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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言之約

(2009-12-09 05:43:20) 下一個
無言之約

林思雲


那年研究所通知我準備派我去日本進修時,我感到高興之餘又有點失望,多麽盼望能到美國或英國那樣的英語國家學習,讓自己苦學了多年的英語有個實戰的機會。
但現在卻讓我去日本,還要從頭學日語,真有些遺憾,但不管怎麽說去日本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在沈陽進修了半年日語,但日語還是一塌糊塗。到臨行時,自己心裏不禁哆嗦起來,妻也為我擔心,情不自禁地問我:“你去日本,行嗎?”我硬起頭皮,學電影裏麵英雄人物的樣子說:“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

真到了日本,困難倒比我當初想象的少得多。研究室裏導師教授和助教授的英語都很好,用日語講不清楚的地方可以用英語對付,研究工作也和我在國內所作的差不多,輕車熟路並不費力。日常生活也沒有什麽大麻煩,到超市買東西每樣商品上都寫有價格,算帳時收款小姐還要給我鞠個躬,心情真不壞。可是事情總不會讓人樣樣都滿意,我住的地方離學校挺遠,要坐半個小時的地鐵,不象在國內那樣,宿舍就在研究所旁邊,走五分鍾就到辦公室。

在每天早上的上班時間,日本的地鐵也很擁擠,這常常讓我感到仿佛是坐在北京的地鐵裏。不過我總是不習慣日本地鐵裏的安靜,車裏擠著那麽多人,卻很少有人說話,好象是聾啞人專車。幸好我住的地方是地鐵的起點站,我總能有座位坐。也許是有一種特殊力量的引導,我每次總要下意識地走進第二節車廂,坐在左邊一排座位最靠裏邊的位子。周圍的日本人乘客都在閉目養神,有人甚至真的睡著了,但我坐地鐵時卻高度緊張,生怕坐過了站。

我記不清是什麽時候開始注意到她的,大約是我開始乘地鐵的一個多月後吧。她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和一般的日本上班族小姐一樣,身穿素色服裝,身前挎一個和她嬌小身材不相稱的大提包。她的眼睛不大,卻很有光彩,但是嘴角卻似乎總是留著一種淡淡的憂傷。她的頭發是齊肩的短發,但偶爾也梳兩個辮子,這時就顯得很象中國姑娘。

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總是站在我的麵前。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偶然,但一個多月後我發現這裏還有一個必然的原因。我上車的起點站叫“大穀台”,地鐵過了一條叫“柳川”的小河後進入中心市區,車廂裏驟然變得擁擠起來。她在“柳川”的下一站“鬆原”站上車,我則在鬆原站之後三站的“岡崎”站下車。看來她真聰明,很快發現我在她上車後很快就要下車,而且還總是坐在一個固定的位子上,於是她上車後就站在我的麵前,等我一下車她就能有座位坐。可能她還要在地鐵中乘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的車,站著乘車畢竟要比坐著乘車辛苦得多。

剛開始我們之間還沒有什麽,但一個多月過去後,彼此之間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關係,每天坐地鐵好像有一種“約會”的感覺。不知從哪天開始,她上車後就要朝我點頭微笑一下,我也對她點頭微笑一下表示回應 。我很喜歡看她的微笑,她笑起來就會把平時臉上的那種淡淡憂傷一掃而光,雖然談不上嫵媚,倒也楚楚動人。在日本也經常有人對我微笑:商店的售貨小姐對我微笑,但那一看就知道是缺乏真情的商業性微笑;在學校碰到老師同學時,他們也會對我微笑著打招呼,但這也立即讓人明白是一種逢場作戲的禮儀性微笑。唯有她對我的微笑,讓我感到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微笑,也許她是感謝我每天為她“占座位”吧。

我到日本後人生地不熟,隻有別人幫我的忙,從來沒想到我能幫別人什麽忙。可是在地鐵裏遇到她後,我突然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有用的人”,還能為別人作點事情,想到這裏自己也不禁有幾分得意。本來坐地鐵是一天中最無趣的事,但不知從何時起,我已經把坐地鐵看作是一種無言的約會,把看她那真情的微笑作為自己一天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

雖然我每天早上與她相逢,但晚上坐地鐵回住所時,卻從未遇到過她。可能是因為她下班早,而我回去晚,一般我都要到晚上八點多以後才離開研究室。偶爾我也有下午五、六點鍾回去的時侯,但也從未碰到過她。她每星期一到星期五來坐地鐵,星期六則不來,我想那一定是她上班的公司星期六休息,因為日本大部分公司都是每周五天工作製,但我們的研究室卻星期六還要作研究工作。因此每周星期六乘地鐵就難免讓人感到有一種缺少什麽似的遺憾,有時侯也有象她一樣的上班族小姐站在我麵前,在我下車後坐到我的位子上,可那畢竟不是她。看著別人坐到我的位子上,還真有點不情願。

一天早上我走進第二節車廂,忽然發現一群學生已經占坐了我平時的最靠裏麵的座位,我隻好坐到車廂中間的位子上。地鐵到達鬆原站後,我看到她在人群中擁進車廂,然後直奔我平時坐的位子。要是在中國,我一定會向她大聲喊:“我在這裏!”,可是日本的地鐵裏太安靜,我不好意思大喊,隻好眼看著她擠進人群不見了。這時我突然想:她看到我不在平時的座位上,會不會感到失望呢?盡管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卻想象著她失望的表情。下車的時候,我夾在人群中從另外一個車門下車,我怕她看到我,怕她認為我不守信用,沒有承諾我為她占位子的“默契”。

第二天,我特意提早十分鍾趕到車站,這時地鐵車輛還沒有進站。我站在第二節車廂門口的位置上,等地鐵一進站就第一個上了車,這下可沒有人能夠搶我的座位了。
這一天她又來到我的麵前,不僅向我點頭微笑,還向我小聲說:“早上好!”,我慌 忙也回了一句“早上好!”。剛才上車時我還覺得自己專門提早趕到車站,為一個不相識的陌生人占座位是不是可笑,但聽到她向我問候“早上好”後,忽然感到心裏一陣暢快。下車後,我一路哼起了流行歌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情誼。。。”。

從此她上車後不僅要對我點頭微笑,還會輕聲對我說:“早上好!”。我也每天提早十分鍾到車站,盡到我占位子的“義務”。對於一個身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的人來說,她的微笑,她的問候,會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溫暖。那個星期天我給妻寫信時,把我為她占座位的故事詳盡寫了一番,可是粘信封時又覺得不妥:“我告訴妻我為一個不知姓名的日本小姐占座位,她會不會多心呢?”我把已經寫好的信從信封裏抽出來,但轉念一想,這也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事,說出來心裏也痛快,又把信放回了信封。不過當我走到郵筒前,心裏又出現了猶豫:“現在畢竟是我們分離的時期,告訴她這樣關於女人的事恐怕容易引起誤解,還是不說為好。”我再次把信從信封中取出,重新寫了一封匯報學習生活情況的家信。

那是二月份的一個星期三,她沒有來。為什麽我會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三?自己也不清楚。當時我不禁感到一陣擔心:“她病了嗎?她家裏出事了嗎?”然而星期四她還是沒有出現,我心裏有些煩躁起來,做實驗時心不在焉,竟然失手打翻了自己準備了一個星期的樣品。我自己也感到有些奇怪:“為一個陌不相識的人瞎操什麽心?”可是到星期五,她還是沒有出現,我開始感到一種莫名的失望和傷感:“她再不會來了嗎?”這時我才明白她在我的心中竟然占到了一個重要的位置,我對她的感情既不是愛情,也不是友情,真是一種奇怪又複雜的感情。

星期一早晨,天氣很冷,天上飄著蒙蒙細雨,中間還夾著雪花。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地鐵,心裏想著:“我能見到她嗎?”我坐的位子是背對站台的,當地鐵開進鬆原站時,我忍不住把頭扭過去透過車窗向站台張望,終於在人群裏看到了她。
她今天多穿了一件米黃色風衣,但下身還是穿著裙子,我不由地想:“這麽冷的天,她不會感冒嗎?”就在我向她張望的時候,她也正好向我這邊看,兩個人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起,可是我們又立即把目光下意識地移開了,畢竟男女之間這樣的對視讓人感到有些不自然。

她象往常一樣擠到我的麵前,好像有些歉意似地對我小聲說了幾句話,我日語的聽力本來就不行,她說的聲音低,速度又快,我沒有聽懂她說的是什麽,但我聽出幾個詞來:“我。。。流感。。。休息。。。”我立即猜出來她是因為流感在家休息而沒有上班,我本想學著日本人的口氣說:“你不要緊、沒關係吧?”,可是沒想到話到嘴邊竟然變成:“我。。。沒關係。”聽了我的話,她先是一愣,過了片刻用手捂住嘴笑了起來,我也跟著莫名其妙地傻笑起來。她笑了好長時間才止住了笑,我第一次見她笑出聲來的表情。我不知道她笑的原因,大概是我說話太離譜了,難免不讓人發笑吧。

一切又恢複了原樣,我們每天早上七點五十分在地鐵中相逢,七點五十五分分手,我們按時趕到這裏,來實踐我們之間的無言之約。盡管我們相約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五分鍾,但我覺得這五分種是一天中最長的五分種;盡管我們相約的內容隻有一個會心的微笑和一句“早上好”的問候,但她那真情的微笑和問候,使我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感到一種被人關心的溫暖。如果她是中國人,我一定會問她住在哪裏,在哪裏工作,請她有空到我家裏來玩。但她是日本人,我不清楚日本的禮節,不敢隨便問她。

有一天她上車後突然向我說了幾句話,她講話的速度很快,大概她並沒有認為我是一個外國人。我沒有聽明白她的話,但還是裝作明白地點頭“哈矣”了一聲,她以為我聽明白了她的話,沒有再說。我下車後忽然感到一陣後悔:“當時為什麽不問清楚她講的是什麽?”不過我猜想她是告訴我她明天,或者是以後幾天有事不來乘車。第二天她果然沒有來,證實了我的猜想。我沒有向她表明過我的心思,但她卻能明白我的心情,知道我會為她不來“赴約”而感到不安,所以提前告訴我她明天不能“赴約”。看來人和人之間的溝通並不是非依賴語言不可。第三天早上的七點五十分,她又出現在我的麵前,她的微笑中好像帶著一種“失約”的歉意,這種無言的歉意大約隻有我能體會到。

半年多以後,我的日語水平有了不小的提高,基本能聽懂一般的談話內容。有一個星期四她對我說:“我們公司組織了一個慰安旅行,星期五就要出發。”我這次居然也聽懂了她的話,她雖然沒有明說她明天將不來乘車,但我已經完全明白她的話外之音,把話講明了反而讓人掃興。我對她點了點頭說:“很好嘛!”。這句話雖然回答的不太地道,但也不算太離譜,所以這次沒有讓她笑出聲來。那天我旁邊的人先下了車,我移動一個位置,把最裏麵的位子讓給她。她坐在我身邊,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幽香,不知是香水還是洗發香波的氣味。

日子象流水一樣過去,我回國的期限快要到了,我在研究室的研究工作已開始收尾,導師對我的工作也表示滿意。離開中國快一年了,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同事朋友都挺想念我,最想我的可能還是我妻子吧。當然我也非常想念他們,總想早一天結束工作回國。雖然這一年日本給我留下了不少值得留戀之處,但最讓我依依不舍的還是和她的“無言之約”。如果我有一天突然不辭而別,她會不會感到傷心和失望呢?我下決心要告訴她我快要走了,可是又不知道怎樣提起這個話題才好,有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眼看離回國的日子已不到一個星期了,我暗下決心,下個星期一一定跟她說。

我還記得九月二十二日的那個星期一,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早晨的太陽映著我長長的身影,再一次走過那條熟悉的小道前往車站。進站前我又摸出昨天準備好的幾句向她告別的話,默默背誦了一遍。地鐵開動了,車廂裏不時傳來報告下一站站名的廣播,聽到“下一個停車站是鬆原,是鬆原”的廣播後,我的心開始抽緊,我向窗外望去,看到她的熟悉身影,排在等待上車的人列當中。雖然進入了九月的初秋,但天氣仍然很熱,她穿著平常的白襯衣,淺黃色的裙子,白色的半高跟皮鞋,一隻手挽著她的淺黃色上裝,另一隻手抓著挎在肩頭的大提包。

今天好像乘車的人特別多,她擠了一陣才來到我的麵前,她的額頭好像有一些細碎的汗珠。我鼓起勇氣,心中暗背了一遍準備好的話,正要開口,她卻先說話了。她今天說話的聲音比較大,也許是怕我聽不清楚,她說:“這些天來一直承蒙您多方的關照,我從心裏向您表示感謝。可是呢,可是再過幾天我就要結婚了,我將搬到離他工作的地方較近的公寓去住。因為他工作的地方在城北,離我工作的公司很遠,所以我打算結婚前就辭職。”說到這裏,她把話停了一下,似乎是想等我的答話。

她的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時間把事先背好的話全忘光了,頭腦中一片混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見我沒有說話,於是接著說:“我們準備於二十七日舉行結婚儀式,明天,二十三日是我到公司上班的最後一天。以後呢,以後我就不再來乘地鐵了。。。”她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很低,語調裏流露出無奈的傷感。她講完這句話後,我們之間出現了一段沉默,這個沉默好像持續了幾分鍾,卻讓人沉浸在離別的酸之中。我最後打破沉默,想起幾句準備好的話:“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其實我是一個外國人,一個中國人,我是在J大學留學的留學生。”

她聽了我的話後也有些吃驚:“是嗎?我沒有看出來,我覺得你的確有些與眾不同,但沒有想到你是個外國人。你來日本多長時間了?”我說:“快要一年了。不過我也快要回國了,我已經訂好了二十八日的飛機票。本來今天我準備告訴你我要回國了,以後就不能再乘坐地鐵了。。。”我最後一句話也說得很低,說到這裏心裏也是一陣無奈的傷感。

地鐵早就過了我該下車的岡崎車站,地鐵在岡崎站停車時,我沒有理會催促乘客下車的廣播,心想:這次就坐過站吧,這樣可以和她多說幾句話,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她說話了。她也沒有提醒我應該下車了,而是繼續問我一些事:“你家在中國的哪裏?”,“你們那裏的天氣怎麽樣?”,“你結婚了嗎?”但她卻始終沒有問我叫什麽名字,她也沒有告訴我她叫什麽名字。她說她去過一次香港,香港的中國料理很好吃,但沒有去過中國,以後有機會很想到中國去看看。我差一點拍著胸脯說:“到中國就來找我,我作你的向導,保證你吃好玩好。”但我終於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時間是這樣的快,我覺得還沒有說幾句話,地鐵已經開進了終點站。我本想隨便編個借口跟她說我今天到城裏有點事,沒想到她卻笑著對我說:“我們坐過站了,不是嗎?你該在岡崎站下車,我也應該在富田站下車,我們都坐過站了。剛才聽你說話真有趣,不由地忘了下車的時間,現在讓我們去坐返程車吧!”看來我要找借口的擔心是多餘了,我們並肩走進返程車的車廂,她坐在我身邊,而且靠得相當近,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是在十年前,我和她會不會。。。”想到這裏,我不敢再想下去,暗暗地責備自己:不要這樣胡思亂想。

返程車開動了,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難道是剛才把該說的話都講完了?我一時找不到該說的話題,她兩手無意識地穿插著手提包的提帶,眼睛望著地板,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在這樣的沉默中,地鐵開到了她該下車的富田站,她把臉轉向我,認真地看著我輕聲說:“真對不起,我要下車了。”我點了點頭,沒有說任何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又對我微笑了一下,穿過擁擠的人群,消失在車門外。我想再看一眼她的背影,可惜她下車的站台在我座位的對麵,車廂裏又滿是乘客,我什麽也沒有看見。

我沒精打采地走進研究室,研究室的助手見麵就對我半開玩笑地說:“你總算來了,你是我們這裏最準時的人,每天八點半準時進研究室。你怎麽也會遲到?我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別忘了今天晚上是你的送別會,在生協二樓小禮堂,晚上七點開始,你是主角,可不能遲到啦。”有人告訴我日本是一個十分看重離別的民族,平時倒不一定重視你,可是一到離別的時候,大家都會來向你鄭重道別。晚上七點全研究室的人都聚集到生協二樓小禮堂來為我送行,送別會開始時,教授舉起酒杯說“為了林君的前途,幹杯!”教授的話讓我很感動,他平時隻和我談工作上的事,今天也破例問了很多我個人方麵的事情。

送別會快要結束時,送別會擔當(主持人)說:“大家靜一靜,最後請林桑講講他在日本這一段時間的感想。”我說:“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關心。在先生們的指導和同學們的幫助下,我在這裏的學習和生活都很順利。托諸位的福,我已經完成了我在這裏的研究計劃,可以放心回國了。。。”送別會擔當又問我:“日本給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麽?”我想了半天,找不出合適的回答。如果說實話,日本給我印象最深的當然是那個持續了近一年的“無言之約”。

熱鬧的送別會結束後,月色下我的身影顯得分外孤單。我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下地鐵車站的通路,我的月票到今天已經到期,不得不到自動售票機買票進站。和早上的熙熙攘攘相反,晚上乘地鐵的人很少,更加加重了我惜別的心情。我悄悄地來到日本,又悄悄地離去,我離開日本後又有誰能想起我呢?她能想起我嗎?如果我走後她還每天乘地鐵,也許還會想起那個曾經為她占座位的人,可是她也走了,不再來乘地鐵了。。。這時我想起徐誌摩的詩:“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詩人的心境在我胸中引起了共鳴。

明天是與她告別的日子,我該向她說什麽呢?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祝她新婚快樂?太一般太俗氣了些,我想找一句“有水平”的話向她告別,可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東方已經開始發白,我索性起身開門走到陽台上,這是我第一次在日本看日出,朝霞映紅的天空引起我無限的遐想,這一年在日本的日子在我大腦中緩緩流過。我最後作出決定:幹脆什麽也不說,再說什麽已是多餘,就讓我們在沉默中告別吧。

地鐵緩緩地駛入鬆原站,我向窗外望去,很快從人群中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還向我笑著擺了擺手。她今天顯然是特別打扮了一番,不僅臉上撲了粉,還稍微染了染眼睫毛,有點不象以前那樣的淡妝上班族小姐。難道她今天這身特別打扮是為了向我告別?不對,還是我多心了,今天是她最後一天上班,她要向公司的同事們告別,所以才特別打扮了一番吧。她穿過人群來到我的麵前,用那個熟悉的微笑,那個熟悉的聲音向我小聲說:“早上好!”我突然想到為什麽非要到岡崎站後才把座位讓給她呢?我站起身來示意把座位讓給她坐,她也沒有客氣就坐下去了。

沉默了片刻,她從提包中拿出一個小信封,雙手拿著遞到我麵前,她說:“一點小禮物,表示我的一點心意”。我伸出雙手接過來,小聲說:“謝謝,謝謝!”。她卻說:“不,不,這些日子裏承蒙這麽多的關照,我才該說感謝呢。”車廂中又傳來熟悉的廣播:“下一個停車站是岡崎,是岡崎”,她突然伸出手,放到我的手臂上,輕聲說:“到站了,不是嗎?”,我頭腦一下進入了一片空白,隻感她的手有些涼。她見我沒有動,又輕輕搖了搖我的手臂說:“你看,到站了。”這時我恢複了常態,向她點了點頭。車停了下來,她鬆開我的手臂,鄭重地對我說:“再見!”,我也向她說: “再見!”,然後隨著人流走出了車廂。

我站在車廂外麵,她扭過身來,隔著車窗向我擺手再見,我也向她揮手告別。地鐵開動了,帶著她消失在黑暗通道裏。我忽然想到手中還攥著她送給我的那個小信封,裏麵是什麽呢?我迫不及待地在地鐵站中的候車條凳上坐下,小心打開小信封,裏麵有一張一千日元的全國通用圖書券,和一封短短的信:“這一年承蒙對我的格外關照,我從內心向您表示誠意的感謝。我會記得這些日子的。這張圖書券表示我的一點心意。廣瀨文子”

原來她叫廣瀨文子,我總算知道了她的名字,可她卻仍然不知道我的名字。按照中國的習慣,分手時應該留下聯係地址,以便以後再聯係。但她沒有給我留下住址,也沒有留下電話號碼。不過轉念一想,給我留下聯係地址才是多餘,難道我還要給她寫信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的“無言之約”也該結束了。想到這裏,心裏不由暗暗責備自己:怎麽忘了準備一個小禮物送給她作為留念呢?

回到住處,我打開所有的行李,想找一件送給文子小姐的禮物。我到日本時帶來的送人用小禮物已經基本送完了,隻找到一塊真絲手帕,但包裝的紙盒已經破損。就送她這個吧,反正是表示我的一點心意。我扔掉了包裝紙盒,把真絲手帕放進一個信封裏,並附上一個字條:“敬呈廣瀨文子桑留念”。這時我才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明天文子小姐就不來乘車了,我怎麽把禮物交給她呢?”

二十四日一早,我揣著準備送給文子小姐的手帕,乘上早上七點五十分的地鐵,心裏抱著一線的希望:說不定她今天還要到公司辦什麽事吧。今天我本來已沒有必要到研究室去了,單純是為了還送文子小姐的禮物我才去坐地鐵。地鐵還沒有開進鬆原站,我就開始向窗外張望,在一群群排隊上車的人列中,沒有看到文子小姐的身影。地鐵開動了,站在我麵前的不是文子小姐,而是一個半閉著眼睛打盹的中年男人,我無奈地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這次特地在她每次上車的鬆原站下車,鬆原站是很普通的車站,沒有任何關於她的痕跡。我走出車站,車站旁有一個小樹叢,我忽然想到日本有把手帕係到樹上許願的習俗,於是把真絲手帕取出來,係到一株小樹的樹枝上,心裏說:“文子小姐,見不到你了,我把這塊手帕係在你以前每天上車的車站前,就算送給你的紀念品吧! 文子小姐,祝你新婚快樂,萬事如意。”

我乘坐的中國民航班機離開了日本的土地,我向機窗外麵望去,通過白色的浮雲, 看到環繞在藍色大海中的日本。我又想起了文子小姐,想到了一年來的“無言之約”。 我對文子小姐的個人背景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我們之間並不存在友情,當然更談不上愛情。但為什麽我會經常想起文子小姐呢?大概是她讓我在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感到了被別人關心的溫暖。一個遠在異鄉的人,最渴望的不就是得到別人真情的關懷嗎?

我手邊放著一本《日英中詞典》,這是用文子小姐送我的圖書券買的。每當我翻看這本詞典時,往往會想到文子小姐,想起那個“無言之約”。。。。


2000年9月17日寫於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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