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丹桂飄香石榴紅的季節,記得小時候每年的中秋時分,都要跑到二伯母家分吃石榴,二伯母每年中秋都把枝頭上的紅石榴一一剪下來,單個的石榴分給小孩吃,那些一對對的石榴我們就沒有口福了,二伯母剪那些一對對的紅石榴時總要連上幾枚綠葉,用棉花仔細地一層層包起來,放在箱子裏,過了中秋再吃石榴可就要等到過年了。
二伯母是我的堂伯母,從年齡上講她和我的奶奶同歲,她的孫女剛好和我同年,是我小時候最要好的玩伴,有事沒事我總是耗在二伯母家。從我記事起,二伯母就挽一個發簪,她的頭發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現實生活中我再沒見過第二個人能盤出她那麽好看的發簪。二伯母有著白淨的臉龐和精致的五官,總是身著和體的衣服,微笑裏透著嫻雅端莊,人人都講她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二伯母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她的父親開著一家私塾,她通書文擅女紅,加上相貌出眾,登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當年,我的二堂伯是個二十剛出頭受過新式學堂熏陶的英俊小夥子,有人給二位提親,郎才女貌又加上門當戶對,兩家對於這個天做之合的好姻緣一拍即和,二伯伯一頂花轎將十八歲如花似玉的二伯母娶回了家。
然而,蜜月還未出,新娘新郎鬧翻了臉.一天夜裏,這對金童玉女不知何故吵了架,第二天天未亮,二伯離家出走了,眾人無不驚得目瞪口呆,二伯何以忍心拋下新婚的妻子不辭而別呢,誰也不知道。不想,二伯這一去就再無音訊。十八歲的二伯母哭紅了眼睛,但任人怎麽問,她對她和二伯吵架的事一字不提,從此之後,她在有生之年也再沒提過二伯的名字。
一月之後,二伯母發現自己有喜了,她靜靜地等待孩子的出世,時而回娘家住幾天,回到新房就做針線,給未出生的寶寶做了一身又一身的漂亮衣服。二伯母生了個兒子。那是個兵慌馬亂的年月,戰爭已近尾聲,二伯一去音訊全無,隻是隱約聽說當了兵. 二伯母的娘家對二伯母的處境相當憂心,周圍也有熱心人勸她改嫁,二伯母隻是全新全意地撫養兒子,沒有哀怨,和平常人家一樣過日子,也許她傷透了心,也許她勘破了情關,常有好心人勸她改嫁,她聽了無動於衷,最後生了氣,不許任何人在她的麵前提改嫁之事。
動蕩的年月,二伯母帶著兒子生活,她的父親對她時有接濟,我的家族對她心中有愧,對她的溫良堅韌敬佩有加,盡力為母子二人提供一切的庇護,然而,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兒子的艱辛豈是旁人能夠想象的。二伯母雖說生活無大憂,可手頭並不寬裕.
歲月如織,二伯慢慢從生活裏隱去了,仿佛這個人從來不存在過。寒暑交替之中,二伯的兒子長成了一個儒雅沉穩的成年人,娶了妻生了子. 我的堂嫂不善家務,二伯母又開始為幾位孫子孫女忙碌,她的孫女總有著最合身整潔的衣裝,什麽新款的衣服一出現,過不了幾天,她的孫子孫女就會穿上身,當然這一切都出自於二伯母之手。一個安穩舒適的大家庭在二伯母的悉心照料中成長起來了.
二伯再次被人提起是文革末期,公安局收到一封來自台灣的尋親信,根據帶信人的描述寫信的人可能就是二伯。有人通知了我的堂哥去認信,我的堂哥拿不準是不是該去辨認那個從未見過麵的爹的信,他去問娘要不要去認,他的娘第一次和他談論他的爹,二伯母問堂哥,他真的需要一個爹麽,結果,堂哥就沒去認那封信。他的生活裏本來就隻有娘,有了娘,他有了一切。由於信沒被拆開,於是大家也就不知道二伯究竟怎樣了,他離家出走後怎樣當了兵,是自願還是被抓,他又怎樣到了台灣,是個孤苦的老兵麽,臨到老來對年輕時的絕情開始悵悔了麽,他可知道自己已兒孫瞞堂了麽,人們無從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象不知道當年為什麽他要出走一樣。
二伯母開始老了,可收拾得總還是那麽整潔.後來二伯母中了風,還得了老年癡呆症。有一年暑假回家探親 我提上禮物去看她,我進門時,她的孫女在喂她吃飯,像對嬰兒一樣耐心。她的孫女說,她的奶奶象個孩子,甚至還不如孩子,喂她吃就吃,也不知什麽時候饑什麽時候飽。我和二伯母說話,她隻是衝我笑,一笑起來還是那樣好看,她向我伸出手,我連忙拉著她,她抓著我的手,一點點地在用力,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一味地笑,一屋的人都說,那一刻她肯定是明白的。
幾年之後,二伯母去了,幾年的半癱,兒孫輪流伺候,善良的堂嫂感念婆婆一生為兒孫操勞,日日夜夜細心照料,沒讓二伯母受一點罪,總是把她打扮得整整齊齊,人們都說那是二伯母用自己一生辛勞修來的福分。人們唏噓著這個十八歲起就開始守寡的女人不平凡的一生,念著她的好,記著她的賢.入棺的時候,有人建議捏個麵人放在棺木中,讓二伯母在另一個世界好有個伴。堂哥當時就發了火,他怎麽忍心讓冰清玉潔的娘受麵人的沾汙和屈辱呢。
後來聽說,堂哥和從台灣探親來的人講,他的父親恐怕早已做古,如果有人知道他父親的下落,他願意將父親的屍骨移來和母親葬一起,他不忍心讓母親在地下孤獨。他知道母親平靜的外表下有一顆高傲不服輸的心,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對父親有多少怨也就有多少思念,不然她不會將心事封得那麽嚴。
茫茫大海隔著,海潮湧著,眼看著那片土地一點點地從大陸漂移開去,何時是二伯的歸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