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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胡楊 - 潘 嶽

(2008-11-25 05:35:41) 下一個

(胡楊生下來一千年不死,死了後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這種遇強則強、逆境奮起、一息尚存、絕不放棄的精神,應該是中華民族永遠的追求。
   
風清骨峻,美文。) 

    胡楊生於西域。在西域,那曾經三十六國的繁華,那曾經狂嘶的烈馬、騰然的狼煙、飛旋的胡舞、激奮的羯鼓、肅穆的佛子、緩行的商隊,以及那連綿萬裏直達長安的座座烽台……都已被那浩茫茫的大漠洗禮得蒼涼斑駁。僅僅千年,隻剩下殘破的驛道,荒涼的古城,七八匹孤零零的駱駝,三五杯血紅的酒,兩三曲英雄逐霸的故事,一支飄忽在天邊如泣如訴的羌笛。當然,還剩下胡楊,還剩下胡楊簇簇金黃的葉,倚在白沙與藍天間,一幅醉人心魄的畫,令人震撼無聲。

    金黃之美,屬於秋天。凡秋天最美的樹,都在春夏時顯得平淡。可當嚴冬來臨時,一場淩風厲雨的抽打,棵棵綠樹鬱積多時的幽怨,突然迸發出最鮮活最豐滿的生命。那金黃,那鮮紅,那剛烈,那淒婉,那裹著蒼雲頂著青天的孤傲,那如悲如喜如夢如煙的搖曳,會使你在夜裏借著月光去撫摸隱約朦朧的花影,會使你在清晨踏著雨露去感觸沙沙的落葉。你會凝思,你會傾聽,你會去當一個劍者,披著一襲白衫,在飄然旋起的片片飛黃與零零落紅中遙遙劈斬,揮出那道悲涼的弧線。這便是秋樹。如同我愛夕陽,唯有在傍晚,唯有在墜落西山的瞬間,烈日變紅了,金光變柔了,道道彩練劃出萬朵蓮花,整個天穹被潑染得絢麗繽紛。使這最後的掙紮,最後的拚搏,拋灑出最後的燦爛。人們開始明白它的存在,開始追憶它的輝煌,開始探尋它的偉大,開始恐懼黑夜的來臨。這秋樹與夕陽,是人們心中夢中的詩畫,而金秋的胡楊,便是這詩畫中的絕品。

    胡楊,秋天最美的樹,是13000萬年前遺留下的最古老樹種,隻生在沙漠。全世界90%的胡楊在中國,中國90%的胡楊在新疆,新疆90%的胡楊在塔裏木。我去了塔裏木。在這裏,一邊是世界第二大32萬平方公裏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一邊是世界第一大的3800平方公裏的塔裏木胡楊林。兩個天敵彼此對視著,彼此僵持著,整整1億年。在這兩者中間,是一條曆盡滄桑的古道,它屬於人類,那便是絲綢之路。想想當時在這條路上絡繹不絕、逶迤而行的人們,一邊是空曠的令人窒息的死海,一邊是鮮活的令人亢奮的生命;一邊使人覺得渺小而數著一粒粒流沙去隨意拋逝自己的青春,一邊又使人看到勃勃而生的綠色去掙紮走完人生的旅程。心中太多的疑惑,使人們將頭舉向天空。天空中,風雨雷電,變幻莫測。人們便開始探索,開始感悟,開始有一種衝動,便是想通過今生的修煉而在來世登上白雲去了解天堂的奧秘。如此,你就會明白,佛祖釋迦牟尼,是如何從這條路上踏進中國的。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堅忍的樹。能在零上40度的烈日中嬌豔,能在零下40度的嚴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鹽堿,不怕鋪天蓋地的層層風沙,它是神樹,是生命的樹,是不死的樹。那種遇強則強、逆境奮起、一息尚存、絕不放棄的精神,使所有真正的男兒血脈賁張。霜風擊倒,掙紮爬起,沙塵掩蓋,奮力撐出。他們為精神而從容赴義,他們為理念而慷慨就死。雖斷臂折腰,仍死挺著那一副鐵錚錚的風骨;雖傷痕累累,仍顯現著那一股硬朗朗的本色。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無私的樹。胡楊是擋在沙漠前的屏障,身後是城市,是村莊,是青山綠水,是喧鬧的紅塵世界,是並不了解它們的芸芸眾生。身後的芸芸眾生,是它們生下來活下去鬥到底的唯一意義。它們不在乎,它們並不期望人們知道它們,它們將一切浮華虛名讓給了牡丹,讓給了桃花,讓給了所有稍縱即逝的奇花異草,而將這摧肝裂膽的風沙留給了自己。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包容的樹。包容了天與地,包容了人與自然。胡楊林中,有梭梭、甘草,它們和諧共生。容與和,正是儒學的精髓。胡楊林是碩大無邊的群體,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團隊,是典型的東方群體文明的構架。胡楊的根莖很長,穿透虛浮漂移的流沙,竟能深達20米去尋找沙下的泥土,並深深根植於大地。如同我們中國人的心,每個細胞,每個枝幹,每個葉瓣,無不流動著文明的血脈,使大中國連綿不息的文化,雖經無數風霜雪雨,仍然同根同種同文獨秀於東方。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悲壯的樹。胡楊生下來一千年不死,死了後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這不是神話。無論是在塔裏木還是在內蒙古額濟納旗,我都看見了大片壯闊無邊的枯楊,它們生前為所摯愛的熱土戰鬥到最後一刻,死後仍奇形怪狀地挺立在戰友與敵人之間,它們讓戰友落淚,它們讓敵人尊敬,那億萬棵寧死不屈、雙拳緊握的枯楊,似一幅悲天憫人的冬天童話。一看到它們,就會想起嶽飛,想起袁崇煥,想起譚嗣同,想起無數中國古人的氣節,一種凜凜然、士為知己者而死的氣節。當初,伍子胥勸夫差防備越國複仇,忠言逆耳,反遭讒殺,他死前的遺言竟是:把我的眼睛挖下來鑲在城門上,我要看著敵軍入城。他的話應驗了。入城的敵軍懷著深深的敬意重新厚葬了他與他的眼睛。此時,胡楊林中飄過的陣陣淒風,這淒風中指天畫地的條條枝幹,以及與這些枝幹緊緊相連的淩淩風骨,正如一隻隻怒目圓睜的眼睛。眼裏,是聖潔的心與歎息的淚。

    胡楊是當地人的生命。13世紀,蒙古人通過四個汗國征服了大半個世界,其中金帳汗國最長,統治俄羅斯三百多年。18世紀,俄羅斯複興了,桀驁不馴的蒙古土爾扈特騎士們開始懷念東方。他們攜家帶口,萬裏迢迢回歸祖國。這些興高采烈的遊子怎麽也沒想到“回鄉的路是那麽的漫長”,哥薩克騎兵追殺的馬刀、突來的瘟疫與浩瀚無邊的荒沙,伴隨著他們走進新疆,16萬人死了10萬。舉目無親的土爾扈特人掩埋了族人的屍體,含淚接受了中國皇帝的賜封,然後,搬入莽莽的胡楊林海。胡楊林收留了他們,就像永無抱怨的母親。兩百年後,他們在胡楊林中恢複了自尊,他們在胡楊林中繁衍了子孫,他們與美麗的胡楊融為一體。我見到了他們的後裔。他們愛喝酒,愛唱歌,更愛胡楊。在他們眼中,胡楊就是賦予他們母愛的祖國。

   胡楊並不孤獨。在胡楊林前麵生著一叢叢、一團團、茸茸的、淡淡的、柔柔的紅柳。她們是胡楊的紅顏知己。為了胡楊,為了胡楊的精神,為了與胡楊相同的理念,她們自願守在最前方。她們麵對著肆虐的狂沙,背倚著心愛的胡楊,一樣地堅忍不退,一樣地忍饑挨渴。這又使我想起遠在天涯海角,與胡楊同一屬種的兄弟,它們是紅樹林。與胡楊一樣,它們生下來就注定要保衛海岸,注定要為身後的繁華人世而犧牲,注定要拋棄一切虛名俗利,注定長得俊美,生得高貴,活得清白,死得忠誠。身後的人們用泥土塑成一個個偶像放在廟堂裏焚香膜拜,然後再將真正神聖的它們砍下來燒柴。短短幾十年,因過度圍海養殖與亂砍濫伐,中國4.2萬公頃的紅樹林已變成1.4萬公頃。為此,紅樹哭了,赤潮來了。

    胡楊不能倒。因為人類不能倒,因為人類文明不能倒。胡楊曾孕育了整個西域文明。兩千年前,西域為大片蔥鬱的胡楊覆蓋,塔裏木、羅布泊等水域得以長流不息,水草豐美,滋潤出樓蘭、龜茲等三十六國的西域文明。拓荒與征戰、使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幹涸的河床上。胡楊林外,滾滾的黃沙埋下了無數輝煌的古國,埋下了無數鐵馬金戈的好漢,埋下了無數富麗奢華的商旅,埋下了無知與淺薄,埋下了驕傲與尊嚴,埋下了伴它們一起倒下的枯楊。讓胡楊不倒,其實並不需要人類付出什麽。胡楊的生命本來就比人類早很多年。英雄有淚不輕彈,胡楊也有哭的時候,每逢烈日蒸熬,胡楊樹身都會流出鹹鹹的淚,他們想求人類,將上蒼原本賜給它們的那一點點水仍然留下。上蒼每一滴憐憫的淚,隻要灑在胡楊林入地即幹的沙土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沸騰的熱血,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氣,就能讓這批戰士前仆後繼地奔向前方,就能讓他們繼續屹立在那裏奮勇殺敵。我看到塔裏木與額濟納旗的河水在驟減,我聽見上遊的人們在攔水造壩圍墾開發,我怕他們忘記曾經嗬護他們爺爺的胡楊,我擔心他們子孫會重溫那荒漠殘城的噩夢。

    寫胡楊的人很少。翻遍古今文獻,很難找到一篇像樣的胡楊詩文。中華大地上,總有那麽一批不求顯達的精英,總有那麽一批無私奉獻的中堅,總有那麽一批甘於寂寞的士子,如中流砥柱般地撐起整個江河大川。不被人知的偉大才是真正的偉大,同理,不被人知的平凡才是真正的平凡。我站在這孑然淒立的胡楊林中,我祈求上蒼的淚,哪怕僅僅一滴;我祈求胡楊、紅柳與紅樹,請它們再堅持一會兒,哪怕幾十年;我祈求所有飽食終日的人們背著行囊在大漠中靜靜地走走,哪怕就三天。我想哭,想為那些仍繼續拚博的戰士而哭,想為倒下去的傷者而哭,想為那死而不朽的精神而哭,想讓更多的人在這片胡楊林中都好好地哭上一哭,也許這些苦澀的淚水能化成濛濛細雨再救活幾株胡楊。然而我不會哭。因為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愴,更不是傳教士的無奈,胡楊還在,胡楊的精神還在,生命還在,蒼天還在,蒼天的眼睛還在。那些傷者將被療治,那些死者將被祭奠,那些來者將被激勵。

    直到某日,被感動的上蒼猛然看到這一大片美麗忠直、遍體鱗傷的樹種問:你們是誰?烈烈西風中有無數聲音回答:我是胡楊。

                                          (原載《北京晨報》)



(不關歌事,我喜歡這些圖片,和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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