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當真

坐看千秋雪,雖淡也從容
正文

閑話春秋五霸之齊桓公(第一章)

(2006-07-06 17:20:02) 下一個
春秋五霸的第一霸是齊國的第十六任國王齊桓(音環,huán)公。齊桓公姓薑,名小白。在這位主角登場之前,我們先聊一聊他的先祖以及齊國的曆史和概況。

齊國的第一任國王叫薑尚,或者薑子牙(尚是名,子牙是字)。因為是第一任,他也被稱為齊國的太公。這位薑太公就是我們常說的“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以及輔佐“武王伐紂”的那位先生。在陳仲琳的小說《封神演義》中,薑尚是元始天尊的弟子,修行到七十二歲時還沒有修煉成仙的希望,隻好被元始天尊派下昆侖山在人間建立一番功業,也就是去輔助周王室滅掉商朝,建立周朝。

這個“元始天尊弟子”的情節當然是胡編的,事實上,薑尚出身微賤,但誌向遠大,一直想找到一個賞識自己才能的人,可以一展抱負。據說他侍奉過商朝最後一個皇帝子辛(子是姓,辛是名,曆史上稱他為商紂王),發現子辛不是塊材料,就離開了。他也嚐試過遊說其他的諸侯,可總是遇不到明主。為了生計,他賣過鍋貼殺過牛,飽嚐了生活的艱辛,有豐富的人生閱曆。最後,他聽說西伯候姬昌(就是武王姬發的父親,後來被追認為文王)賢能,就趕來投奔。

史書上對於姬昌和薑尚會麵的描寫是頗有戲劇性的。據說姬昌到渭水北岸打獵,打獵之前算了一卦,卦辭上說這次打獵的收獲不是動物,而是輔助周室成就霸業的人。姬昌又想到自己的祖先曾經預言過周室會得到一位聖人的幫助並從此興盛起來,於是他在打獵的時候特別注意觀察遇到的各類人物,最後發現了釣魚的薑尚行為很怪異:薑尚使用的魚鉤是直的,而且離開水麵足有二三尺。魚鉤當然要離開水麵啦,否則別人怎麽能看到它是直的,薑尚自然也不是真的在釣魚,而是未卜先知似的在等待著姬昌的到來。經過交談後,姬昌發現薑尚見識不凡,胸懷大誌,腹有良謀,頓時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認定他就是那位聖人,可以輔佐自己實現吞吐天地之誌。於是馬上拜薑尚為老師,用勞斯萊斯載著打道回府。

我們不確定真實的情況是怎樣的,因為即使是記載那個時代曆史的曆書,也難免帶上了一些神話和傳說的痕跡。不過,有一點似乎可以確定,就是薑尚是在年紀很大的時候才正式進入政壇的,而且憑的是自己的真才實學。雖然是晚了點,但厚積勃發,直接就擔當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務--太師,權力大概相當於現在的軍委副主席。這比那些費盡心思向上爬,可混了一輩子還停在縣處級的老兄不知快了多少倍啦。

事實表明,薑尚的確不負所望,為周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文王時,周室的軍事實力和號召力還不夠強大,薑尚就把工作重心放在了修治內政上,他任用賢能,礪兵秣馬,並不失時機地滅掉了商朝屬下的幾個爪牙國家。姬昌去世後,他的兒子姬發繼位,這就是武王。又精心準備了十一年,終於時機成熟,一切就緒。這一年,姬發率戰車300乘、虎賁(音奔,bēn。虎賁,就是武功高強的勇士,至少也得是黑帶九段)3000人、盔甲戰士4.5萬人,浩浩蕩蕩向東出發,直取商朝首都朝歌。

在出發前,姬發曾經算了一卦,卦辭上說這次出征不吉利,又趕上暴風雨突然到來,群臣都生出了恐懼之心,姬發也是隔牆扔簸箕--反複不定,隻有薑尚一人堅決勸說姬發進軍,最後終於說服了姬發和群臣。那薑尚是如何說服眾人的呢?據記載,他當時說:“算卦這種事情,不可以相信,一個牛骨頭怎麽可能預測戰爭的成敗”--簡直就是無神論的口吻。作者對這種說法不敢苟同,總覺得是哪位後世的學者編的。那時的人是相當迷信的,要不也不會大事小事都算上一卦。算卦已經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像我們今天上網一樣,一天沒查Email就渾身不自在。即便薑尚真是個無神論者,他用這種理由恐怕也是很難說服眾多的有神論者的。

作者胡亂猜測,認為薑尚更有可能是這麽說的:“尊敬的Boss,親愛的同誌們,要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目前子辛的個人聲望到達了最低穀,民怨沸騰,軍心不穩,正是我軍進攻的最佳時機。子辛並不廢物,一旦他有所覺悟,穩定住軍心民心,那就一切都晚了。商朝的兵力數倍於我,商朝的統治根深蒂固,到時候我們隻有束手待斃的份,所以我們絕對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我相信卦象上所顯示的不吉利並非是指戰鬥失利,而是指我們會遇到一些阻礙,不一定完全順利,但最終的勝利必然是屬於我們大周的”。雖然也是杜撰,但聽起來似更能唬人一些。

在薑尚地不斷催促下,周軍人不離鞍,馬不停蹄地晝夜兼程,隻用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就到達了距朝歌僅七十裏的郊外--牧野。這時候,商朝才發現周軍的進攻,急忙召集兵馬,倉促應戰。就在牧野,薑尚領導周軍與商紂王的17萬大軍(一說70萬,不過就當時的國情來講,可能性似乎不大)展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PK大戰,雖然很多商朝士兵臨陣倒戈,加入周軍,仍然殺得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屍伏遍野,血流漂杵(連盾牌都漂了起來),最後終於打敗商軍,進入朝歌。商紂王見大勢已去,自焚於鹿台,姬發於是詔告天下,宣布商朝滅亡,周朝建立,史稱西周。後人有詩讚曰:

懷才坐釣渭水邊,文王慧眼識大賢。牧野一戰定天下,周朝從此八百年。

文王姬昌這種不拘一格直接提拔平民薑尚至重要領導崗位的現象在晉代之前是很常見的,尤其是在春秋戰國,基本上最有才幹的人物都是這樣被提拔的:管仲(本文的另一位主角),公孫鞅,孫武,吳子胥,蘇秦,張儀,等等等等。那個時候,人才選拔的重要標準是政治軍事領導能力和改革創新能力。正是由於有這樣的選拔標準,所以才有了人才輩出,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時代。

可惜到了晉代,在“公門有公,卿門有卿”以及“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體製的影響下,人才選拔的標準已經變成了家庭出身和裙帶關係。這一變化對中國的影響是巨大的,因為它改變了人們為了追求成功而努力奮鬥的方向。可以想象,在這種標準下的“人才”所擅長的是什麽。當一個這樣的“人才”站在重要領導崗位上的時候,他會有幾分的真才實學和雄心壯誌呢?他又會提拔和重用什麽樣的人呢?

作為這一小節的結尾,讓我們看看在禦用詩人(也就是馬屁詩人的同義詞)的筆下,那個一戰定乾坤但血流漂杵的牧野之戰是什麽樣子的。那位老兄在歌頌周朝先祖文治武功的廟堂之樂《大明》(就是歌頌國家領導人的歌曲,後來被收在了《詩經·大雅》中)裏寫道: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惟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大意是說:

在廣闊的牧野戰場,檀木裝飾的周軍戰車輝煌閃亮,並駕齊驅的周軍戰馬威武雄壯,太師尚父(就是薑尚)英姿勃發就像雄鷹一樣。他輔佐著偉大的武王,發動全力討伐殷商,轉天清晨天下獲解放。

這個作品顯然是故意掩蓋了牧野之戰的慘烈戰況,以樹立周朝軍隊無堅不摧和領導人英明神武的光輝形象。不過,雖是馬屁之作(或者美其名曰為政治需要而作),我們從中還是能夠看出薑尚對周朝的建立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否則隻要使勁地歌頌一把手姬發就行了,何必非要加上薑尚呢。

* * *

姬發滅商立周後,分封了七十一個封國。薑尚被封到了齊地,首都在營丘,就是現在的山東省淄博市一帶,方圓五百裏,在當時算是很大的封國了。我們現在稱山東為齊魯大地,就是因為春秋時期西周的兩個大的分封國--齊國和魯國,都在今天的山東境內。其實現在的山東境內不止隻有齊魯兩國,還有其他的一些較小的分封國,他們在文化和政治上都沒什麽影響,所以就忽略不計了。魯國的第一任國王是武王姬發的弟弟周公姬旦(就是“周公之禮”,“周公解夢”的那位周公),是姬發的弟弟中最賢能的一位,位高權重,權力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總理,我們下麵很快就要講到他。

閑話少敘,讓我們再把目光放回到齊國。對於那時的中國來講,齊國的位置算得上是地處邊陲,是那時中國的最東邊。它北麵臨渤海,東麵是現在的山東半島,和一些尚未臣服於周朝統治的部落接壤。齊國的封地雖然不小,但基本上都是鹽堿地,一片荒涼,人口密度較低,且那裏的民族關係複雜,人們還沒有完全建立起臣服於中央統治的思想。姬發把薑尚封到這裏就是希望憑借他的聲名和才幹來鞏固邊陲,進行東部大開發。

薑尚看到在這種情況,意識到機械地直接照抄照搬周朝中央的治理方法,也就推行周朝的禮製和以農業經濟為主是行不通的:人民的思想尚未臣服就沒法推行新的製度,土地貧瘠荒涼就很難發展農業經濟。那麽唯一的出路就是建立有齊國特色的奴隸社會。薑尚年紀雖大,當時大概已經快九十了,但他的思維並不僵固(這可是真不簡單,因為人總是年紀越大越固執,越容易自以為是),馬上針對齊國的現狀製定出了一套政治經濟“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發展戰略。

首先,在政治上,薑尚采用了“先兵後禮”或者說“打一棒子給個棗”的策略,先嚴厲地懲治了幾個陽奉陰違或者桀驁不馴的人士。這招殺一儆百以立威的手段很管用,隻用了短短五個月的時間,齊國再無違撫法亂紀之事發生,局麵迅速安定。薑尚很清楚隻奉行鐵腕統治是絕對無法長治久安的,在局麵穩定後,他又盡可能地采用以德服人的策略,在提拔人才上任用賢能,不計個人出身,以能力和功勞為標準;在推行周朝的製度上,盡量簡化那些繁瑣的禮儀,並允許各民族保留已有的風俗。這些政策的效果是顯著的,很快齊國的政局就朝野歸心,一片全新的景象。

在穩定政治的同時,薑尚也開始著手發展經濟。既然齊國土地貧瘠,不適合發展農業,薑尚便揚長避短,另尋出路,從工商業入手。他鼓勵婦女致力於紡織刺繡,大力提倡工藝技術的精巧(這屬於當時的高新技術產業),又利用臨海的便利,把取之不盡的魚類、海鹽販運到其他國家,結果是印著“Made in Qi”的服裝和海產品充斥了各國的大小超市。在強大經濟需求的拉動下,別國的人力和資金紛紛流向齊國,絡繹不絕。齊國一躍成為了不僅麵積大,而且政治經濟都比較強大的國家,人口也顯著增加,為齊桓公未來的稱霸打下了基礎。

當薑尚到齊國五個月就向周公姬旦匯報政績的時候(姬旦並沒有去自己的封國魯國當國王,他讓兒子姬伯禽去管理魯國,而自己留在中央繼續總理全國政務),姬旦十分驚異於薑尚的高效,當他同時看到兒子姬伯禽用了三年時間才穩定了魯國(姬伯禽這個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公子哥隻會任用親族,一味地推行周朝的製度,強行改變原著民已有的生活方式,完全不考慮當時的國情和人民的需要)的時候,深深地感歎道:魯國的後代就要成為齊國的臣子了。

薑尚政治上的開明對於後來齊國民風有著顯著的影響,人民在一定程度上有自由地發表言論的權力,即使是最底層的奴隸,所以齊國的諷諫詩就比別的國家來得多。讓我們來欣賞一下曾經在齊國首都流傳過的一首詩《東方未明》(當時是首流行歌曲,後來被收在了《詩經·齊風》中),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看看齊國的政治。這首詩的作者不是一個馬屁精,而是一個樸實的奴隸,他用寥寥幾句話就刻畫出了奴隸主對奴隸的剝削和壓榨。詩曰: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譯文如下:

東方黑暗天沒亮,慌忙顛倒穿衣裳。顛來倒去穿不好,隻因主人召喚忙。
東方黑暗天沒亮,慌忙顛倒穿衣裳。顛來倒去穿不好,隻因主人命令到。
折柳編籬圍菜園,狂夫監工瞪著眼。不分白天和夜晚,不是起早就睡晚。
(這篇譯文為作者網上搜索所得,隻略加修改,可惜譯者的名字不詳。無論是哪位,作者在此衷心謝過。)

我們應該看到,那時畢竟是奴隸社會,奴隸被壞奴隸主瘋狂壓榨是一個無法避免的事實。其實即使是社會如此進步的今天,恐怕很多的人讀到這首詩也不免會聯想到自己和上司,老板,或者導師間的關係吧。這首奴隸抱怨上流社會的詩能夠在齊國廣泛流傳,最後被選入詩經,從一個側麵也正說明齊國政治的開明,比那些聽取歌功頌德之聲一片,人民莫敢談國事,大興文字獄的朝代強了很多。

薑尚的確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他的治國策略即使是放在今天也還是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之處的,尤其是他設計政策能夠做到“三因製宜”,即因時製宜,因地製宜,因人製宜。“三因製宜”本是中醫治療講究所強調的基本原則之一,是說醫生在給病人診病開方時,不要機械地照本宣科,因為書中不會什麽情況都寫到,要綜合地考慮多方麵的因素。同樣的症狀,不同的人可能就需要用完全不同的藥方,否則就會越治越糟,這也是為什麽中醫裏庸醫比良醫多得多的原因。醫道中要做到“三因製宜”已經如此困難,那政治上要做到“三因製宜”就更是難上加難。醫生麵對的隻是一個個體的身體病痛,而政治家麵對的則是許許多多的人的思想意識,其中還包括對手和敵人,情況常常是複雜得難以想象。

順便說兩句題外話,不要以為西醫就沒有“三因製宜”這樣的問題,現代西醫的一個重要研究課題就是如何因人製宜地生產西藥,就是讓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身情況的不同而拿到最適合自己的藥,生物信息學(Bioinformatics)因此才非常的熱門。從這個角度來說,中醫考慮這個製宜的問題要早了西醫幾千年,隻可惜一直都停留在經驗主義,沒有真正科學係統地研究過,悲哀啊。

從薑尚封齊治齊這件事,我們還可以看到武王姬發和周公姬旦的廣闊胸懷。在西周的七十一個封國中,皇帝親族當國王的占了五十三個,對親族大肆封賞似乎是開國皇帝們的共性,這一點古今中外恐怕都是一樣的。不過,薑尚作為一個平民出身的人士,得到的封賞和姬旦相當,比其他的皇族都要多,而且最重要的是建國後沒有受到打擊壓製,這說明姬發對於異姓的開國元勳還是真心地想要論功行賞的。同樣,當姬旦看到自己的封國以後有被齊國吞並的可能後,他隻是感慨了一下,並沒有利用自己在中央的職權做出任何對薑尚和齊國不利的事情,這說明姬旦有著非常高尚的情操。沒有他們的這種胸襟,隻怕也就沒有了薑尚大展拳腳的機會了。他們比後來的那些對功臣名將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開國皇帝們不知好了多少倍。後世的很多開國皇帝們都認為殺光了有實力的功臣名將後,江山就會平靜無事,穩如泰山,哪知道那些皇親國戚雖然在治國治軍上不一定行,但是在互相傾軋,消除異己上卻都是行家裏手,為了皇帝的寶座,對自己的親族下手眼睛都不眨一下,還生怕漏了哪位,真是一種諷刺。

* * *

我們前麵提到過,西周最初的七十一個封國中,姬姓的占了五十三個,那麽還有十八個異姓封國。這些異姓封國,除了封給了開國元勳外,還包括了古代(相對周朝而言的古代)幾位著名的帝王神農氏,黃帝,堯,舜,禹的後代。這是一種象征性的封賞,他們分到的都是些小國,什麽焦國,薛國,薊(音記,)國,陳國,杞國,不過反正也是不勞而獲的,有總比沒有強。這些封國不僅麵積狹小,而且都被西周的嫡係封國包圍著,沒有任何的發展空間,主要活動就是祭祀一下先祖。這正是西周領導層的聰明之處:用無關大局的利益來換取千秋萬世的稱頌,何樂而不為呢。

西周領導層甚至還給商紂王的兒子子武庚分了一個國,用來管理商朝的遺老遺少和殘餘勢力。至於為什麽要保留並封賞前朝皇族,史書上好像沒有記載。史書上隻是說,武王姬發伐紂後,商紂王雖然自焚而死,但他的兒子子武庚卻還活著,而且擁有相當數量的軍隊。有人說是姬發看到和商紂王的戰爭已經是血流漂杵了,不願再讓生靈塗炭,因此對子武庚采取了安撫的手段,把他封在了商朝的舊都--殷,並改名為宋國。

作者以小人之心,認為真正的原因不是為了人民,而是為了周王室自己。當時是一個紂王已死,但天下未定的局麵,很多部落並不願意向周朝臣服。殺了子武庚,還要平定很多仍然隻臣服於商朝的部落,而且說不定紂王的另外哪個漏網的親族又會戰出來對抗,勞民傷財耗時間,還落下個窮兵黷武的罵名。相反,如果連紂王之子都不予追究,給以封賞的話,那何況是其他人呢。把這種“繳槍不殺,優待俘虜”的做法用在了子武庚身上的效果是顯著的,連子武庚都投降周室了,也就沒人會為商朝再賣命了。天下於是很快就平定了,而且武王姬發還因此被冠上了體恤人民和將士的美名,真是一舉多得,西周的領導層的確是很有手段。可以想象,當時雙方是有停戰協議的,比如說子武庚必須承認並接受周朝的統治,可以允許他保留自己的軍隊,但是隻能維持在剛剛夠保護自己國家安全的數量等等。

這一招“降賊先降王”的策略固然精妙,但終究是養虎為患。所以這種劃地封賞前朝皇族的事情在以後的朝代中發生的似乎不多了,對於前朝皇室,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是用得最多的方法。事實上,子武庚也的確不久就挑起了新的戰亂。事情是這樣的,姬發雖然和子武庚簽署了停戰協議,但是顯然不會完全相信他。姬發很清楚子武庚抱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想法。為了監督轄製子武庚,姬發分別把自己的兩個弟弟,姬叔鮮和姬叔度,封到了宋國附近的管國和蔡國。姬發認為自己的弟弟自然會忠於職守,不會胳膊肘向外拐,調炮往裏揍的。可是在皇室的權力鬥爭中,什麽父子兄弟叔侄的親情,全都是雞屁股栓繩--扯淡。

沒過兩年,姬發去世,他的兒子姬誦繼位,這就是周成王。姬誦年紀還小(最多隻有十三歲),也就是小學剛畢業,又不是什麽神童,早戀也許還可以,獨立管理國家是門都沒有的,於是周公姬旦留在了首都輔助姬誦,實際上總攬了軍政大權。史書上說,姬旦盡心盡意輔佐侄子姬誦,絕無篡位之心。可是姬旦的兩個兄弟姬叔鮮和姬叔度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們指責姬旦野心勃勃,覷視皇位,於是到處搬弄是非,造謠生事,連皇帝姬誦也開始懷疑姬旦。

其實真正覷視皇位的很可能就是姬叔鮮,姬叔度則是他的幫凶。姬叔鮮是姬旦的哥哥,武王姬發的弟弟。姬發死後,姬叔鮮就成為了這些還活著的兄弟中最年長的。當時周朝剛剛確立皇權(也包括王權,家族世襲權)傳給嫡長子(就是大老婆的第一個兒子)的新製度,以前的商朝是先由兄傳弟,然後再往下一輩傳的。姬叔鮮一定會覺得如果不是使用新製度的話,自己就已經當上皇帝了,所以一直耿耿於懷。現在,他們終於有了挑起事端的借口。

這件事被子武庚看到,他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複辟的機會,於是煽動姬叔鮮,姬叔度和自己一起叛亂。顯然他們是個懷鬼胎,為了共同的敵人而暫時聯合起來的。既然不是真的團結,那戰鬥力自然就要大打折扣。姬旦發兵討伐,用了三年的時間,終於平定了叛亂,殺了子武庚。姬叔鮮自殺,姬叔度被流放。又過了幾年,姬誦長大,姬旦把政權交還給了姬誦,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

請注意,在整個過程中,齊國的薑尚在做什麽呢?史書上說,這次內亂使得東方的淮夷,徐戎等部落蠢蠢欲動,姬旦於是下命令給薑尚,授權他有直接討伐任何不服周朝管轄的諸侯國的權力。這是個很有用的權力,可以隨便找個借口就名正言順,堂而皇之的發動戰爭。我們在後麵的篇幅中會講到齊桓公薑小白和管仲是如何利用這一權力建立霸業的。可是薑尚被授權了這個權力後,他既沒有馬上攻打淮夷,徐戎,也沒有發兵相助姬旦。實際上,他選擇了按兵不動,不加入任何一方(至少在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姬旦一看薑尚沒有行動,隻好讓正在代自己管理魯國的兒子姬伯禽發兵平了徐戎之亂。

為什麽薑尚沒有行動?隻怕是他當時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真正出了問題,是姬旦陰謀篡位,還是姬叔鮮和姬叔度借題發揮。這種皇室親族間的戰爭,對於異姓世族來說,不加入不為過,加入了則風險巨大,一旦站錯了隊,就是族滅國亡的下場。以薑尚已經擁有的地位和利益,他已經沒有冒這種險的必要了。反正隻要還是姬家的人當皇帝,他薑家的利益就不會動搖,所以還是先隔岸觀火為上策,等到局勢明朗後,再表明立場。到底薑還是老的辣。

這從一個側麵也說明了政治的複雜性,姬旦能力出眾,忠心耿耿,可謂鞠躬盡瘁。據說他在吃飯的時候還繼續辦公,一旦需要與下屬討論,就趕快把嘴裏的飯吐出來,以免耽誤政事;如果在洗頭的時候有事情要處理,他就直接用手握著濕淋淋的頭發辦起公來。但是一個行為上過度完美的人總是讓同僚們覺得不舒服也不放心,因為這樣的人會給別人一種為求與眾不同而有意為之的感覺,即阻礙了同僚間的溝通,又招來了兄弟的嫉妒。所以姬旦獨掌大權後,雖然一再的表明自己的清白,可還是很難獲得他人,甚至包括皇帝姬誦和齊國王薑尚的信任。這是可以理解的,在政壇上,口蜜腹劍,表裏不一的人實在太多了。在大多數情況下,在行為上做得最完美的人也就是城府最深,用心最惡的人,這種人一旦得到了他想要的,就原形畢露,而且破壞力是驚人了,後世的隋煬帝楊廣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姬旦並沒有偽裝,他的確是無辜的。他固然是承受了嘔心瀝血後仍然被誤解的巨大痛苦,他也是幸運的,最後他平定了叛亂,也澄清了自己,留下了一世英名。

姬旦在被誤解的那段日子裏,寫下一首詩《鴟鴞》(音吃宵,chī xiāo,就是貓頭鷹),後來被收在了《詩經·豳(音彬,bīn)風》中。現在讀來,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當時那種痛苦無奈的心情。在詩中,姬旦自比一隻辛勤的大鳥,把姬誦比作大鳥的孩子,把周朝的江山社稷比作大鳥的窩巢,把誣陷他的敵人比作貓頭鷹。詩曰: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據,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譯文如下:

貓頭鷹啊貓頭鷹,你已奪走我孩子,別再毀壞我家室。操心操勞多辛苦,養育孩子我病倒。
趁著天上沒下雨,尋取桑樹的根皮,捆紮窗子和門戶。如今你們這些人,也敢把我來欺侮。
我手操勞已麻木,我采白茅把巢補,我把茅草儲藏起,我嘴積勞已成疾,我的家室未築起。
我的羽毛已稀少,我的尾巴已枯焦。我的家室太危險,風雨飄搖很難保,我心恐懼大聲叫。
(這篇譯文也是作者網上搜索所得,估計和上一篇《東方未明》是同一個譯者,作者再次衷心謝過這位先生或者女士。)

讀完這一章,您一定會發現:薑尚和姬旦同在周朝的這個屋簷下共事,都是賢能之士,國之重臣,可是他們又是那麽的不同。

薑尚是一個很注重實效的人,能夠在政治上做到“三因製宜”,屬於身體力行“不管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理論的實幹家。這和薑尚本身的出身和入政壇前豐富的人生經曆是分不開的,隻有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起起落落過的人才會深刻地了解人民的需要,並對人性有著全麵客觀地認識。從薑尚的事跡中,我們不難看出,即使他嘴上說的常常是後世儒家的那一套,但他骨子裏是用法家的思想治國的,他講求實際的成績,而不在意虛無的聲名,看重實在的利益,而不會被世俗的道德規範所局限,是真正的改革治世之才。

姬旦是一個純粹的君子,有著高尚的道德情操,隻是他自幼生長在王室,人生閱曆不夠,思維比較理想化。姬旦為周朝製定的禮後來被儒家奉為無上經典之一,再不斷被很多的儒家學者添油加醋,越搞越歪,反成了束縛中國人思想的枷鎖。那些繁文縟節的禮,在姬旦看來,是使人們變得像他一樣有著高尚道德情操一種途徑。這是一種非常太理想主義的想法,姬旦並不了解普通人的心理,更不了解小人惡人的心理,這從他寫的詩也能感覺得到。一些事情在姬旦看來理所當然(比如說還權給姬誦),在大多數人眼中確是比登天還難;一些事情姬旦想都沒想過(比如說打擊薑尚以防止齊國強過自己的魯國),可對大多數人來說可能很難避免。當這種不僅關係到自己,而且關係到整個家族的巨大利益擺在眼前的時候,有幾個人能夠把持得住呢?作者自問就做不到。當姬旦這種一廂情願的禮的理想被後世的統治階級發現並利用的時候,反而成了愚弄大眾和政治鬥爭的工具,最終的效果竟是負麵的居多。比如他獨攬大權輔助姬誦這件事就被無數的野心家用來作為陰謀篡權的美麗偽裝,美其名曰要效仿周公輔成王。其實一旦條件成熟,他們就露出自己的獠牙,一腳踹開傀儡皇帝,然後一屁股坐上皇帝的寶座。我想如果姬旦泉下有知的話,必定會為自己的理想主義而後悔。

我們了解了薑尚和姬旦,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後來齊國出了管仲,而魯國出了孔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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