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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曉陽:危險!失去曆史感的一代zt

(2021-11-12 01:19:10) 下一個

 

2021-11-11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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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曆
本文作者
 
顧曉陽,作家、導演。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1987年赴日本留學,1990年移居美國。作品有《洛杉磯蜂鳥》等,馮小剛電影《不見不散》編劇,電視劇《花開也有聲》導演。

 

危險! 失去曆史感的一代

 
作者 :顧曉陽
 

 

01
    
我在《我的1976》一文中,說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母親從湖北“五七幹校”回京探親後,拒絕再回去,說什麽也不離開北京。軍代表勸返無效,威脅要扣她工資。她說:“你怎麽扣的將來怎麽還給我!”
    
微信公號“新三屆”發出此文後,文末有人留言:“軍代表說要扣曠工者的工資錯了麽?曠工還理直氣壯?奇葩。”
    
這句話引起的情緒反應我就不說了,單單是留言者對曆史的無知就十分令人錯愕,因為凡是過來人,沒有一個會這麽看待這件事的。而你要向認為這是“曠工”的人解釋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三言兩語還真說不明白,怎麽也得寫一本書。
    
這使我意識到:我們所實實在在經曆過的事情,如今,已變得撲朔迷離、含混不清,甚至完全變成了另一回事。雖說是“前朝往事”,也不過相隔四五十年,應該說不算太久,而曆史的真實麵貌,卻湮滅得實在太快了!
 

五七一工程紀要,原件影印件

(這裏隻引用一段最早對此事所做的評論:“青年知識分子上山下鄉等於變相勞改,機關幹部被精簡、上五七幹校等於變相失業,工人工資凍結等於變相剝削……”林立果等《五七一工程紀要》,1971年)
 
02
    
早些年,我在微博上曾記述我初聞粉碎四人消息的情形,大致是:我剛進家門,我媽就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到房間內的旮旯裏,壓低聲音對我說:“把他們抓起來啦!”(此細節後來寫進《我的1976》)
    
這短短140字的敘述,引來了1300多條評論,大多數是謾罵,有些還十分粗鄙,諸如“應該把你媽的逼放在什麽什麽裏……”(記不住了)之類。對這些,我倒一點兒不生氣,因為一看就是埋頭在電腦前玩兒命提高產量的人寫的,寫一條才給五毛錢,你還指望他(她)能深思熟慮、認真批判你嗎?當然是寫髒話最簡單快捷。所以對這些評論我既不反駁也不刪除,希望保留原始記錄。但其中有一條引起了我的注意,大意說:“你這個作家也太會誇張了,說就說吧,還拉到房間的旮旯,還壓低聲音……”我感覺這個人沒有惡意,隻是對曆史完全無知,因此回複了一句:你沒有在紅色恐怖中生活過,所以不理解(大意)。
    
在那個年代生活過的人,對“旮旯”“壓低聲音”這些細節,不會有絲毫疑問,因為人人如此、太過平常,已成為大眾條件反射式的自然動作。直到今天,有些上歲數的人在飯桌上說到某人的名字或高層傳聞,仍會立刻降低嗓音、警惕地觀察一下四周,活像特務接頭……這都是當年留下的習慣。想不到,太平日久,這種習焉不察的小事,在一些年輕人眼中,竟被視為失真的誇張。(是啊,有哪個美國人在咖啡館裏罵總統時,還得用暗號?——“白等白等我是餃子”?)
   
鄧公當年聽到粉碎四人,是在他自己家裏。他把報信人引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在嘩嘩水流的噪音中,才敢讓來人開口。
   
1977年,四人已經粉碎有些日子了,幾個老幹部去301醫院看望住院的徐向前。當他們議論時政時,徐帥指指天花板,暗示可能有竊聽器,提醒他們注意言詞。
    
當“四人幫”被抓的消息流布到民間,各地都有人去菜市場買螃蟹,隻買四隻,而且特別強調要“三公一母”。大家相視而笑,心照不宣,但誰都不敢說出口。
 
03
   
十幾年前,和一幫朋友吃涮肉,說起1959至1961年“困難時期”餓死人的事。一位詩人朋友是安徽農村家庭出來的,當年的學霸,他說:我們家鄉沒有饑荒,更沒有死人,我沒聽村裏人說過有這樣的事(他當時還沒出生)。他話裏的意思是不僅他家鄉沒有,對其他地方大批死人的事情也持質疑態度。
    
我很吃驚,跟他爭了幾句。因為關於那三年的饑餓,我從小聽到得太多了。我的鄰居王大媽說,那時全家吃飯,她就是在碗裏倒點兒醬油,用小石頭子蘸醬油下飯。她的兩個兒子經常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打架。這還是在首都北京!後來,時興聽憶苦報告,為的是“憶舊社會的苦,講新社會的甜”,結果好多老貧農上台憶苦,開口就是“六〇(或六一)年苦啊!什麽吃的也沒有……”
 
與這位朋友交談,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質疑(否認?)那三年餓死人。從那以後,我注意到類似說法不僅開始出現,而且越來越多了。如今,整個社會分裂成左右兩大塊,分裂得很厲害:同一個曆史事件,肯定會出現兩個版本,觀點則針鋒相對、水火不容。雙方在所有問題上都是對立的,一個共同點也找不到。我們會忽然發現身邊的某個好朋友與自己的觀點看法不一樣了,彼此都覺得很奇怪。他(她)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了呢?——基本上找不到原因。這種變化和分裂,是過去幾十年從來未有過的。如果追溯時間點,我沒有研究,個人感覺是從二〇〇幾年開始的。
   
在網上議論困難時期沒飯吃時,我看到的最有意思的一條評論是:這些人簡直胡說八道!怎麽會沒飯吃呢?隨便找塊地、種點兒東西,不就有的吃了?
    
這位網友真是聰明。可事實卻非常簡單:沒有種子!連種子也作為公糧被征收了,一粒不剩!
    
為什麽鬧饑荒?主要原因就是上繳公糧太多。為什麽上繳那麽多?因為層層向上虛報了產量。比方說,上報的是畝產1000斤(虛報畝產萬斤、十萬斤的是少數,就不說了),而實際收成隻有200多斤300斤。繳公糧時,是要按照畝產千斤的比例來繳的,那麽就是把全部收成都繳了公糧(及其他名目的征收),也未準能達到指標。所以為了完成指標,在許多地方,大隊幹部帶著民兵挨家挨戶搜糧食,不僅翻箱倒櫃,還挖地鑿牆,把農民偷偷藏起來的全部搶走了。

 

    

據我們老家同村的人說,那時,我們村的支書不僅沒有虛報,反而瞞產——上報的產量比實際產量要低。所以家家有糧吃。我們縣是全國貧困縣,我們村是太行山裏一個貧窮小村,可在那幾年突然成了“暴發戶”,用那位同村人的話說,“連唐縣的姑娘都嫁過來了”。可見,虛報與瞞產,結果大不一樣;而虛報還是瞞產,就全憑書記的良心了。良心這個東西非常脆弱,壓力大小起決定性作用。像這位支書這樣的人極少,我認為應該給他立碑。
 
04
    
1962年4月,國務院派我父親率一個調查組到四川進行調查,內容著眼於農村生產力破壞程度及其原因,其中包括人口死亡情況。他們花了三個半月的時間,對十幾個縣進行了深入調查,並去省有關單位調研,寫出幾十份調查報告,其中11份上呈中央(後因形勢變化,其他報告不敢上報了)。
    
在去省民政局、公安局、糧食局、農業廳調研時,我父親囑咐派出人員說:“他們都有兩本賬,一本是給上級看的,一本是真的。你們要學會辨別真假。”
    
他們來之前已經知道四川死的人多,但在實際調查時,死亡人數仍超出他們的預估。我父親也害怕搞錯了,所以非常謹慎,反複核實數字,有的地方他還去到墳地裏,親自計數墳頭。在農民家,他當麵詢問挨餓情況,聽農民講述家裏餓死人的細節。
    
在《郫縣合興公社(原老紅光社)生產力的嚴重破壞情況》這份調查報告中,詳列了七個方麵的情況:1.人口大量減少;2.辦食堂、搞居民點拆了大批房屋;3.農具的破壞極為嚴重;4.耕地是怎樣減少的?5.這幾年的糧食產量究竟如何?6.退賠不徹底,社員意見大;7.今年的生產比去年好,但仍有困難。

 

 

老人家1958年3月視察了郫縣紅光社。後來為了紀念這次視察,在當地修建了紀念館,現在經常組織青少年在那裏緬懷偉人接受教育(上圖)
 
報告說:1958年9月時全社有11394人,到1961年1月下降到8082人,減少3312人,其中死亡2408人,占總人口的21.2%。最嚴重的紅光三大隊第一生產隊高達50%。死絕戶的幾乎隊隊都有。
    
報告認為:造成大量死亡的主要原因是高估產高征購。凡未完成征購任務的隊就是“右傾”。在紅光公社召開的全社反右傾大會上,對征購沒有完成任務的隊幹部脫衣服、跪磚頭、打屁股。紅旗管區大隊長王明高,因征購任務沒有完成,在冬天被脫光衣服,跪板凳、挨打,回家後氣餓交加而死。
 
交完征購任務以後,各村的“大食堂”就基本上沒有糧食吃了,每天隻是煮一些蔬菜充饑(包括苕子),後來連蔬菜、苕子也接不上了,就幹脆停火。1959年11月到1960年3月,全社每天都有人死亡,多的一天達100多人。

 

 

群眾家裏死了人,既不許哭,又不準說是餓死的,要家屬講是生病死的。
 
報告中還記載了很多荒唐事,比如當時要求各地大辦鐵路。郫縣犀浦鎮到成都距離十多公裏,走路隻需兩個多小時。為響應號召,修了一條土鐵路,坐火車走這段路,卻要花上四個小時,有些路段需要乘客下來推火車,而且還經常翻車。
    
當年7月,我父親回京向楊尚昆做了三個小時的口頭匯報,受到楊的肯定和表揚。在談到死亡數量時,楊尚昆插話說:“有的地方比這還嚴重!”“我也有個數字,比你的多。”
 
05
    
我一直認為我個人的經曆平淡無奇,沒什麽可寫的。事實也的確如此。記得1980年看遇羅錦寫的《一個冬天的童話》,真是太悲慘太離奇了!跟她及其家庭的遭遇相比,我在“文革”中受的那點兒折騰根本不叫個事兒。所以上大學開始寫東西時,我寫的都是虛構作品,主角都是胡同裏的老頭兒、木匠、泥瓦匠、窩囊廢。也寫過老幹部(部長),可一不留神給寫成了一個相當無恥和邪惡的人物。
    
有意思的是,這篇純粹瞎編、沒有一點兒生活原型的小說,被同學認為是我寫得最好的一篇。多年後吳思說:當初我們班有不少同學都在寫小說,看了這篇後,嚇得他們都不敢寫了。
 
後來我也嚐試將個人經曆寫成小說,可一下筆,就是滿滿的文青味道,都寫壞了。那篇虛構的老幹部的故事,使我與傷痕文學保持了距離,甚至有些“反傷痕”;而根據自身經驗寫的小說,卻又把我拉回到當時的潮流裏,成了我最為討厭的“時文”。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讀到於光遠的一篇文章,寫他與外孫女輩的孩子的一次對話,他問:“你知道‘四人幫’嗎?”“知道啊!”“是哪四個人呢?”“嗯……有林彪,還有魏群……”魏群是九十年代的一個足球明星,這回是於老請教了外孫女才知道的……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所親曆的、作為生命曆程一部分的那些事件,已經成為曆史了,後來者已經開始不知道了……驚訝之餘,不禁感到焦慮。
    
中國人最重曆史。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我們常說“鑒古知今”“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不了解曆史,怎麽能認識當下呢?
    
後來社會上掀起了曆史熱,至今不衰。最早大家感興趣的是清朝,接著是明朝,現在宋朝又成了文青們津津樂道的朝代……越回溯越遠,可對近百年來的事情、尤其是近70年的事情,越來越懵。愛看宮鬥劇和通俗曆史讀物的朋友,對滿清皇家的八卦如數家珍,可是問到林彪魏群的關係,卻未必了了。
    
我感到:如果我們把“70後”及之後各代際的人都籠而統之地叫做“後文革一代”,那麽籠而統之地,也可以稱之為“失去曆史感的一代”。這不是當事人的責任,而是教育和社會出了問題。它已成為潛藏的危機之一。
    
我個人的經曆雖普通,我經曆過的時代卻太不普通,一歌一哭,都是曆史的回聲。“60後”及之前各代際的人,是曆史的證人。我們應該把閱曆過的事情說出來,留下證言。不同的人,所見所聞不同甚至相反,都沒關係;觀點不同,也沒有關係;把所有的東西放在一塊兒,就會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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