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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評夢冉之【愛情故事】

(2006-07-13 15:44:18) 下一個

 

難得夢冉有雅興寫小說,這個場不能不捧。

這寫抽象詩的思維去寫小說,果然不同凡響。通常讀小說我常常一目十行,看一遍就置之腦後,可是夢冉的小說硬是讓我讀了好幾遍,還是有點雲裏霧裏,不太能把握作者意圖,直到得到飛行指南。現在很慶幸它隻是個中篇。

這是七個故事,有長有短,可以說有聯係,也可以獨立成章,貫穿它們的是一個愛做夢的靈魂。還是讓我們看看作者自己的描述:第一篇是寫愛情和友情的矛盾﹐青春期的青澀和人生的沉重;第二篇是寫愛情的離別;第三篇是寫愛情的萌芽和純真;第四篇寫愛情失去後﹐名利失去後﹐發現生命的豐盛在於生命本身;第五篇寫愛情的背叛﹐以及愛情的藕斷絲連﹐以及感情的正負兩麵;第六篇寫理想主義者的愛情心理和時光的無情;第七篇寫愛情的無辜和犧牲﹐愛情的盲目的美......

這七個故事就仿佛七幕戲,畫麵異常鮮明。語言其實很平白,隻是由於場景的近於獨立的變換和敘述的濃縮才使通篇變得晦澀,需要讀者的豐富想象和投入才能體驗其中的美麗,無奈,纏綿,傷感,殘酷,絕望,甚至是驚心動魄......引用江鳥的話:“每一行文字後麵的思緒,每一種意象的意義,以及每幅圖後一種決絕的美,幾乎象一場心靈的劫難,洗滌著世俗的種種瑣碎。”

也許這些是作者親身經曆或聽說的,也許這些隻是作者的夢景,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用她富於幻想的思維讓讀者感受到的另一種真實:藝術上的真實。

每個人都有自己對愛情的認識和體驗,起碼也有幻想。作者的獨特經曆使得她敘述的愛情故事有著一種淒婉的美。字裏行間透露出的是一種稍縱即逝的迷幻,是一種可以感覺卻無法觸摸的晶瑩剔透,是無奈漂泊的靈魂在虛空中流動......

然而這些愛情故事遠沒有概括愛情的全部,它們是一些流影飛虹,驚豔卻失之深邃,美麗卻不讓人向往。在我看來,這些故事缺少的是兩顆心靈的由衷的吸引,共鳴,撞擊,燃燒,缺少的是兩情相悅後的奉獻和犧牲。如果沒有這些,很難有真正震撼人心,蕩氣回腸的故事。還應該指出,作者獨特的視角使得故事裏的男性形象顯得頗為青澀,甚至可有可無。

也許造物主是不公的,人生來就太不一樣:性別,種族,容貌,家境,身體......但在體驗愛情這點上,人人平等。達官貴族的愛情並不比下裏巴人的愛情更高尚。平凡的人可能有著極不平凡的愛情故事,甚至極平凡的愛情故事可能才是愛情的真諦。

就象這背景音樂,Sweet Rain,美好的愛情其實很簡單,充實,甜蜜而略帶傷感,有些曲折但前途光明......

引用作者的原話結尾:“我所寫的,未必是愛情,然而畢竟所有的人都向往愛情,我也是的,所有的人也為愛情而痛,雖然很多時候是為人生和生活而痛,其實都是一樣的。在一條河上,放燈,有做成蓮花,有做成小舟的模樣,中間放一個點著的蠟燭,隨水流向遠方,流向黑夜。一二三四五六七,喜怒哀樂悲歡舍。”

感謝作者創造出的美麗,這種悲傷的美麗本身就足以使人感慨萬分而久久難忘。


補充:

我其實最頭疼討論什麽情感,一團亂麻繞不清楚,寫這個評論(如果能叫評論的話)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騙夢冉再寫些小說,畢竟碰到個職業水平的不容易而難得她又有興趣(雖然大材小用了點),當然最好不要再寫這麽悲慘的。這樣的小說可能賺不了錢,但好在賺錢不是我們來這裏的目的......


為了保證整理後的原文不隨鏈接丟失,這裏順便附上純文本版本:


愛情故事

---夢冉 





偶而見人寫愛情故事,不禁也想起一事。情節,人物,心理和影響都要戲劇化許多,也微妙真實許多。寫出來大概是一中篇。地點當然在杭州。我十六七歲的時候開始,剛進大學第一天,認識了一位女孩,她的父親是浙大教授。她就是雨。我們一見如故,坐在圖書館前的池塘邊聊天,近黃昏時,淡金的陽光和別有氣質的柳絲至今栩栩如生仿佛就在昨天。第二天,我收到雨寫的一封信,我傾倒於她的書法,文才和豐富的內心世界。從此,我們成為最好的朋友。雨有嬌柔的外表和獨特的個性,修養很好。我們在一起度過美好而快樂的時光,我最懷念她。

  然而世上的事有時不能不說滄海桑田,難以預料,卻是緣分。

  那年冬天,雨介紹我認識了她的兩個朋友,雷和葉。他們三個都在福州度過童年,是青梅竹馬玩在一起的世家的孩子。他們來杭州玩,雷家是南洋華僑。雨告述我,他們都喜歡她,但她還不知喜歡誰,雷和葉如同兄弟,也不好意思爭奪雨。我當時尚是天真浪漫時節,隻似懂非懂。

  漸漸雷開始喜歡我,我還不知結局和愛的殘酷,隻覺得有人喜歡我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葉和雨先感知了,以往的平衡傾斜了。慢慢地竟有哀愁和隱瞞的情緒令我不安。有一天葉來和我談,原來雨拒絕葉因為她發覺自己愛著雷,可是現在她感到雷更愛我,而她是那麽珍惜和喜歡我,她相當矛盾和痛苦。

  我知道後不知所措,雷也避免這個話題。

  後來雷就去了南洋父母家,他是獨子。這一切就這麽拖著,大家都不能攤開來談。直到又一個冬天,惡訊傳來,雷因心髒病去世。一切突然凝固了。我和雨因各自的痛苦而疏遠。我的痛苦在於不解的虛無,我內疚很深,我感覺雨的痛苦,卻永遠幫不了她了。在那時候我有了念頭離開杭州。

  我希望一直愛著雨的葉,能給予雨安慰。雷家認葉為乾兒子,以繼承家業,葉遠去美國進修學業。雨委婉地告知葉:雷將是永遠的陰影,如果她嫁了雷家的人。

  我隻能掩袖而走。年前接雨來信。幾經漂泊的雨竟去了福州,不覺感慨如同異鄉的未竟風雨,清寂麵牆卻無言相對。唯深深關念,一如她這封信中所言:牽你冰涼的手,卻依然好溫柔。

淚在不覺間流下,那池邊淡金色的陽光和柳樹曆曆仿佛昨天……

 



 

他們到哪裏總聽到琴聲,她總喜歡攜帶著她的吉他。在校園裏任何地方。開懷喜悅時她彈唱,也憂鬱地丁丁冬冬很久很久。那一個秋天,他發現她在一個角落裏對著一大片小白菊彈著曲子,日暮時分,斜映著她的背影,黑色的長發傾瀉在她的肩上,他遲疑了一會,走上前去輕觸她的後肩,在她回首的眼光裏,他心裏一震,愛上了她。清溪一般的眼淚在她的臉上映著秋光,他不知為什麽,正如他不會知道小白菊的心事。他們一起過了一段日子。然後他們麵對了悲劇的來臨,最後分離的時候漸漸逼近。

臨上飛機的前一天夜裏,她拿著那把吉它來找他,將吉它遞給他,她說:"你留著".他把吉它還到她的手上,他說:"你帶著吧""不管你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彈起來,我都能聽見"。他送她走過校園,去搭班車。天上下著夜雨,綿綿蒙蒙,風吹搖著。他們走過長長的隧道,燈光昏暗著拉著棱角,仿佛從他的悶而空的心口劃過。聽得見他們重重的腳步聲,走出隧道的時候,他們都站住了,對望了一眼,誰都沒有講話。走過雨巷,班車開來,她上了車,她用力地抹開車窗上的雨霧,向他揮著手,他站在雨裏,看著她長長的濕發,抱著大吉他的樣子,他揮手,激動地向前走了一步,想說什麽,隻是微動著嘴唇。班車呼一下開走了,他追了一下,終於停下。這時候他的眼淚一大片一大片地滾落下來。

 




鋼琴的聲音,在一個僻靜的巷子裏經常響起。春天的時候,粉紅的又夾著絲絲血色的花朵,就如雲如霞地鋪墜在綠葉上,伸出去隔著一家家園子的籬笆牆外。一場風雨後,花瓣灑在地上,好象灑得到處都是的。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經常在巷子口,晴天的時候,風起來的日子,以及雨後尚鬱鬱的天氣,在那些花的影子裏走來走去,或者呆著。

  鋼琴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彈的,多半是些練習曲,有時候就有些頓挫,有時候就重複著象幽幽的流水,總流不斷。聽到的人若正巧看著那些花兒癡癡的,未免就走神跟著那叮叮的水聲,一口氣喘不過來。

  那一個花開的季節,那些花朵也似乎用心些,繁星點點,又有一兩株深紅灑粉的也開得盛了,遠看時象火燒著一般,帶著春天融融的風也流動起來。走過巷子的人都有些恍惚地心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鋼琴的聲音更勤了,也更富於表現力,那女孩子已可以彈一些完整而悠揚的名曲,也可以聽得出那些音符裏隱約地變幻,好象女孩子獨自的心緒,好象風裏花兒的言語。

男孩子還在路口,身旁多了一部單車,很年輕的麵容,卻無言地待在巷口。有時鋼琴聲停了,一個樸素的身影近了,細碎的腳步聲竟會使得他垂下頭去。

南方的春雨很連綿,又是幾場驟雨黃昏後,花朵漸漸地稀少,那少年也有些時日不再出現。女孩的家也在初夏後搬走,夏又涼的時候,那一家園子的荒徑卻比別人家更輝煌,因為落滿了秋葉。

  巷子裏不再聽到練習鋼琴的聲音,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冷清吧。又是幾度花開,卻很平常。連綿的陰雨後,花瓣灑得沒有次序。

  這一年,那個男孩子在花開的季節又待在巷口,在這條繁花若雲的路徑邊,他仿佛又聽到青石板上細碎的腳步聲輕輕地走近。而那清脆真實流水一般的琴聲,在風裏飛著火鳳凰一樣的花樹裏,似乎向他的心裏飛來。
 



 

誰在不經意的時候留下的影子,很久都留著。天生地敏感,常注意到別人的地方,表麵斑駁。夜晚似網,精致地攬住夜光。總有些不煩。在頂樓風幾乎能將人吹倒。我踮著足尖在邊緣。似墜未墜我醉了嗎。風就要將我吹為羽毛了嗎。我的長發飄向天空在這滿是霓虹的都市上空就象一隻鳥。

  我就要滑了下去,困意使我迷糊。菲律賓人的歌聲象一張嫩滑的毯子。我想乘飛毯。就在我掉落高樓的刹那,一雙手臂挽住了我的腰。

  我回到桌邊。依回的眼睛看著我,我一陣驚悸。連綿不斷地酒意,我忘了恐懼。內心深處的不安一天天加重,被黑暗吞噬而沒。低下頭,淺笑盈盈似摘不到的春天。

  我的生意徹底垮了。一個月的功夫行市大跌,飄在海上的那幾船貨已折損了幾百萬。我知道大勢已去,眼前一片黑。摸著黑收拾,手抖個不停。我倉惶出逃想起了依回。這樣的時候,依回竟杳然。音樂在虛邈的房間裏穿梭,飛簷走壁。我赤著足在堅硬的地板上象無助的孩童,望向海麵的雲月寂靜且遠。我似已被放逐荒海。

  拿定主意隻字不提。錢財總是身外物,來似朝雲去如流水。

  回到家鄉,也不出去。連日的大雨裏,穿著灰白的舊衣。光著腳睡在蔑竹席上,依稀聽見紫槐樹上的雨聲,時光恍然停止。我慵懶之極,象很久以前一樣,與世隔絕。

  靠湖的廳裏。蓮葉在雨裏翻飛。雷問我,臉色很蒼白啊。我支吾以對,問他還畫大寫意嗎。他繼續問是不是有什麽事。雨下得愈發大,天黑湖白。雷繼續說,你爸媽怎會放你出去。暗影裏,荷的暗香嗆住了我淚眼朦朧,我還活在舊日裏,所有人已走在前頭。

  掛滿簾子滿袖的風,象舊式小說的女子,偎依在我的腳前。我看見過往的影子一點點地漫上直達胸臆,在無邊的黑暗裏水波蕩漾,渙散著光紋。我常似睡夢初醒。

  雷拉著我去美院玩。陽光在那院子裏總被稀薄成絲狀,象提香畫的衣袍,寂靜地在香煙裏嫋嫋。這裏空氣不夠,雷。雷很想抱我的樣子。我的眼睛在畫廊裏慢慢地亮而空靈,象一枝花執意地低下水去。花瓣顫抖。我看見自己在畫廊裏具體起來,又隻是一股煙。那些畫都是習作,但是畫裏分明有往日的生活氣息,那許多下午,甚至是巷口的小攤。

  我在一幅油畫前停下,那是一個青色的犛牛轉過頭。雷,這就是我以前想畫的。你還在畫嗎?霏。

  我不畫了,我沒有時間,我看著這畫廊,象看見大把的時間就在這裏,這是一個祭壇,雷,我一個人走得好遠。我有些兒激動,我曾經如何酷愛的東西就在我眼前。你太抽象,霏兒,你又不老你不要害怕。

  雷,這裏隻是奉獻。我從畫旁轉回身來,畫裏的色澤沉澱,我覺得自己是一道瓦間透下的陽光,滿是灰塵飛揚。我毫無表達欲望。

  這就是原因嗎。雷說,我們曾經都很快樂,你那時很憂鬱,總比你現在快樂,你還有把握嗎。

  我進不去,我什麽樣的生話都進不去了。我心裏怯懦,我知道我已孤絕。投入是本能,最後也是勇氣。

  那晚我亂夢紛離。醒來前我正漫步在水中,黑的水冰涼,水聲漂來似無數的耳朵蔓延我的身體,又似花朵緩慢地開滿樹。紫色的花朵,遮沒了五官。驚呼的嘴象一條魚遊走。好冷。我有了臨流的怯意。

  我陡然醒來,月光如洗。我仿佛看見一根黑羽毛,黯然登岸而去。

  依回走了。我剩了一張磁碟,久久不敢去聽。我不知今生是否能再見到他。這是死亡嗎。我從來不曾那麽深切地體會死亡,那不經意的下午別無選擇。死亡是給活人的感覺。我散做水,深暗無邊。

  臥龍先生有詩雲,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凡是出路也是結局。

  陌生似江南的黃梅天,一會兒晴,一會兒飄雨在斜陽裏,若飛絮。我很小心地控製自己的感覺。陌生會象流沙將一切席裹而去。陌生如同鏡子,我很久不去照鏡子。

  我去山溝裏的軍營看望哥哥。他教我打槍,我竟不會閉左眼。槍聲震耳欲聾。山徑裏,他說,你太追求意義了。我無言自辯,眯起眼望他,夕陽開始落山。山嵐漸涼,桃樹蔥鬱。守桃的民舍人已散去,丟了一隻舊球鞋在水池邊,暮色裏白得象白牙齒。

  在哥哥身邊,我回到小時候。臨行時,我在小車站裏擁抱他,深深被感動。不知那是什麽,唯哽咽難置一詞。

  那一個月,我借一個事由遊遍了整個地區。披星戴月,早行夜宿,從崇山峻嶺直到河流平原。穿過各種小鎮與山村。沿途我閱讀博物學家的劄記,幾近迷戀的程度。我也重讀李白的長詩,始信簡禎所言,有些詩是寫給大化。

  我最後停留在溫嶺海邊的一個漁村。那村子曝曬在陽光下。走一裏地光景,可去到無數白石堆疊的廢城。海水蔚藍,無數的白石巨大而潤澤,象倒塌的希臘海神廟,抹著神秘的微笑。地處偏僻又是廢墟,因而鮮有人跡。我獨自在那東方巴黎聖母院裏消磨了一天又一天,不忍離去。在晴空下,似被曬成幹葉,海水飄緲拍岸成亂雪,更遠處暗得氤氳。垂首麵對白石,海濤聲單調地和著鹹澀的海風將我裹卷,我有一種匍匐在神前的感覺。我祈禱,無一詞。然而我不由最虔誠地祈禱。

  幹沙似的陽光幾乎使我眩暈,我大半時候睡去。海是涼的,陽光使我裸露的皮膚幾近透明。感覺黑發拂起,象似回巢的黑鳥,揚翅聚散。

  我聽見內心裏的呼喚,柔情萬千。所有紛雜的嘈音不必憶起。

  烏雲起處漸濃,我跑到溫嶺縣城躲雨。從高處望下,雨滴墜向綠色的原野象似千軍萬馬。任由大風吹透溫熱的軀體,我在樓上意態閑定。鄉間的民俗在雨停後給予我深刻印象。我忘了那是婚禮還是葬禮。一長列隊伍吹著鎖呐抬著轎子或者棺木從田間走來,用喧嚷的聲音宣告著什麽,穿過鎮子,又出城而去。

  我不知那是張三或李四,我完全是一個過路者。遊離在另一個世界之外。那麽誰是我的過路者,在哪裏看見我呢?我有些了解,微笑地回複形式,竟想起了初綻的夾竹桃花曾在某個轉角處搖曳光影。

  回家鄉後,我再見到湖時,隻覺褪了一張皮。搬去長生巷住,巷子象蔓延的藤,又象美人的水袖,不覺就進了山。我就在半山腰上獨自住著。早起有許多人在山上平坦處晨練,以專注的姿勢接收京城發來的氣功大師的功力。我但見那霧茫茫地,大有虛涵的意思。山鳥在樹冠上象似清露,欲墜而飛。籠子裏的鳥兒們則精靈著眼飲霧而啼鳴。

  人們都叫我亭。我總是走開,好像穿著一件長衫。我回來給他們加茶水的時候,我的眼睛就象花朵,誰都摘不到。

  我是一個符號。他們知道。雖則足不出戶,沒有人可以傷害到我,卻也慵懶。從我的窗戶裏,可以望見湖光。天花板是另一塊地板,隻是被我努力隔離,我是空氣嗎在空曠而高的舊房子裏飄來飄去?我覺得我更象一棵樹,我喝水底時候做饑渴狀,雷就笑。

  “這房子裏有無數氣息積著,我有時就要開門放出去。”我神秘地告訴雷。“尤其是月亮飄起來時。”“真的嗎?”

  雷漸漸知道我幾乎夜夜笙歌。我與一批商界人士,出入於酒樓與歌廳。他來尋問我時,我正回到家裏從一部卡地亞特走下,雍容地圍著白狐皮。月光照上他的臉,我聽見溪水潺潺與秋蟲啾啾交織在門前,樹影斑駁。我請他去陽台上坐著,麵對空山。

  小時候我幫你打架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長大後會吃虧。雷說。我吸引壞男孩,是嗎?我笑得端莊而狐媚。風裏我有些冷。我隻是生意人,我有應酬,雷。

  你輸得起嗎?雷。我漫不經心地問,點燃一根煙,將煙噴進黑夜。霏兒,我不知道。

  我不想說話,雷。我還是毫無表達欲望,你回去吧好嗎。雷靠近我注視著我良久,秋夜的月暈就象呼吸,我覺得風一直往後湧。雷濕潤了我的嘴唇一下,就走了。

  我點了一夜客廳裏的座地燈,風與山嵐在老屋裏穿流不息,窗紗飛揚若舞者的腳。我順手拿起一本詩集讀到以下的詩句:


紙鳥往返於古希臘的天空
模擬血液之運動
死者在骨甕中任意相似
生還之界與地獄僅有一紙之隔
姿態如匕首的詞語正潑墨而來
但時間已無力攫住這一瞬
頓然離去 突入無人之境
舞蹈之枯骨旋即生肉
這是正午 麵對世界之複蘇 之萌發
有人高臥不醒
有人放棄生命如上帝
 

  我模糊不堪。江南的夜象水裏的紅燈籠,自個兒潤開去了。我行走,在窗子的陰影裏望月,月潮起兮,雲霓飛兮。隔著山,那些文字是浮士德的人造人。

  老屋還收著一些舊書,古舊的線裝書。翻起來象在塵埃裏蘇醒。我讀去李賀的詩,竟覺餘味繞梁,行金屬之音。

  時光是一本無字的書,風翻到哪一頁,哪一頁就慢慢地消失。我住得久些,山裏的葉子落得,都漫到膝蓋上了。我說話,然而滿山秋陽的光輝閃爍。

  我去美院裏做模特兒。我站在黑泥地微笑。美院不遠有一個池塘以前我常在那寫生。普通的樹蔭層次,池上不知名的顏色與浮遊生物,天上的雲以及如霧的光線。曾畫過無數遍,我閉著眼睛都感覺得到。

  我不再拋頭露麵,與繁華絕跡,專心地畫畫,彷佛那是歸宿。有一天雷開車時撞了一個女孩。小姑娘的死是一場災難,那悲痛的父親總來找雷的麻煩,他聲淚俱下地在屋簷下說,你償命來。雷的眼圈明顯地黑,整夜地內疚。他開始逃命。

  我並不知道。我在山上的舊屋裏訓練自己的步子。雷來敲門時我正在音樂裏伸展四肢。我聽不見他的話,我說,你為什麽不來跳舞。陽光就象清涼的水。我教雷象魚一樣滑翔在屋子裏,山的影子從鮮明處隱身,在肩頭渲染。雷擁住我。我拿一幅畫出來,笑著說,這是我內心的上帝,我畫了很久終於畫成了。將畫轉過來,雷叫起來,這是霏兒!




 

昨晚我夢見下雪。在微微的家裏,紅木的門開向院子,雪飛得漫天。我蘇醒後回憶細節,微微看見我嗎?她在打掃房間,這是她的家。她的家嗎?天上雪在紅木的門外與樹木之間,夢裏,木頭使雪溫暖。我屈指算來,已三年與微微失去聯絡。關於她的最後一張電話數字收在紙上,我有成箱的紙,存放在舊居。

  微微曾送給我的一幅畫,是幾片纓紅的落葉撲在木門,門關著。夢裏,微微未見到我,她專心地收拾一個又一個的房間 。

  時間並沒有意義,因而令人幸福。星期天的下午是一生中平常日子最美的,且沒有周折。我細心地剝離,時間在一片茫茫的肉裏嵌著若銀線,我不時地剝著,牽動暗痛。星期天的下午,卻猶如剝蛋殼。白晝的光芒凝成水煮蛋,一瓶又一瓶。繁華不能下咽 。

  我坐的窗在星期天的一個社區,對街的車庫門劃著白色的對角線。房間在樓上如同窺視者的休息室。我輕易地看見陽光與樹,這讓人遠離又親近 。

  我沒事的時候又回來,微微就很開心,她在洗頭。抱著濕瀝瀝的頭發在頭上,過來與我說話。我聞到肥皂與清水由於我在陽光下走進暗堂裏而浮現輕快的氣息,微微的聲音清脆。我覺得自己真年輕 。

  年輕與愛情一樣屬於自由。愛情太過深奧,更象是一種深藍的海,可望而不可及。年輕則是化外之境,沒有腳印的雪。

  當我坐在星期天的一個陌生社區的窗前,胡思亂想時,我動手寫字來探索存在方式。這無聊而神秘的行為,讓我在一切豔麗而漂浮的感覺之外想,看見一隻蝴蝶以及一隻瓶子所萌生的美感,也許也是愛情。天堂裏亞當與夏娃在最初相愛時,僅是宿命 。

  蛇出現之前,愛情的背景原來是與年輕並肩,在日月光芒繽紛的樹下愉悅地聽見未來城市的聲音,仿佛萬把提琴的合奏。

  結束的預測可以是在最初呈現,愈強烈而純粹,愈接近終點。微微說,愛情是刻骨銘心的痛。我喝了一些蘋果汁,停在微微的桌旁,不知所措。窗外不息而飄渺的樹聲,赤腳下光滑而涼的地板,其時讓我接觸生活之真實與具體。我想說對一個男孩的傾心,多麽微妙而且有趣。但是我沒有說 。

  花瓣總是想背叛花樹,來看見它的根。當它飄開的瞬間,如何心醉神迷。而枯萎在樹上甚或孕育為青黃果實的花朵呢,緩慢地積累,日曬雨淋,逐漸接近根本的痛苦,達到巔峰 。

  在鏡子的背麵是一層汞,精密地貼在玻璃上。我逐漸地為了愛情,而陷入孤獨。人在風中。毫無意思但微微相信這是一種生存方式。我想當一個人需要解釋時,已經是進入困境。我長時間地在鏡子前以隱密的夢幻注視自己,靈魂看不見肉體,除非這人太深地被某些與生具來的本能所迷惑。我希望能年長五歲,我往浴缸裏放水的時候,不由地聯想在五年之後,我將以同樣的方式放水 。

  我繼續停滯不前。微微總端詳我,說是想知道我成為群星環月的緣由。仿佛我是一個可以品味的酒。她也來分一杯羹。我暗地裏恨原因,原因再怎麽樣,是多麽煞風景。為此我遠離文人,科學以及常識 。

  我注定在人前,被人去尋覓原因。我卻在一些微細的重複上得到自己的快樂。年青,有著太重的暗影,上圖書館的時候我認真地尋覓原因,我知道這已陷於媚俗的思維。但是執著,由生命裏最強地表現,當其他的卻太模糊。我得不到答案,寢食難安 。

  那時大偉出現在前排,他注視我的眼光,清涼而帶著愛情的光輝,直接地進入夢中。夢,成為精靈,飛翔在某個遙遠地方,體會晝夜的無辜 。

  我走出學校的邊門時,遠遠地看見大偉迎麵走來,這一段路漫長無比,象一段密碼被告知,且在此後的日子被重複。護校河裏翻飛著無數荷葉與花。日光若密而不宣的透明的手,來握著我粉紅層疊的衣。大偉的每一次出現是證明一種宿命 。

  我從微微家返回學校,夜深如許。天上殘月一鉤,群狗競哮,我從河邊奔跑而過。黑夜在背後吞沒影子與荷花上大偉的眼光,一直追逐我直到燈光沸騰的人群。其時不久,在黑夜裏我們又一次擦肩而過,他以一聲口哨喚回我對自己年輕的跌跌撞撞的認識象一朵握在手心的荷花。我方醒悟我對自己的認識得以完整,建立在他對我的認識 。

  現在清晨,我惡夢初醒。回憶大偉的出現屈指可數,在冰涼的晨意之後宿命又再露出麵孔,極象蒼白如雪的荷花在遙遠的地方與我重逢。大偉說,下雪多麽好啊。我想起已多年未見過雪,前天在夢裏潛入微微的新家,看紅木門外落雪紛紛,具有木質的溫暖。微微的存在又一次來臨如黑暗裏的雪,另一個我。我溫婉一如從前,懺悔地想我的背叛 。

  背叛愛情是隨波逐流的哀傷,淒美地在瞬間完成。這是崩潰的預言。也是一架自動演奏的鋼琴,在無人的劇院向著牆頭展翅欲飛的烏鴉相對風聲而泣。年輕與愛情南轅北轍 。

  我離開後,與大偉沒有聯絡。絕塵而去的預感多次襲擊我,使我在家人前流淚,為離開家鄉的預感而痛苦。我在天堂般的山水間遊蕩,還為山林隱士。答案層出不窮若繁花,山水裏廣泛的天嵐疏解與生的疑問 。

  微微去過黃山。不久寫信說,她已心如死水一潭,無一絲漣漪。她要嫁給一個不愛的人,這讓我如受重錘。她約我長談,說是孤魂要進去城堡。燈光下她的側影清絕。那夜樹聲陰沉,窗玻璃上蒙著霧。我一片模糊,駭極而笑,在窗上寫下都市村莊四字。路燈透進來,象舊時的幻燈片。一些鬼在前途某處探頭,要搶走我的姐姐 。

  微微送給我一件暗紫紗衫,說她不穿了。紫衫已不知何處去,至今記得她說不穿了的表情,恰被做了印記。那夜內心野鶴被現實的物質性擊到,飛羽片片,我渾身一絲氣力也無。微微可知唐詩裏,暗紫紗衫是白頭宮女的衣,月下看水渠裏的花瓣漂出宮外 。

 



 

唐離去時無聲無息。鹿再找不著。咖啡桌上的水氣在日光裏氤氳。這個城市陌生、孤獨。街上的招牌一直地延下去,仿佛蘇醒。鹿注意到顏色,除去城市那浮著的曖昧,尚有一樹樹開滿的青紫的花 。

  當一切都能被確認時,總有一些東西已悄然而去。然而一切還在喧嘩熱鬧地繼續。鹿環顧周遭,仔細地走出門,確定唐的離去正使得時光沸騰。鹿站到陽光地裏去。陽光下城市霧茫茫地似一片遠洋,容納一頁簡單複過去的書紙,隔著黑夜認讀 。

  總是差一點,鹿走過街上,漫不經心。她的衣衫隨意,行為隨意,總是差一點。鹿坐在車上,習慣性地希望車子一往而前,一直去到天涯。天涯的落日在她的腦海裏與唐一起浮現。她的麵容金黃,象向日葵在樹林的暗風裏 。

  寫作是一種嚴肅的事,愛情也是。它們朝著自己預定的方向沉落,就象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簡單、隱約、而堅定,充塞各種向度。鹿路過一個插花店時,被一大束天堂鳥吸引。這些花有著聖潔的形態與晦澀的紅,更象一大片舌頭,旁若無人。而事實上,寫作逐漸配合人們消遣時光,無數文字正如同現錢流行。愛情也逐漸成為隱私 。

  唐看見鹿的長發披了一身,他說,我永遠不結婚。

  鹿路過一個音樂盒店時,店裏空無一人,她走進去。一個音樂盒是一粒蛋,打開來裏麵有原野與兩個古裝女子。蛋殼之薄與原野之翠,以及兩個女子的處境,令其間的聖誕音樂顯出邊緣姿態 。

  鹿在琳琅滿目的音樂盒店裏出神,就象小時買醬油時對著暴曬的街想起遊泳池。

  他的飛翔如同海潮的呼吸,在黑夜裏握著鹿的手。鹿回到家裏時,準備搬家,窗外無盡的夜。她坐在燈下哭了許久 。

  不懂得為何哭。鹿在生活裏懂得的,比一般人並無異樣。她想將唐忘卻,來解脫自己不知所措的局麵。她記得幼時住的天井,偶然被遺落的偶然。鹿想,如果不遇見唐。這個想法卻索然無味。她總會遇見無數的燈,黑暗隻是唯一,雖然她從小怕黑 。

  鹿去二十四小時店裏買東西時,走過排屋。一間裁縫店已關上鐵閘,隱約可見幾隻無頭的木模特,西裝畢挺。鹿的惡夢泛起,一夜她曾夢見這關門的裁縫店裏坐滿無聲的人群 。

  鹿沒有搬家。黑暗的預示,就象井水。她又能去到哪裏?鹿住在海邊的高樓。夜晚走過客廳時,窗子洞開,可以看見海上的火雲,彷佛偶然遇見。正是這種偶然與空寂,讓鹿忘卻時光 。

  唐的存在既然不是永恒,而且漂浮不定。鹿害怕時光,時光的流逝。她常想到紅顏漸老,然而她真的就老了。從山上的住宅走下去時,鮮豔的杜鵑花瓣隨風飄來,鋪滿地。她走路的腳象踩在棉花上,輕浮著飄下山。這難道是言情小說的情節,還是與生具來的孤獨。鹿本能地回避自己。房屋的玻璃窗在陽光裏反射強烈的白光 。

  在《辛德拉名單》裏,那個清潔廁所的猶太少年就在這樣的路上被軍官從背後槍殺。當時那軍官在陽台上扣扳機時一定有點猶豫。他對少年的寬容在背後轉為殘酷的處決,是上帝以輕率給他快感,還是他所受的法西斯理念使他淪為武器。無論如何,這個軍官槍殺了他自己的寬容。少年的背成為一個靶子 。

  鹿的背影被時光追殺。她回過頭來,望著山上的房屋、海、層疊的花樹與強光。一隻狗從樹蔭裏過去。她對望良久,陽台上的射手莫測 。

  唐被局限,已被鹿的幻想渲染。唐看見鹿的第一眼,就看透了鹿。他害怕鹿的背叛,然而鹿隨意地將腳伸出欄杆體會清風與樹林的溫柔漫入他的黑暗。他幾乎本能地背對鹿。他的生活因之細碎,浪漫。驅之遙遠的鹿象水。一杯水與黃昏可以讓他細致地感覺鹿的存在。溫柔隨黑暗來臨遍及他全身的骨頭。房間裏昏暗,空虛而涼 。

  這是怎樣的一段時光。秦俑與侍女可類比。侍女敲著水碗,秦俑舞劍。深秋的風吹蕩樹葉,劍勢與水碗單調的敲擊聲漸融。直至水碗敲破,劍也去而不收 。

 


 

每年三四月間,她喜歡坐火車,找一些理由,或者沒有理由。她穿黑色的衣,或者式樣簡單、顏色純樸到原色的衣,從家鄉坐到上海,然後再回程。最遠的時候,去到北方的原野,看著陌生的杉樹一點點地密起來,如煙。她就呼吸新鮮的空氣,有些兒憂鬱。列車在月下行駛,然而她伸出手去,月亮還一直在她的指縫間 。

  他在麻將桌上聽朋友們談起她,次數多了,當她的女朋友說要介紹給他,他為這個玩笑而微微地發燒。第一次撥她家裏的電話時,手和聲音都莫名地抖。那時她正巧坐了火車回來,就覺得好象是田野裏遠遠望見的一個人。她與他談了關於世紀末世界末日的預言,涉及很多細節,最後他們似乎都相信了這是真的。尤其是他。 

  然而他們一直未見麵,她說最好避免,在她想來他隻是車上遠遠望見的油菜花和稻田裏的一個人,在綿綿的春雨裏一下子掠過車窗,卻留著影象。然而他堅持,尤其因為世界末日的來臨,人們應該相聚 。

那天黃昏,她穿著黑色的長裙。他的聲音照例有些兒抖,且慌張。她的印象是他的眼睛和牙齒,她不喜歡,很遺憾的細節。而據他後來說起,他見到一個從深深庭院裏走來的女孩。不象是現代人,黑色的長裙,蒼白的膚色 。
  
他愈來愈狂熱,也許是因為那令人遺憾的世紀末的氣氛。當她離開他的時候,他企圖自殺,卻不知道她在三四月間喜歡一個人去坐火車,去看春雨裏鵝黃的油菜花,鮮綠的水稻,還有陳年的蘆葦,幾灣淡青而光亮的水,白牆黑瓦的民舍 。

  後來他們都離開了家鄉,世紀末的傳說卻仿佛是永遠不能下車的站台。


尾聲
 

七是一個神秘的數字。我就此停止了所謂的愛情故事。我所寫的,未必是愛情,然而畢竟所有的人都向往愛情,我也是的,所有的人也為愛情而痛,雖然很多時候是為人生和生活而痛,其實都是一樣的。在一條河上,放燈,有做成蓮花,有做成小舟的模樣,中間放一個點著的蠟燭,隨水流向遠方,流向黑夜。一二三四五六七,喜怒哀樂悲歡舍。
 

最後是舍。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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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風支書 回複 悄悄話 哈哈,小姑娘很實在嘛:)

不過呢,有些人就願意一輩子活在夢裏:)這位就是一個。
風穀 回複 悄悄話 too much too much.
這種文章像什麽呢?就像 -- 當年很多不知愁的少年人迷上了汪國真, 席幕容。 讀著,都很上口, 很美, 過了兩年,就忘了。
生活,哪有那麽多的堆砌和精致?
風支書 回複 悄悄話 那就多聽幾遍吧,嗬嗬
laomi06 回複 悄悄話 很久沒有聽到《簡愛>的主題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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