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空間印象
(一)
J莊村坐落於一條彎曲的小河兩岸。沿河上遊兩公裏處有一鎮名須水。公元前203年,楚漢在此有一場大戰,漢軍潰敗,劉邦被追得急如喪家之犬,正在走投無路之時,張良奏閱:須臾,大水即來。果然,大水沿河滔滔而至,阻斷項羽大軍的追路。故此鎮得名須水。兩千多年後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條河依然清純可人,流淌不息。沿途修建了不少渠壩水庫,以引水灌溉農田。河兩岸土地尚算肥沃、百姓以勤勞為榮,是建設江南“賈府”之“枝繁花茂地,溫柔富貴鄉”的理想田園,但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這裏仍然隻能與溫飽抗爭。無書可讀,沒有音樂、玩具,童年的歡樂似乎都與這條至今我也叫不出名字的小河有關。
我家住在河東,小學在河西,通過一座小木橋,每天上學都路過這條河。河兩邊有片片的蘆葦蕩和河灘草地,河堤上栽有垂柳白楊。冬日滑冰,夏日遊泳抓魚,這條有生命的河成了最激動人心的歡樂活動中心。河邊有不少泉眼,泉水汩汩湧出,冬暖夏涼。炎炎夏日,這些泉水是解暑解渴的美妙去處,冬天裏河蝦小魚聚集此處,用竹籃子一打,河蝦竟差不多可蓋滿籃底。有次大雨過後,河水衝垮了一處小河堤,我去學校值班路過此處,不一會兒就在裸露的河床處抓到一二十個甲魚。由於對這條河及岸邊垂柳印象至深,以後到每個城市時都會留心觀察是否有河有柳。“無河則無靈氣,無柳缺乏溫柔”成為我對一個居住環境評價的基本標準。
童年中印象較深的還包括我家隔壁的一座廟,有點類似現在小區的會所,是村裏聚會和活動的場所。除了唱戲、閑聚、聊天以及捉迷藏之類的娛樂活動以此為中心外,此廟還具有一項重要的社會功能,即由村裏,族裏有聲望的人在這裏商議聲討那些有諸如盜竊、不尊敬老人之舉的年輕後生。現在想來,那時幾乎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淳樸民風與此廟作為道德中心的功能不無關係,代代長期居住在一起,聲望、臉麵、口碑無疑每家每戶的重要財產。後來這裏也是對地主富農的批鬥的場所,廟牆書寫著“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大字標語。
七十年代末,一條公路從這裏修過,小木橋被一座大橋所取代,河兩岸通向小河的條條水溝和繞村一周的寨牆、寨溝被平整為農田。那時,我也離開家鄉去異地求學。
八十年代初,河水斷流涸竭。
八十年代末,河裏有了不少積水,是蓬勃發展的鄉鎮企業排放的汙水。
公元2004年,J莊村整體拆遷,新的通訊地址是某市高新技術開發區某街某某號。
(二)
1997年的四月,我乘坐漢薩航班飛往澳地利,從赤道附近炎熱的島國登機,一覺醒來,已到了阿爾卑斯山腳下雪花紛飛的塞茲堡。這真是一次奇特而美妙的旅程,轉眼間,氣候環境已是兩重尺。新加坡有花國城市之美譽,但我仍被眼前這座城市的那種能夠滲透肌膚和心靈的美麗所觸動。我的下塌之處,正是選作電影《音樂之聲》拍攝主場景的那座莊園。
二戰結束時,幾名美國大學生在塞茲堡的這個莊園發起一項呼籲,希望各個國家的年輕人能以和平方式的交流對話取代戰場上的兵戎相見。此項呼籲得到多國政府與基金組織的響應和支持,並最終演變成一個名為塞茲堡研討會的一個組織機構。該莊園的莊主慷慨地把這座建於十四世紀的莊園捐贈給該組織。當我被入選為該組織研究員並得到日本立幫基金資助時,塞茲堡研討班已舉行了三百多期。我參加的那期是在亞洲金融風暴即將到來的前夕,亞洲的經濟蓬勃興旺,四小龍的奇跡更是引人矚目,研討會的主題是“亞洲的崛起及其對西方的啟示“。
這座現名為塞茲堡研討會的莊園占地數百畝,其中一多半是湖麵。如要沿著湖邊散步需從莊園大門繞出來,或劃船到對麵。湖本身就是這座莊園的天然邊界。一次和幾個同事散步,但見湖麵波光鱗鱗,幾隻白天鵝在湖邊遊弋,我們的到來絲毫沒有打攪她們悠然自得的戲水遊玩。莊園裏的場景通過電影《音樂之聲》已為人們熟知,不過令我驚奇是這裏幾乎沒有遊人,除了那座建築和通往湖邊的亭台之外,莊園裏和湖邊也幾乎看不到任何人工修建與雕鑿的痕跡,一切都覺得自然清新,人與自然之間沒有任何隔閡。莊園裏那座建築四、五層高,牆體由石頭堆砌而成,內部全是木結構。為不使現代的聲光電對有五百年多年曆史的建築內部產生不良影響,當年,莊園的主人拒絕了《音樂之聲》攝製組使用其內部作為拍攝場景。
每逢周末,研討班都組織一些參觀考察活動。印象最深的包括參觀城市內的大教堂和城邊一座山上的城堡,這些均有五百年以上曆史的巍峨壯觀的建築至今仍然是城市最醒目的建築。另一次是參觀一條商業街。這條商業街由於後來被國內某知名企業模仿複製而在地產界赫赫有名。莫紮特的故居就在這條街上。這位著名的音樂家五歲開始學琴時拉的那把小提琴仍完好地保存在這裏。整條街道整齊有致,放眼望去,最矚目的是各家店鋪門前的裝飾燈具和招牌。每家門前招牌或燈飾都可算上一件藝術品,各具特色,但由於尺寸和懸掛高度比較一致,因而構成街道亮麗的風景線。街道禁止機動車輛通行,但會偶見兩輪馬車通過,留意看也會發現路麵街頭的馬糞與鴿子糞,但這似乎不影響這條商業街的整潔和生氣。
研討會期間在莊園大客廳舉辦了一次專場音樂會,說是音樂會其實隻有兩名音樂家演奏,在古色古香的莊園客廳和暖暖火光的壁爐前欣賞兩位國際知名的小提琴家和鋼琴家的演奏真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音樂會那天全體聽眾全都不約而同的盛妝出席,來自非洲和波斯灣國家的學員穿帶著色彩斑斕的民族服裝。這使得這場小音樂會更顯得隆重和豐盛。音樂會結束,全場起立,掌聲熱烈而持久。想來奧地利之所以作為音樂之都而長盛不衰,也是人們對音樂神聖般祟敬的結果。
在研討班結束的晚宴上,參加出席研討班的一些國家駐奧地利大使、世界經濟學會會長都進行了簡短的演講。意外的是,會議主持人,韓國一位前任部長點名要我發言。那一刻,我忘記了亞洲的經濟奇跡,腦海裏交替閃現的是家鄉那條幹枯了的河床和塞茲堡波光漣漣的湖麵,沒有來的及思考,我脫口而出:
“各位隻是看了亞洲經濟增長的數字而談論亞洲作為經濟增長中心的問題。其實亞洲的增長在一定程度上是以對自然、環境、傳統的破壞為代價的,是一種模仿性的追求數量經濟的增長。亞洲更應該向歐洲學習,這裏對自然、對音樂、對建築、對民族傳統的尊重和保護令人起敬。發展的概念包含著對優秀傳統與文化的積累和發揚光大”。
終於說出了多日縈繞在心頭的這番話,也聽到了熱烈的掌聲,可我的心似乎並沒有輕鬆多少,故鄉的河水和河旁的垂柳有可能再回來麽,也許,我隻能到夢裏去尋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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