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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之佳妙處

(2009-01-04 20:59:48) 下一個

除夕守歲祝酒,初一倦巢彌想: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翻翻床頭《浮生六記》,出來一股難讀下去的躁性,直接跳到附錄,往年都喜記趣記樂,今年格外喜歡這些序。。。寥寥數語道出之佳妙處。

  〔附錄〕

重刊浮生六記序(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記》的因緣,容我略說。幼年在蘇州,曾讀過此書,當時隻覺得可愛而已。自移家北去後,不但誦讀時的殘趣久蕩為雲煙,即書的名字也難省憶。去秋在上海,與頡剛、伯祥兩君結鄰,偶然談起此書,我始茫茫然若有所領會。頡剛的《雁來紅叢報》本,伯祥的《獨悟庵叢鈔》本,都被我借來了。既有這麽一段前因,自然重讀時更有滋味。且這書確也有眩人的力,我們想把這喜悅遍及於讀者諸君,於是便把它校點重印。

   
書共六篇,故名六記,今隻存《閨房記樂》以下四篇,其五、六兩篇已佚。此書雖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記曆》當是記漫遊琉球之事,或係日記體。《養生記道》,恐亦多道家修持妄說。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為簡潔生動的自傳文字。

   
作者沈複,字三白,蘇州人,生於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無考,當在嘉慶十二年以後。可注意的,他是個習幕經商的人,不是什麽斯文舉子。偶然寫幾句詩文,也無所存心。上不為名山之業,下不為富貴的敲門磚,意興所到,便濡毫伸紙,不必妝點,不知避忌。統觀全書,無酸語、贅語、道學語,殆以此乎?

   
文章事業的圓成,本有一個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這個通例,於小品文字的創作尤為顯明。我們莫妙於學行雲流水,莫妙於學春鳥秋蟲,固不是有所為,卻也未必就是無所為。這兩種說法同傷於武斷。古人論文每每標一字,概念的詮表雖病含混,我卻賞其談言微中。陸機《文賦》說:故徒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這是絕妙的文思描寫。我們與一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著意則滯;不可絕緣,絕緣則離。記得宋周美成的《玉樓春》裏,有兩句最好: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這種況味正在不離不著之間。文心之妙亦複如是。

   
即如這書,說它是信筆寫出的,固然不象;說它是精心結撰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兒做著,一半兒寫著的;雖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當此種境界,我們的分析推尋的技巧,原不免有窮時。此《記》所錄所載,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著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異,異在韶秀以外竟似無物。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隻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隻見精微,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跡。這所以不和尋常的日記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傳播得更久更遠的價值。

    我豈不知這是小玩意兒,不值當作溢美的說法;然而我自信這種說法不至於是溢美。想讀這書的,必有能辨別的罷。

《浮生六記》英譯自序/林語堂 

     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她並非最美麗,因為這書的作者,她的丈夫,並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能否認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隻是在我們朋友家中有時遇見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隻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隻願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或者當她與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乳腐鹵瓜之時,你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毯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芸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誰不願意和她夫婦,背著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觀玩洋洋萬頃的湖水,而歎天地之寬,或者同她在萬年橋去賞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國,誰不願意陪她去參觀倫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墜淚玩摩中世紀的彩金鈔本?因此,我說她是中國文學及中國曆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並非故甚其辭。  

    她的一生,“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東坡所雲。要不是這書得偶然保存,我們今日還不知有這樣一個女人生在世上,飽嚐過閨房之樂與坎坷之愁。我現在把她的故事翻譯出來,不過因為這故事應該叫世人知道,一方麵以流傳她的芳名;又一方麵,因為我在這兩位無猜的夫婦的簡樸的生活中,看他們追求美麗,看他們窮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時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閑的清福,卻又怕遭神明的忌。在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國處世哲學的精華,在兩位恰巧成為大婦的生平上表現出來。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並沒有特殊的建樹,隻是欣愛宇宙間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幾位知心友過他們恬淡自適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樂。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因為他們兩位胸懷曠達,澹泊名利,與世無爭。而他們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們的錯,反而值得我們的同情。這悲劇之原因,不過因為芸知書識字,因為她太愛美,至於不懂得愛美有什麽罪過。因她是識字的媳婦,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寫信給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見了一位歌伎簡直發癡,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為簉室,後來為強者所奪,因而生起大病。在這地方,我們看見她的愛美的天性與這現實的衝突——一種根本的,雖然是出於天真的衝突。這衝突在她於神誕之際,化扮男裝,赴會觀“花照”,也可看出,一個女人打扮男裝或是傾心於一個歌伎是不道德嗎?如果是,她全不曉得,她隻思慕要看見,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麗景物,那些中國古代守禮的婦人向來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於這藝術上本無罪而道德上犯禮的衷懷,使她想要遊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禮婦女不便訪遊,而她願意留待“鬢斑”之時去訪遊的名山。但是這些山她沒看到,因為她已經看見一位風流蘊藉的歌伎,而這已十分犯禮,足使她的公公認為她是情癡少婦,把她驅出家庭,而她從此半生須顛倒於窮困之中,沒有清閑也沒有錢可以享遊山之樂了。  

    是否沈複,她的丈夫,把她描寫過實?我覺得不然,讀者讀本書後必與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飾芸或他自己的缺點。我們看見這書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種愛美愛真的精神,和那中國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樂恬淡自適的天性。我不免暗想,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樣一個人,能引起他太太這樣純潔的愛,而且能不負此愛,把他寫成古今中外文學中最溫柔細膩閨房之樂的記載。三白,三白,魂無恙否?他的祖墳在蘇州郊外福壽山,倘使我們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願,我想備點香花鮮果,供奉跪拜禱祝於這兩位清魂之前,也沒什麽罪過。在他們墳前,我要低吟 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淒楚,纏綿悱惻,而歸於和美靜嫻,或是長嘯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悠揚而不流於激越。因為在他們之前,我們的心氣也謙和了,不是對偉大者,是對卑弱者,起謙恭畏敬,因為我相信淳樸恬適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說“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麗的東西。在我翻閱重讀這本小冊子之時,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這安樂的問題。在未得安樂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樂之人,又不知其來之所自。讀了沈複的書,每使我感到這安樂的奧妙,遠超乎塵俗之壓迫與人身之苦痛——這安樂,我想,很像一個無罪下獄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爾斯泰在《複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種,是心靈已戰勝肉身了。因為這個緣故,我想這對伉儷的生活是最悲慘而同時是最活潑快樂的生活——那種善處憂患的活潑快樂。  

     這本書的原名是《浮生六記》(英譯“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隻存四記。(典出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之名。)其體裁特別,以一自傳的事故,兼談生活藝術,閑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評藝評等。現存的四記本係楊引傳在冷攤上所發現,於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書中自述,作者生於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記之寫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後。楊的妹婿王韜(弢園),頗具文名,曾於幼時看見這書,所以這書在一八一零至一八,二零年間流行於姑蘇。由管貽萼的詩及現存回目,我們知道第五章是記他在台灣的經曆,而第六章是記作者對養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蘇州家藏或舊書鋪一定還有一個全本,悄然有這福分,或可給我們發現。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龍溪林語堂序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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