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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力新房所在的設計院家屬新區,地處城鄉結合部,被一片金黃的稻田包圍。這個嶄新的環境對吳力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牽引著他像一隻陀螺在都市和鄉村之間來回打轉。早上,聞雞犬聲起床,迎著薄薄的晨霧,隨著下田的農夫一起出門,在二環路上與他們分道揚鑣,各去各的世界勞作;晚上,告別都市的喧囂,披著五彩的夕陽,匯合收工的農民,又回到幽閉的鄉村。
中國人喜歡把很多事物按陰陽劃分,譬如天地,日月,晝夜,男女; 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也”。如果把都市和鄉村也算成陰陽兩部分,吳力在這之間來回奔走,按說就該很近“道”了。可是,吳力不但沒有悟道的平靜與安寧,反倒常常站在陰陽交界的二環路上,陷入狂熱和迷惘——他不明白一條窄窄的公路,何以能有如此神力,一下便將世界劈成迥然不同的兩半。他猜想,假如能把周文王的陰陽八卦圖擴得跟地球一樣大,那陰陽的交界,準會變成遠比公路寬闊的灰色地帶;而生活在這灰色地帶的人,準不會為黑白是非之類的事情焦頭難額。記得小時候,每當天空下起太陽雨,他都會興奮地帶著一幫同伴,去追逐晴與雨的邊界,心思那一定是個奇妙的所在。遺憾的是,他從來沒把它找到過。而現在,這奇妙的所在就在眼前,在腳下!——隻要他高興,向前一邁步,就可楔入眼花繚亂的現代都市;如果他樂意,向後退幾步,也可溶入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如果,陰間和陽間也有一道厚厚的邊界,吳力準會成天遊蕩其上,閱盡生死之謎,禍福之奧,魂靈之妙,陰陽之道,成為上知天象星宿,下懂水文地理,橫曉古今中外,縱通前生來世的“通才”。
餘蓮可不想作在邊界遊蕩的“通才”,她一來這裏就拖著吳力,一頭紮進了田野。那天是十月國慶節,全國各地放大假,人們都躺在被窩裏睡懶覺,吳力一大清早領著餘蓮去參觀他的新居。因為很少離開過都市,餘蓮對寂寥安詳的鄉村景象充滿了好奇,興奮異常地在田間小道來回穿梭,一會兒抓起一串金燦燦的稻穗,一會兒摘下幾朵白花花的野菊,一會兒忽高忽低地吹口哨,一會兒又沒頭沒腦地哼歌謠。突然,她停止歌唱,拽住吳力,不讓前行。吳力正奇怪要問她怎麽了,她卻把食指豎在唇間,示意吳力莫出聲,並指指左前方的田埂。原來,在那條彎曲幽靜的岔道上,有一隻肥碩的鴨子,正一顛一跛地領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鴨在悠閑漫步。那時候,清晨的太陽剛掙脫厚厚的雲層,射出萬道霞光。鴨子們在霞光照耀下,像是點著了火似的,通體發著紅光。一陣秋風吹過,那火苗兒們就晃動起來,跳躍起來。這景象十分奇特,兩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得呆了。隨著那火苗兒們的漸漸漂移,漸漸遠去,兩人都感覺到有一種說不出清道不明的東西,也開始在他們的生命中漸漸衰退,漸漸消失,空氣也變得越來越稀薄,讓人難以呼吸。許是不甘心這種失落,餘蓮放開吳力,蹲下身子,瞄腰向那火苗追去。
吳力慢慢跟過去,發現不知怎的,餘蓮也變成了一團火苗。這團火苗停駐在田埂上,在草地上蔓延開來,像一俱燃燒的十字架。這十字架彎曲過來,將吳力擁在懷裏。吳力便隨著這火苗,一起熊熊燃燒起來,天空與大地,都暗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