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元宵節過後,一場多年不遇的大雪降臨到這座城市。這雪前前後後下了三天三夜,將城市整個覆蓋了起來,仿佛是大地母親送給孩子的新年禮物,——一床溫暖,嶄新,厚實的棉被。這床棉被,是母親用自己勤勞的雙手,起早貪黑趕製出來的。她所用的材料,是天上王母送來的白玉棉花。她紡織的節奏,時而輕柔舒緩,像叮叮咚咚的音符;時而溫柔纏綿,像悠悠不絕的流水;時而心急如火,像千軍萬馬出征……
於是,這場罕見的大雪,一時成了城裏城外輿論關注的焦點。報紙,電台,電視台天天都在報道,這裏雪花飄飄,那裏銀裝皚皚;這裏瓊枝玉樹,那裏江山如畫。對於這場雪的好壞,大家也爭得不亦樂乎。有的說,瑞雪兆豐年,今年鄉下的農作物必有好的收成;也有的說大雪有大災,不知道什麽人會遭遇禍從天降。
有時候,媒體的熱鬧像打腫臉的胖子,給人一種人華而不實的感覺。他們越是在那兒喋喋不休,就越讓人覺得滑稽可笑。至於吳力,則對這場雪產生一種十分古怪的念頭。也不知哪根筋被撥動了,他老覺得,這場大雪,潛藏著上天的奧妙玄機。這玄機就是,這場雪代表了上天無聲的憤怒,降臨在這充滿了喧嘩與騷動的城市。當這憤怒臨到之時,城市就像斷了發條的鍾擺,擺動節奏驟然慢了下來;而居住在這座城市裏的居民,也像因著自己的無度狂歡遭了斥責似的,突然間安靜了下來。人們情不自禁地放低聲音,放慢腳步,悄悄躲藏起來,使熙來攘往的街道,一下變得冷冷清清。
坐在空空蕩蕩的酒吧,聽著曲調低沉的音樂,端著一杯自己調製的雞尾酒,吳力獲得了難得一有的安靜。望著窗外路燈下輕輕飄揚的雪花,他想,在這樣寒冷的冬夜裏,誰還會有閑情逸致跑到酒吧來喝酒呢?“也許,我該早點關門打烊,回家泡個熱水澡,好好補一下瞌睡,——我已經好長時間沒安安生生睡個好覺了!”正這樣想著,就見一個渾身雪裹的人,影子般的一晃,悄然推門進來。
及至對方脫下雨衣,露出一頭長發,吳力才辨認出來客是個女孩。女孩子麵色蒼白,臉頰瘦削,眼窩深陷,目光渙散,嘴角帶有明顯的血色傷痕。
“丁小雯?!” 吳力突然瞪大眼睛,驚呼起來。
不錯,來客正是丁小雯。吳力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在這樣一個寒冷淒涼,大雪紛飛的夜晚,在自己的酒吧裏,孤零零地與丁小雯再次相會。他已記不起多久沒見對方了,有將近一年了吧,他想。這哪是他記憶中的丁小雯啊?記憶中的小雯豐滿圓潤,天真可愛,充滿朝氣,充滿幻想,與眼前這個似乎飽受折磨的女孩判若兩人。他完全無法想象她生活發生了什麽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吳力局促不安地上前招呼丁小雯,忙忙慌慌地蹩進吧台倒酒。他發現他的手抖得十分厲害,幾乎都無法將酒倒進酒杯。半天,他好不容易沉下一口氣,倒了杯威士忌,加上冰和蘇打,端給已靠窗而坐的丁小雯。
酒吧的空氣顯得十分凝重,凝重到變成一堵厚厚的,透明的牆,要隔斷人與人之間的任何聯係。丁小雯吳力都極力避免彼此目光的接觸,各自端著酒杯,各自默默地飲著,各自默默地望著窗外輕輕飄拂的白雪,仿佛生活在兩個毫無關聯的空間中的人,在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或者幹脆完全徹底地停住。
“你過得,好嗎?”也不知過了多久,小雯終於咧開受傷的嘴,打破了這種令人窒息的隔離。她說話的時候並不看吳力,隻是將眼光從窗外收回,低頭望著桌上的酒杯。
“……”吳力看到她眼眶裏的閃光,不知道該怎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