項目上我總是喜歡用他那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誠懇地走過去安慰他:“胖胖,別急,慢慢來就好了!”他哈哈一笑,以後就幹脆放棄那些弱項了,專攻拉力器。
後來他到外麵租了間房,這在那年代可真少見。他說宿舍熄燈太早,而他一個人喜歡看書到半夜,另外他喜歡擺弄些新奇的東西,可能會嚇倒我們。
“比如。。。?”我試探地問。
“骷髏頭!我上中學的時候每天晚上看書喜歡摸著骷髏頭看,特過癮!”
我無言。。。
不過現在我回想起有關他最生動的一景就是他在燈下笑嗬嗬地一手捧著“反杜林論”,另一手在撫摸著一個骷髏頭。
大二末的一天晚上,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走進寢室來。
“告訴你個消息。”
“啥消息?”我已經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了。
“蔗糖大跌價了!”
“是嗎?出啥事了?”
“美國對古巴搞禁運,古巴決定把蔗糖全部銷往中國。你想,這價錢能不跌嗎?我查了下古巴的糖產量,估計至少要跌到十分之一。”
那時我還比較相信他,這方麵他比我研究的多嘛,立刻和另一哥們提了個袋子就往附近的小賣部跑。
我很有信心地遞上張票子:“師傅,買十包白糖!”
那是個老頭,冷酷地說:“錢不夠!”
“咦,不是白糖大降價嗎?”
老頭一臉迷惑。
“不是古巴在中國傾銷白糖嗎?”
那老頭已經在雲裏霧裏了,甚至有了警惕。
我還想說,旁邊一哥們趕緊扯了我,買了包白糖就跑了。
後來等了半年也沒見白糖降價,倒是漲了不少。
我一直當是被他耍了,也沒再提這事。而他卻仿佛沒這事似的,也不多辯,隻是哈哈笑,
可是我從此就很不屑他那些經濟理論和濫書,不過每次去小賣部卻還得忍受那老頭的異樣眼神。
大三了,他身邊突然有了個女伴,其實是我們同級另一個係的女生。他也不承認是女友,隻說是遠房表妹。我們也就樂得做白癡,不過表妹這詞在我們宿舍就有了新的含義。說起他這表妹,我是從她那才認識到氣質決不與長相或技能成比例。她長得還行,更會彈鋼琴,一曲“星空”在我們那學校藝術節裏得了第二名,乖乖!不過我心中的才女形象卻總是與她掛不上鉤。不過她脾氣還好,行為舉止習慣了就好了。我們幾個室友有時去他的租房那玩,半天也不開門,進去就見他倆在一起,我們也就哈哈的聊幾句,然後知趣地離開了。
從大一起他就一直在鼓吹著他的西藏行,我卻十分懷疑他的體力。但是他一直堅持洗涼水澡,冬天也不例外,於是全係都知道我們宿舍有位猛人。
大三末他終於成行,一個人,還順便去了青海。回來後人瘦兩圈,黑得不行。在寢室裏給我們大吹特吹,還抽出把藏刀給大家看。
“有照片嗎?”
“哎,想去看天葬,被幾個喇嘛發現了,照相機給搶了,還要動刀子,還好保住了小命!”他倒很得意的樣子。。。
時光似水,轉眼就是大四了。我倆選了不同專業,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直到畢業各奔東西,我們沒有再好好深聊過。
這以後聽說他混得不是很好。考經濟係研究生未果回了寶雞,後來工作不如意又辭了職跑去炒股,沒多久又不幹了。出國前我們最後見過一次,那時他想報考人民銀行的研究生,已經失敗了一回了,第二回終於如願。
路口分別的時候,我們最後握了一次手:“保重!一路順風!”
看看他那有些不得誌的神情和那不再意氣風發的臉,我的心裏突然竟有些酸:也許他生錯了時代吧!
後來我們就失去了聯係。
放下筆,耳邊又回響起他那爽朗的哈哈聲:人生中也許很難得碰到這樣的朋友來激勵自己,我,應該是幸運的。
胖胖,不知你現在怎樣了,這裏祝你一切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