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4年12月10日。
周五的傍晚,異常繁忙的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
和往常一樣,範舟夾雜在人群中從海關出來。海關官員對於象他這樣的經常過客似乎已經失去了詢問的興趣,眼皮都不抬的就在護照上蓋了章,然後放行。
取車的時候,範舟還在想,是先去甄妮家呢還是直接去陸強的慈善拍賣會。
甄妮重新回加拿大後的快一年的時間裏,範舟成了她家的常客。幾乎每個周五的晚上,甄妮都會做好一桌豐盛的晚餐,和10歲的女兒媛媛一起等待他的到來。媛媛對範舟的接受能力,大大地超出了甄妮的預見。有時候甄妮看到他們在一起的親熱勁兒,甚至會幻想媛媛是不是把範舟當父親。但是,每當媛媛和在上海的爸爸通完每周例行的電話後,甄妮的幻想就會被女兒紅紅的眼圈,還有未幹的淚痕衝的煙消雲散。
甄妮小心的戴好手套,從烤箱中取出烤好的蛋糕。這是女兒和範舟最愛的飯後甜點了。將蛋糕盛入盤中,端到餐桌上的時候,甄妮想,範舟的飛機應該已經落地了。
從機場路轉上401東路,汽車就象歸巢的鳥兒一樣排成了長龍。多倫多的冬天,天黑的很早。6:45,天已經黑透。放眼望去,是一條由汽車尾燈組成的洪流。範舟打開車上的收音機,心裏開始擔心也許會趕不急去甄妮家吃飯。看看表,時間還不算晚,因此就決定等等前麵的交通情況再說。
已經是十二月中,應該是下過幾場雪的時候了。但是全球氣候的反常毫無例外地影響到了加拿大這個北半球最北國家。整個十一月都是湛藍的天空。白天由於陽光的照射,氣溫出奇的高。而夜晚由於沒有雲彩的遮擋,在後半夜又特別的冷。這樣的天氣,倒也給了多倫多人見麵後寒喧的話題。討論天氣已經不是無話找話的磨牙,而是實實在在的一件令所有人擔心的問題。範舟打開車窗,想感受一下外麵的風。不是以往的那種撲麵而來的疾風,而是徐徐的,很鎮定的那種,透著一股冷冷的潮氣。
“也許今天晚上會下雪?”範舟在心裏有一點點的興奮。但是這興奮,就象黑暗中的燭火,撲得一下就滅了。
範舟百無聊賴地將電台跳過談論天氣的頻道。畢竟北極冰帽的溶化問題離自己的生活太遠。而他也已經過了視天氣為己任的年齡了。能下一場雪,對他來說,隻是預示著又一個滑雪季節的到來。但是要真正的下幾場雪,才是滑雪的時候。那還得一兩個月。
要操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關於周圍朋友的壞消息不斷傳來。如果好久沒有一個朋友的消息,那一定是好事。如果有什麽風吹草動,一定是壞事。三個月前,自己以前房東福建老哲的7歲男孩失蹤,緊接著就是陸強被人在仕家寶的街頭槍擊,送醫院搶救一周後終於不治,扔下一個隻有四歲大的孩子走了。
範舟搖搖頭,想讓自己暫時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情。畢竟這是在高速路上開車。他不希望自己再遭遇什麽。
前麵的車又停下來了。遠遠地可以看到警車燈的閃爍。一定是出車禍了。範舟心裏暗暗著急。看來今天會在路上等個把小時了。範舟看到有幾輛趕路的車,從路肩上開過去,然後在前麵的出口下去。一秒鍾的時間裏,範舟也想跟過去。但是又忍了。他可不想被警察逮著。罰款是小事。扣分加保險可就麻煩了。範舟索性拉了手閘,讓車完全停了下來。
"Another winter day, has come and gone away, in Paris and Rome. But I wanna go home. Maybe surrounded by a million people I Still feel alone, I just wanna go home, oh I miss you, you know. " 收音機裏傳來Michae Buble這首久違的歌曲。
以前聽的時候,範舟曾因此流淚。幾年後的今天,卻覺得怪怪的。範舟下意識地關掉收音機, 仿佛是在躲避什麽。但是卻無意中哼起了那句歌詞。"I just wanna go home. oh I miss you, you know.."
等範舟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句歌詞,仿佛是鋒利的剃須刀片深深地割進肉裏,傷口會在毫無疼痛感的情況下滲出殷紅的鮮血,隨後而來的才是劇痛。範舟感到心裏一陣收緊的劇痛。他知道自己無意中又觸動了心底的傷疤,已經麻木好久的傷疤,不經意間在這樣一個周五的夜晚被觸動。
家在哪裏呢?是甄妮的那個家,還是自己上周才搬進去的新屋,或許是國內父母的家,或許是自己留在國內的那套很久也不願賣掉的房子。其實自己早已沒有了家。每年出差住在酒店的時間,比住在自己家的時間要多幾倍。每周回加拿大隻是為了見見自己的兒子和朋友。現在每次回多倫多,範舟都不能習慣自己收拾屋子,也不願意自己燒飯。反倒是,出差時舒適的酒店更讓他放鬆,有家的感覺。
範舟無力地將頭伏在方向盤上。他知道這個時候的他是脆弱的。他也不想假裝硬漢。他知道,過一會他就會緩過來。就象是拳擊台上的被擊中要害的拳擊手,蜷縮在一角修整自己的狀態。隻不過,擊中自己要害的,是他自己。
甄妮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7:15分了。以往這個時候,是範周一身風塵歸來的時候。她不自覺的走到窗前。透過薄紗,看不到遠處有車燈。
範舟仿佛是她最親近的人了。她很難說清心中對範舟的感覺。他們之間這種關係,根本不是小說裏說的那種。她對他的需要,更多的是一種心理上的依賴。兒時的夥伴和同學,使她不自覺地去相信並且信賴範舟這樣一個男人。她知道她們不是兄妹般的那種關係,但是也不是常人眼中的情人。也許是什麽紅顏藍顏或者更多的知己。
再過幾年就四十歲的女人了,還能有多少天真的幻想呢?甄妮隻是覺得,生活中需要有這麽一個男人,能從外麵的世界帶給她一些新鮮的空氣。女人的世界是男人,自從老餘三年前回國之後,她就覺得失去了世界。隨後不久,她也把握住一個機會,追隨夫君回國,希望找回自己的世界。但是回國後的不適應,更重要的是女兒對國內環境的不適應,又使她下決心回到了多倫多。
她知道她愛著老餘。但是好象更多的是一種親情。而這種親情由於離得太遠變得不那麽強烈。維係這種關係的紐帶,就是女兒。她知道老餘身邊有人。但是她不願意說破。她更希望他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就象很多個留守的家庭一樣,他們都在維護著這場婚姻。因為孩子。
女兒回來後的這一年裏似乎懂事了很多。從來也沒有問過範舟和自己的事,也從未在父親麵前提起過。每天放學後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和幾個小姐妹打電話。一聊就是幾個小時。飯吃得越來越少,但是身體卻在飛速的發育。好象這個年齡的女孩可以從空氣中吸取營養似的。
7點半了,還不見範舟的蹤影。甄妮有點著急。但是還沒有失去希望。
“媛媛,下來吃飯了。” 甄妮對著樓上喊道。
“等一下。”媛媛顯然是捂著話筒回答到。
五分種後,媛媛才下了樓。“又要吃飯了,唉,我一點都不餓啊。範叔叔為什麽沒有來?”
電話響了。
“我來接。”媛媛動作敏捷地搶過了話筒。
“找你的,是範叔。”
甄妮接過話筒。有點不安,感到範舟可能是有什麽事不能來了。
“嗨,甄妮。對不起,堵車了。我還得趕去參加陸強的那個會”。
範舟的聲音很有磁性。聲音聽起來比年齡要小好幾歲。
“好吧,那你就開完會再過來吧,我把飯給你留著。”甄妮飛快地應答到,她不想給範舟任何說不要等他來吃飯的借口。
範舟遲疑了一下:“那可能會比較晚了。不過,我盡快。”
放下電話,範舟有一點討厭自己。感到好象辜負了甄妮的一片好心。畢竟,多倫多沒有哪個女人還象甄妮這樣惦記著自己。
當範舟抵達座落在北約克區的韓國長老教堂的時候,停車場上已經沒有幾個空位了。範舟小心的將車停在遠處的一個停車點,鎖好車,然後習慣性的又拉拉車門。移民北美以後範舟比以前謹慎多了
範舟抬頭看看黑漆漆的天空,還是有點不放心。又折回頭將筆記本電腦從後備箱中取出來。加拿大冬天的夜晚氣溫降低的很快。公司已經多次告誡員工在離開車輛時,隨身攜帶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以防顯示屏幕的液晶受凍後顏色受損, 盡管離隆冬還有一些時間,但是小心無大錯已經成了範舟的習慣。
“先生請買票,15元一位”
範舟從錢夾中取出20元錢遞給學生模樣的義工說:“不用找了。”
“謝謝,請在這裏簽下您的姓名。門票收入將如數將捐贈送給陸先生的家屬”
範舟這是第一次來教堂。移民加拿大後,雖然有很多各種教會的人上門傳播福音,但是範舟始終是一個無神論者。曾經有一次,範舟還和一個登門的基督徒就神的問題討論了三個多小時。那個基督徒悻悻不快地走了以後,範舟得意的躺在床上大笑。白撿了一個老師練了三個小時的英語。
“......當我們的同胞姐妹有困難的時候,看到這麽多的同胞聚集在一起,為受難者家屬慷慨解囊,我非常的感動。領事館的同事得知陸強先生遇害的消息後,紛紛伸出同情之手。這裏,我代表領事館的全體成員,將募集到的1732元錢,捐贈給陸先生的家屬。”
進入教堂大廳的時候,正趕上多倫多領事館的代表笑梅女士講話。
“我想對在座的各位說得是,不管你們離開祖國母親多久,不管您現在擁有哪個國家的國籍。我們,都是你們的娘家人。”
笑梅女士的講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範舟看見有幾個女士在偷偷地抹眼淚。
範舟選了一個角落坐下。這才發現這個教堂的大廳和一座現代化的講演廳無異。正前方是一個巨大的講台。講台的邊上已經擺好了當地華人藝術團體的一些音響設備。
範舟向後靠去,想坐得舒適些,才意識到這種供四人落座的長椅是沒有軟靠背的。在中間的地方他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和他的媽媽也來了。好象是有心電感應,兒子扭頭看見了他。
“媽咪,Daddy在那邊,我可以不可以過去。”範舟望著兒子伏在媽媽的耳邊詢問。
阿梅扭過頭向她這邊看看。範舟顯然是直接從機場來的,看得出臉上的一絲倦容和眉宇間的傷感。難怪,自己在加拿大的最要好的朋友莫名其妙地被人在街頭槍殺,放著誰也會難過的。
阿梅點點頭說:“去吧,不過等會散會的時候不許亂跑啊。”
範舟看見兒子象隻小鳥一樣的飛了過來。趕緊起身把兒子抱在懷中。
“爸爸,你可回來了。我還以為明天才能見到你呢。”
“哎爸爸的寶貝兒子,爸爸想死你了。臭小子,讓我親親。”
“你才臭呐!”
“噓,臭小子,小聲點。聽台上的人講話。”
兒子摟著爸爸的脖子不說話了。仰頭看著台子正中,那個牧師模樣的人發言。
“剛才笑梅女士的精彩講話,深深打動了我們每一個海外遊子的心。我們中國人來到這裏,不論是什麽樣的信仰,什麽樣的出身,都是兄弟姐妹。我們的神是仁慈的,他會寬恕每一顆迷路的靈魂。我們不管陸先生生前做過些什麽,現在他去世了,我們就希望死者的靈魂能夠得到安息。陸先生生前生活艱苦,沒有留下什麽積蓄。有一個快四歲的孩子還在大陸,寄養在奶奶家中。陸太太目前還在學校讀書,尚須半年方能畢業。陸先生的母親和父親得知兒子遇害的消息後悲痛欲絕,其苦何以堪當啊!”
“我們移居加拿大,本來是為了一個美好的願望,希望來到這裏開始新的生活。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幾天前,陸先生在世家寶街頭不幸中槍遇難,英年早逝,拋下妻子撒手人間。現在,是我們華人顯示團結一家人的時候了。”
“這裏剛剛有一個統計,截至到目前為止,我們共收到各種捐款27283元。我代表死者的家屬,向各位來賓和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謝。我再次重申,所有款項,將由我們委托的免費律師妥為保管。錢將用來安頓死者的後事,還有根據陸先生的遺願,提供陸先生的小孩來加團聚及以後的生活之費用。”
“剛才,嘉峪畫廊提供的陸先生生前所繪的十幾幅油畫拍賣所得的5400元錢,也將與前麵的款項一起,交給陸先生的家屬。”
“最後,在各位欣賞由多倫多長江藝術團,小天鵝藝術團,火星樂團,藍色月光樂隊共同奉獻的精彩節目之前,我們將最後拍賣陸先生的臨終遺作-----《火燒鬆》”。
火燒鬆?範舟的身子一震。立刻停止了撫摸兒子的手,坐直了看王牧師手中舉起的那幅畫。
“不過各位在競價前,我想提醒各位,這幅畫還沒有最後完成。”
這是一幅橫幅的長畫。油畫的右上角和中部,是鬱鬱蔥蔥的一片鬆林。近處的幾隻鬆枝上,隱隱約約的掛著棕色的鬆果。畫的遠處,是一片火紅的楓葉,也許是夕陽,或者是燃燒的火焰。天空泛出一些陰沉的煙雲,似山雨欲來,又好象是遠處燃燒著的煙霧。畫的左下角顯然還沒有完成,不過看似一條小河或者是池塘。
“爸爸,啥是活燒鬆?”兒子來加拿大後中文退化的很快。這句中文當然是聽不懂了。
“就是森林著火了,鬆樹被火燒著了。”
“啊?! 著火了,哪鬆樹還不給燒死了呀。”兒子大聲的問道。
“噓”範舟趕緊製止兒子。他感到有幾處責備的目光向這邊扔過來。
“三百”。範舟索性報了價。
“五百”。範舟聽到遠處有個聲音說到。這聲音好象有點耳熟。
“七百”。範舟隨口回到。
“一千”。還是那個聲音。
範舟終於扭過頭,想看看這個人究竟是誰。人頭攢動,範舟沒有看清楚。
“一千一百”。範舟有點不快地說。
“一千五百”。
”啊?!”人群開始議論。所有的人都將頭轉過去看那個聲音的源頭。
範舟不用找了。在他和那個男人之間,出現了一條由人頭排列出的胡同。順著這個胡同,範舟看到了那個人。
大華模具廠的老板曹得誌。範舟用憎恨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他。
“好,這位穿藍色西裝的先生願意以一千五百元買走這幅火燒鬆。”王牧師趕緊出來打圓場,希望盡快結束這次拍賣。因為他明顯感到這兩個買畫的人並不是因為畫的本身出高價。
“三千”。範舟從牙根的深處迸出這兩個字。
“嗡”。胡同的牆壁轉換了顏色。人頭向他這麵轉過來。他看到胡同的勁頭,有一雙狡黠的眼睛在嘻嘻地看著他。仿佛欣賞著自己的惱怒。
範舟看到兒子的母親遠遠地透過來的不解的目光。也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陸強的太太王燕吃驚的表情,眼神裏帶著感激,不安和不解。
“五千”。
“哄”。人群炸了鍋。胡同消失了,變成了一片晃動的樹樁。人們不解地左右看著,希望從兩個競價對手的臉上,找出認真的表情。
範舟壞壞地對遠處的曹得誌冷笑一下。聳聳肩。
“陸強,你若有靈,該含笑九泉了。你的畫,賣到天價了。”
“好,感謝這穿藍色西服的先生以五千元競得這幅火燒鬆。拍賣活動到此結束,請各位欣賞演出。謝謝各位,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