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客棧
她的名字中有一個悅;他的名字中有一個來。
悅的唇角時常漾著一彎淺笑,白淨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上流露著暖暖的溫柔。從坐在悅身邊的第一刻起,那抹恬淡的笑容,就已深入來的心底,揮之不去。
來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兒,至少在悅的眼中是如此。她在初中第一篇日記裏寫到,來,我的同桌,飛揚的眉,明亮的眼,挺直的鼻,還有一頭栗色的自來卷。可惜的是,他不愛笑。
情竇初開的年紀,心上人的一舉一動,都帶著無比的魅力。球場上的揮汗如雨,活動中的運籌帷幄,課堂上的完美演繹…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提議,每一個動作,都被悅細細地收集在心,也珍藏在了日記裏。隻是,初中三年,每一篇日記的末尾,悅都寫下了一絲遺憾。因為,來,還是沒有笑。
來,為什麽如此不愛笑?
來一直知道有很多愛慕的眼神追隨著他,透露著渴望,探索和占有。他收到過很多情書,隻要信中提及愛情,他的心底總會湧起濃重的厭惡感。他鄙視愛情,嘲弄愛情。他的生活絕不需要愛情。
他的父母最初也是愛得驚心動魄,山盟海誓。母親在他十歲時公派赴美留學,出國半年就提出離婚,另嫁美國佬,成為美國公民。父親悲憤絕望之餘,肖似母親的他就成為父親的出氣筒。他曾經被酒醉的父親鞭打到昏迷,如果不是叔叔及時發現,他現在恐怕早在天堂逍遙。
他在醫院裏醒來,隻看到擔憂的叔叔。父親拋家棄子,自此了無音信。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地球上的女人,都是虛榮的動物。眼淚是她們的法寶,甜言蜜語是她們的武器。她們追求的,一直都是可以讓她們名利雙收的長期飯票。愛情,隻是她們用來掩蓋內心貪婪,掛在嘴邊的東西。
他,為什麽要笑?有什麽值得他笑?他根本就不是蠢女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他隻是一出愛情鬧劇的副產品,一個冰冷的軀殼,無心無情。
冷冷地回敬著又一道愛慕的視線,來擰起了眉心,是他的初中同桌,悅。她該死的名字,讓兩人成為“悅來客棧”老板和老板娘。俊男美女,本就是枯燥生活中的興奮劑。班對的流言四起,三年持續。隻是,當事人都不予理會,一個冷漠相對,一個微笑掩飾。
如今他是理科班的王子,她是文科班的班花。
聰明如他,怎會不明白她的愛慕。不同於其他瘋狂的愛慕者,她隻是遠觀,默默的注視。總是靜靜地佇立在一個角落,用她那愛笑溫柔的眼,悄悄地打量著他。如今算算,竟然已經5年多了。
奇怪地是,他總是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那個周身似乎有著溫暖光芒的女孩。
溫暖,誰不渴望?他也渴望溫暖,卻更懼怕溫暖逝去的冰寒。他的心中總有一種殘忍的衝動,想要了解悅溫柔的背後,是否藏著同樣的貪婪。他,想撕碎悅美麗的笑容,也隻有這樣,才能平複他內心莫名的躁動。
幾天前,來得知他已被保送A大學建築係,悅也被A大學法語係提前錄取。這就意味著他們的同窗緣還將延續。以往相遇時,悅總會匆匆移開會說話的眼睛。可是昨天在走廊裏,她在他的麵前站定,輕輕地說著祝賀。距離之近,讓他將悅眼中的雀躍一覽無餘。來的心,沒來由的悸動了一下。胡亂點點頭,腳步有些倉皇的離去。背後還能感覺到她不舍的視線,讓他的心不知所措起來。
來很清楚,他心中的黑暗正在擴大。昨晚的夢中,悅帶著輕柔微笑的臉龐突然化為猙獰的魔鬼,叫囂著向他攻擊…當他從夢魘中掙紮著清醒,汗已濕了背脊。不,他不要愛情,說他懼怕也好,他怕極了愛情過後的傷害。他早就決定不沾染愛情,決不重蹈父母的悲劇。
該怎麽辦,才能將那個女生杜絕在他的世界之外?來下意識地咬了咬牙,讓一個人遠離,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讓她痛恨自己。他決定加入其他無聊男同學的遊戲,賭賭看誰能成功地邀約用淡淡的溫柔築起藩籬的悅。然後,再迅速甩掉她,以慰多顆被拒絕的癡心…這樣一來,她一定會痛恨自己玩弄了她的感情,恨到…再也不想看到自己…
“周六早上七點,初中校門前,不見不散。”
悅怔忡地看著來遠去的背影,久久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驚喜如潮水般湧來,她抓緊了衣襟,努力地深呼吸,試圖平複胸前極不規則的悸動。她的心髒…承受不起這樣的刺激。不過,即使現在就閉上眼睛,也勝過平淡地活下去…
悅透著校門口的櫥窗,反複觀察著自己的儀表。為了今天的約會,她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喜愛的連衣裙,抹上亮色的唇彩。她有些緊張地撥弄著長發,直到看見玻璃中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高大身影…慌亂地轉身…
來屏息地看著眼前纖細的身影,飄揚的裙擺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度。她的臉龐如白瓷一樣精致,挺翹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閃亮的雙眸羞澀卻勇敢地迎視他。她的眼下有著淡淡的黑影,卻絲毫不影響她的天生麗質。
來的眼神幽深得難以捉摸,悅的心裏湧起了一絲絲不安。
“穆…穆雨來,你…你找我…有什麽事麽?”
“爬山。”看出悅的意外,來下意識地補了一句,“你太蒼白了,多運動比較好。”
悅有些感動,心頭卻湧起惆悵。她多麽希望自己能在陽光下盡情的奔跑。隻是對於一個患有先天性心髒病的女孩來說,再多的夢想,都是奢望。爬山,是她一直渴望卻被禁止的事情。今天,就讓她任性一次吧。
肯定地點了點頭,悅順從地走在來的身旁。
山不高,路也不難走,可是對於一個終年沒有運動的病人,悅走到山腰就已經體力不支。她不得以停了下來,從包中偷偷地拿出藥服下,借著清涼的礦泉水,努力地緩和著心髒的不適。前方的來已經不見蹤影,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追逐了這麽多年都舍不得放手,非常辛苦地追隨著他的步調,到如今卻還是被他甩得遠遠的。
悅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絲毫沒有注意到來已經折返到她的麵前,皺著眉看著喘息的她。
“你太缺乏運動了。”來自然地牽起悅的手,直到冰涼細膩的觸感自滾燙的手心傳入心底,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麽唐突。他看著悅的雙頰驟然升起的紅暈,心不由得一蕩,手握得更緊。
來放慢了腳步,拉著悅,一步步走向山頂。這條路,來已經走了千萬遍,不知為何今天的風景格外美麗。轉頭看著身邊的她,正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悅時而側耳傾聽密林深處清脆的鳥鳴,時而發現不知名的野花而讚歎…他們眼前出現了一條穿林而過的清澈小溪,悅驚喜地踏進了淺淺的水中,踩著水花,絲毫不去理會沾濕的裙擺…明豔的笑容,眩惑了他的心…
看著水中的天使,來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了笑。
悅敏感地捕捉到了來稀有的笑容,欣喜之餘,淚水卻不由自主湧入眼底。18年來她第一次明了,極致的幸福會讓人流淚。
來困惑地看著悅泛著淚光的微笑,不明白她為何能將兩種極端的情緒融合得如此自然?望著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天使,來的大腦停止了運作。天使修長的手指撫上了自己的臉頰,溫柔地摩挲著,哽咽地說,“你笑了,你終於笑了。”
來如遭電擊,全身一震。笑,他笑了?自從醫院裏醒來,他的世界就是一片冰雪,他早已遺忘了笑的感覺,更不知如何去笑。來的心裏翻起驚濤駭浪,震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悅。眼前的女孩,讓他找回失落多年的笑容…看著她仰視著他,飽滿的菱唇散發出純真的誘惑。
來的心中蔓延著酸澀,心慌意亂的他腦中隻剩下眼前這個愛著他的天使,他的天使。他將悅緊緊抱在了懷裏,占據了她水灩卻冰涼的唇。他的吻從狂放到溫柔,從熱烈到纏綿…良久以後,他喘息地放過天使的唇瓣,意猶未盡地細啄著悅的臉頰、額頭…
來努力壓抑著燃燒的欲望,輕輕地將悅攬在懷裏,欣賞著悅沉醉羞怯的神情。
理智一點一點的回籠,來猛然想到自己的初衷…他的目的是粉碎悅的愛情,將她逐出自己的世界。可他現在究竟在做什麽?
悅輕咬著被吻過的唇瓣,在來的懷中羞澀地抬頭,卻看到來的神色陰晴不定。
“我…我不後悔…”悅拋開矜持,攀附著來的手臂。
“可是,我後悔。”來為了保護自己,做出的決定依然是傷害。
看著憂傷逐漸占據了悅的臉龐,來的呼吸緊蹙了起來,雙拳緊握。
“我和同學打賭,看誰能夠成功地約到你。他們說你很難約,我卻覺得輕而易舉。”來出言諷刺,刻意忽略悅越來越蒼白的臉色。
“你…我…做錯了什麽?”悅被來散發出無形的冷漠凍傷了,豔麗的唇色轉成慘淡的灰褐。
“馮之悅,你做錯了很多事。
我厭惡你的笑容,好像擁有一切。
我更討厭你的虛偽,根本不值得笑的事情,你卻總是笑著麵對。
我討厭你,你知道麽?進了大學,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麵前。”
來一口氣說完,轉過身不去看悅的反應。“我要下山了,和你爬山,無聊透了。”來不敢回頭,怕再也變不回原來的自己。
身後的悅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從天堂到地獄。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討厭我的笑容?可除了笑,我要怎樣麵對這個早已遺忘了我的世界?
悅緊緊按住胸口,咬著牙忍過一波又一波錐心的疼痛。豆大的汗珠滑下蒼白的臉頰,悅顫巍巍地吞下藥,突然覺得對這個世界已不再留戀。以往拖著羸弱的病體,堅持上學,隻為了貪看來一眼。雖然他從來不笑,卻是她心中僅有的陽光。
悅茫然地站起身,頭重腳輕。她明白自己又發燒了,卻不願理會。不知走了多久,她已失去了知覺。直到眼前出現了外婆熟悉的臉龐,她才釋然的閉上眼,墜入一片黑暗。
悅醒來時,看著離婚多年的父母出現在眼前,眼中閃爍著愧疚和焦慮。久別重逢,她該笑的。可是死過一次的她,笑容已然遠離。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悅冷淡地說,再度合上眼。
來聽說,悅請了病假,已經一個星期沒來上課了。反正她已經保送了,來或不來學校都不會影響。來這樣安慰著自己。隻是,直到高中畢業,悅也沒有出現。
大學新生報到的那幾天,來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著。他欺騙自己,隻是到處看看,卻不停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開學後,來時常在外語係的教室外徘徊,卻再也看不到悅。她,徹底消失在了有他的世界。
一年以後,來的堂妹夏晴考入A大學外語係。人如其名,給點陽光就燦爛。對於堂哥穆雨來,夏晴可是久仰大名。雖然父母離婚後,她改從母姓,卻從未和她的父親,收養來的叔叔,斷了聯係。
夏晴在建築係的教室裏找到了來,她的出現很受歡迎。建築係男生們舌粲如花地推銷著自己,期待與美女如雲的外院聯誼。夏晴爽快地答應。
聯誼那天,兄弟們都穿上了最好的行頭,渴望著一見鍾情。來也被室友強行押來當壁花。夏晴還沒有出現,聽說,她正和外院係花馮之悅商量著家教事宜。來的心髒咯噔了一下,有些緊張,更多期待。
夏晴第一次看到馮之悅,就決定和她成為手帕交。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馮之悅這樣氣質絕佳的女子。無視她的冷淡疏離,夏晴散發著人造小太陽的熱度,一步步接近著悅。美女就是美女,近看還是一樣美麗。可惜的是,美女不笑。
夏晴正極力說服馮之悅與她一起出席聯誼。已動搖的悅聽說是建築係二年級的男生,立刻回絕得斬釘截鐵。夏晴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希望破滅,原本想將悅和堂哥來湊成一對。
夏晴一人參加了聯誼,看到堂哥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古怪精靈的她有些疑惑。
來不明白的是,他應該為悅的放棄而釋然,可是胸口那種窒息的煩悶,難道隻是炎熱的夏天作祟?
第二天,來站在樹蔭裏,看著湧出法語教室的人群。馮之悅安靜地走在最後,不再含笑的臉益發蒼白。
忽然間,來痛徹心扉。他終於知道他很愛很愛悅,卻因為年少的自私殘忍地折斷了天使的羽翼。
來走到悅麵前,低低地說了聲遲來了很久的對不起。震驚過後,悅冷冷地繞過突然出現的來,一言不發地離去。
那一天,悅在日記中寫下:
很可笑是不是?八年了,他,終於不再冷淡;而我,卻不再溫暖。
那一天過後,悅常常感受到來灼熱的視線,雖然痛在心裏,臉上依然無動於衷。對於一個隨時可能長眠不醒的心髒病重患來說,她已經失去愛情的夢想,幸福的權利。
又過了一年,同樣的夏天,來強拉她爬山,來到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熱吻的溪畔。來懇求她展顏一笑,她卻說遺忘了笑容,也沒有留戀。
又一個夏天,悅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多活一年,還能看到來那飛揚著笑容,更加英俊的臉。他說,是她幫他找回了笑容,找回了愛人的能力;他也不會放棄,會一直糾纏著她,走下去。
知悉了一切的夏晴追問悅,為什麽堅持了這麽久,好不容易冰山融化了,她卻選擇放棄?
悅說,冰山融化需要巨大的能量,那些,都源自於她的愛情。可是每個人的愛情能量都是有限的,如今耗盡能量的她已經沒有任何心力和體力去麵對零度的水。她寧願希望回憶是苦澀多於酸甜,也不要她的愛情有一天被恨意取代。
夏晴不知道的是,每一個夜裏,淚水都會布滿悅的臉頰,哀悼著不能陪來走到終點的遺憾。
夏天過後,悅再也沒有出現,聽說她隨母親移民去了澳大利亞。
來傷心了很久,直到悅的外婆出現在麵前。將悅寫了十年,沉甸甸的日記交給了來。外婆告訴來,這些都是悅愛情的勇氣,活著的證明。
十年的日記,訴說著自相遇的第一刻起,從未停止過的愛戀;溫暖的柔情,伴隨著來度過每一日的相思。
來將痛苦沉澱,因為自始至終,悅都希望他幸福。即使,他們不能在一起…
從今以後,他要讓悅的笑容綿延。
五年以後,來親手設計建造了一家茶館,名為“悅來客棧”。
館內裝潢溫馨雅致,大廳內一橫幅匾額迎麵,悅者來之,來者悅之,悅來悅愛。
每一個雅間都垂掛著一幅來親筆所繪的仕女圖,或迎風而舞,或撚梅而立,或踏水而行…每一幅,顧盼間都有著說不出的熟悉,像極了悅,淺笑的風情。
真摯,深刻,細細入扣, 筆法多彩丶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