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陣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粗暴地劈裂了市委大院周末的寧靜,隱約聽到門衛老郭頭被人直聲拉氣地吆喝訓斥著,[開大門!快點!] 老郭頭瞟了一眼腦袋還歪在警車車窗外髒口不斷態度很不耐煩的年輕法警,輕輕地歎了口氣,心裏雖在罵但還是趕忙應了一聲,麻利地照辦。
這是一周來檢察院第三次光顧市委大院,法警每次出現都引來一陣騷動和恐慌。平日裏昂首挺胸優越感很強的市委幹部及其家屬們現在人人自危滿臉愁雲。各家各戶聽到警笛無不慌忙關窗閉戶並拉上窗簾,人們躲在家裏屏住呼吸心懷忐忑地祈禱。如果是鄰居的房門被敲得響聲震天,自己便會長舒一口氣,把自己的幸運建立在別人的落難上。但這次僥幸過關,下次又會不會是自己呢?眼看著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鄰居被戴上閃亮冰冷的手銬推搡著上警車,耳聽著哭聲罵聲器皿墜地的破碎聲,大院兒裏的住戶們真切地體會著世界末日逼近的惶恐。
已身居副市長高位的葉俊卿獨自站在自家涼台上,邊用力地吸著三五香煙邊觀看著這場有點生死離別味道的大戲。十年前因為肺病而不得不戒的香煙這一周不知不覺又被撿了起來。健康已經不是當前最大的隱憂,葉俊卿尋思,如果香煙真能帶來一絲安寧讓他縷清當下複雜的形勢的話,因香煙的危害而少活的那些時日又有什麽大不了呢?
客廳裏大哥剛結束小倩的電話仍沉浸在和小情人熱聊時的幸福中,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周圍發生的一切。他一邊雙手捂著腮幫子給紅撲撲發燒的臉蛋兒降溫,一邊湊到葉俊卿的身邊傻頭傻腦地問,[葉叔,咋的了?]
葉俊卿深情地看了一眼我哥。經過快一年的接觸,他漸漸地喜歡上這個高大而單純的小夥子。這個懂事兒的孩子每周來家裏好幾次,老是幫忙幹活,有空兒還陪自己下棋解悶,而且逢年過節總知道帶東西來。對長輩很尊重,很孝順。大哥的出現其實彌補了葉家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的空虛。葉俊卿覺得周強現在真像自己的孩子一樣親,幾天不見還要想呢。其實葉俊卿身邊也有很多野心勃勃的青年,比如說他的秘書小王,名牌大學畢業,雖然博聞強記見識很廣,但是身上帶了許多世俗的阿諛奉承油嘴滑舌,少了幾分像周強這樣的真誠踏實。
葉俊卿在煙灰缸裏撚滅了手中的煙,然後拍了拍大哥的肩膀,歎了口氣後意味深長地說,
[強強,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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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江是邊疆省市,俗話說[天高皇帝遠],邊疆省市官吏手中的權力曆來總是不同一般,往往在地方可以隻手遮天呼風喚雨。曆來都有封疆大吏輪流調換的製度,所防的就是擁兵自重自立門戶。當今雖不是封建或軍閥時代,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邊疆大省高級官員出事被雙規被治罪的比例普遍比其他省市要高出很多,究其原因就和權力的集中和監督的鬆散不無直接聯係,還帶著殺一儆百的威懾。
哈爾濱是個政治上的是非之地。葉俊卿轉業到地方一轉眼也有十幾年的光陰了,在這段時間裏他眼見的省級幹部因經濟問題被撤職以至判刑的就有五六人次,而且每次東窗事發都株連到成十上百的基層幹部。以前自己職微權寡兩袖清風,對每次政治格局變動總有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超脫,可今非昔比,自己已儼然成為樹大招風的標靶。更可怕的是現在上層權力爭鬥往往利用經濟問題作為最有殺傷力的武器,[貪汙腐敗]的屎盆子往誰身上一扣,誰都吃不了兜著走。無論此人以前的政績和聲望有多高多響,經濟問題的帽子都能立竿見影地讓他成為過街的老鼠,人人唾棄,人人得而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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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葉子葉俊卿曾是個農村娃娃,老家是離哈爾濱不遠的以西瓜和殺豬菜聞名的雙城縣。他十六歲就參軍,是黨和軍隊培養教育了他,葉俊卿一有機會老是把這知遇培養的恩情掛在嘴邊。年輕時候的葉俊卿吃苦耐勞又聰敏好學,在部隊裏非常受重用,入伍兩年就提了連長,後來在部隊一直幹到了正團級。轉業到了地方,在區政府任職,不久就因政績斐然被提到市裏給老市長王忠實做助理,後來做秘書長,前年又提成副市長。
葉俊卿是個聰明人,心裏對官場的複雜黑暗是明鏡兒的。他不願意拉幫結派,隻想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夾著尾巴踏實做官,想著為老百姓做些實事兒。可是做個清官難呀!有時禮物送到家裏,你收是犯錯誤,不收如果傳出去就被敵視成異端麵臨同僚的排擠,可能官都沒的做了。
葉俊卿學會避重就輕,把有撈頭兒的經濟項目統統讓給野心更大的官員去做,自己帶著手下打黃掃非,主抓全市的精神文明。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他手拿對講機指揮碩大的壓路機碾過成堆的黃色錄像帶和光碟,神采奕奕。
跟往常的整改風暴不同,這次中央紀檢委成立了專案組,雷聲可謂很大。方法卻是老套,依舊是從基層幹部入手,從處局級自下而上地追查。風傳有人寫了萬餘字的舉報材料,詳盡描述了市政府泄漏政府先鋒路高科技開發區的開發計劃,並買賣標底,以及開發商與黑社會勾結野蠻拆遷的詳情,數目之大範圍之廣情節之惡劣驚動了中央領導。中央領導給了兩個字批示-- [嚴辦]。
政治上敏感的葉俊卿從檢查院到目前為止收審的人員名單上迅速地找到規律,這次調查主要是以自己以前的老領導現在的省長王忠實的王派人員為重心而展開的。葉俊卿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開發區的項目,也沒有任何經濟聯係,但自己是王省長一手提拔的幹部,也是當初計劃調研組的成員之一。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自己十有八九要被卷入這次專案的漩渦。不過,他現在更擔心對他有知遇之恩的老上級,王省長有嚴重的心髒病,經不起什麽折騰。心裏唯願他可以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大哥 ( 十七 )
自古英雄傳說中都是應天象而下凡神仙,什麽天罡地煞的。秋哥沒讀過書,不懂深奧的星象玄學,因此和天上的神物沒有更高層次的精神溝通,隻覺著自己是山林中遊弋的一隻猛虎。這不光因為輪起片刀砍人的時候總有股困獸般的惡狠和嗜血的饑渴癲狂在周身縈繞,還是因為秋哥小時候的一次和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曆。老虎對他有恩情。
在秋哥十幾歲時有一年冬天哈爾濱下大雪,整個城市都壓在厚厚的雪被下麵。大臘月裏麵秋子貪玩忘了找個暖和的地方過夜,坐著睡倒在哈爾濱濱江火車站外。正酣睡呢不知咋的就夢到一隻猛虎,那虎的皮毛像火一樣燦明,照亮了夢裏漆黑的密密叢林。猛虎長嘯一聲縱身躍起徑直地向自己撲來。秋子連忙躲閃,當下一個激靈掙紮醒來,驚悸之餘才發現自己手腳已經凍僵,動彈不得。
秋子這時候氣息已經十分微弱,他使出吃奶的勁兒在地上想挪個地方。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腦瓜子紮在地上,這從坐臥到屁股朝天用了足足半個時辰。然後他努力一點點緩緩滾動身體,像水桶一樣滾出了街角,直至被路人發現救起,才算撿了條小命回來。
秋哥長大成人後便在胸前紋了條巨大威猛的下山虎作為護身符。深青色的老虎在胸前呲牙咧嘴利爪盡現,尾巴披過鎖骨直到後背。懂行人一眼就能認出是道外紋九爺的傑作。紋九師傅在家裏並不是排行老九,他其實是三代的單傳。他以紋龍身出名,那龍紋得是呼之欲出活靈活現,大家都覺著傳說中九紋龍史進肩膀胸膛的那幾條龍也不過如此,便尊他為紋九爺。
當年紋虎時的秋子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剛幹了票大的,在紋九爺麵前欣喜若狂地揮舞著大把鈔票。瞥了眼散在桌子上的紙幣,年過半百背微駝的紋九爺嘴角掠過淡淡的笑意。別說像秋子這樣的小混混,就是像胡子麻子這樣的江湖老大他也見過不少,風光無限的有,轉眼曝屍街頭的也有。在道上混的能有幾人有安身立命功成身退?身上的畫符無非龍虎鳳,好多黑道兒中人都有,可到底是福符還是詛咒就全憑天數和個人的造化了。
紋九恭敬地問,紋龍還是紋虎?秋子那時並不知道這是黑道兒的必備,所以一愣,心裏還琢磨呢他怎們知道我要老虎,對這老頭兒也自然增添了些敬意。
[我要老虎!],秋子邊回答邊翻看著紋九呈上的褶皺得不能再褶皺的手繪圖集,不耐煩地說,[不行,都不行!我的虎不在這兒!]
紋九扶了下瓶底兒般厚的老式眼鏡耐心地教育秋子,說這刺青打線總需要個圖樣。沒有圖樣是萬萬不行的,針刺下去如果錯了,用橡皮是不好使的,這紋身是一輩子的事兒,絕非兒戲。秋子突然拍了下腦袋[啊]了一聲,二話沒說就大步走出門去,隻留下紋九爺一個人在那兒看著滿桌子錢納悶兒,歎這小子真是個怪人。
第二天大清早秋子就來敲門,肩上抗了卷厚厚的毛毯。他起勁兒地把毛毯往地中間一鋪。好一頭下山猛虎!那大蟲肥大健壯的前爪踏著岩石,利爪皆現,後爪蹬著傾斜的山坡,虎目圓睜,虎須直立,虎嘯生風,斑斕的尾巴和寬厚的軀幹相連並扭成大大的一個S形,動感十足,呼之欲出。
秋子說,[就是它。]
紋九點了點頭,想笑,還是忍住了。這背著毛毯來紋身的,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遇到。紋九爺照著毛毯上的老虎開始在秋子身上用筆勾描。他用的不是打線噴色的彩色紋身,而是選用了最古老的純單色刺青手法。那年頭兒沒有帶馬達的紋身機或紋眉器,靠的全是一隻纏著牛皮把柄的刺針和一小盒調好的顏料。紋九爺先用畫筆在秋子肚臍扁右描了個虎頭,針飛快嫻熟地斜刺入皮膚,有鮮血湧出時便從容地用白紗布蘸幹。
秋子仰麵躺在床上眯縫了眼睛,疼痛倒是可以忍受,隻是覺著紋九爺這老頭兒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一隻躬著腰的大螞蟻,在用嘴不停地一點點啃嚼自己的皮肉,時不常還發出一些[嗯嗯]的怪響。一個上午過去了,下午也過去了,太陽下山的時候紋九爺恢複了人形拍了拍秋子的肩膀,說,今天就到這兒,並告誡說回家萬不能洗澡,癢也萬不能撓,要不就花了。
秋子傻乎乎地點頭,看了眼肚皮,虎頭隻有大輪廓,細節還沒有十分真切,下針的地方有些紅腫。第二天同樣的時間,他準時報到,那時候九爺就又變成了一隻碩大的蟲子津津有味地啃著秋子的肚皮。秋子肚皮也照例一陣陣的痛。
整隻老虎竟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秋子開始時低估了紋身的痛感,其實刺青的部位不同,痛感也各異。當針刺到敏感的部位,比如老虎的右前爪就紋在側腰上,還有老虎的尾巴越過鎖骨,都是神經集中的地方,那揪心的痛呀,秋子雖然沒哼一聲,但是牙花子都差點兒給咬碎了。
如果疼痛可以咬牙忍受,可這癢卻實在難熬。幾天後皮膚的創麵開始愈合時,表麵會奇癢無比,有時候輕輕的呼吸都能引來一陣又癢又麻的針刺感,如坐針氈。
終於大功告成。秋子和紋九一塊兒站在鏡子前。秋子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身上的老虎,紋九爺小心地撫摸著秋子的皮膚,叨咕著這裏或那裏應該再修改一下。倒象是兩鑒賞家在鑒賞品味一幅世界名畫,不時嘖嘖地唏噓著。
真是一隻好威風的老虎!單色的虎皮因為著色的深淺並不乏層次,花紋濃重處還發出些許金屬的質感。比起毛毯上色彩斑斕的那隻,秋子胸前則更具一種孤傲的冷酷。在紋九爺的指導下,秋子誇張的喘氣,胸前的老虎也跟著胸腔的起伏動了起來,有了靈氣,似乎要活脫而出。
紋九爺突然神情嚴肅起來抓著秋子的手說,[秋子,跟你商量個事兒,這活兒是我的心血,我的娃娃。我不收你的錢。]
秋子一臉疑惑,[咋,那咋能行?!]
紋九爺也不顧秋子的反應接著說,[如果你真有一天走在我前頭,煩你留個話兒,這張青虎圖是我紋九的,行不?]
秋子愣在那兒,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最後深深地點了點頭。秋子說,[要是俺死了,留著這皮囊又有啥用?給你。一定給你。]
秋子頓了頓,半開玩笑地說[要是哪個不長眼的從前麵用刀捅我,我一定把後心給他,不能毀了您的手藝不是?]
這玩笑直引得紋九爺一陣[嘿嘿]的幹笑和[嗑嗑]的咳嗽。
大哥 (十八)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孟子如果知道我引這段經典用在秋哥身上,鼻子非得給氣歪了不可。不過,辯證法教導我們,沒有邪哪有正,離了黑,白也失去了意義。黑道的大任跟正道的大任都遵循同一個邏輯,更體現了孟子思想放於四海而皆準的偉大與高明。
秋哥何嚐不是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才傷痕累累地承了黑道的衣缽?每次大難不死都讓他變得更堅強,更老練,也更全麵。不過上世紀八十年代社會主義管製下的黑道衣缽比起曆朝曆代的已經嚴重縮水,破衣爛碗的不免有些寒磣。秋哥費了十幾年才攢出的豪華飯店夜總會和幾所地下賭場在八十年代末突然成了備受矚目的社會新事物,被大眾指指點點品頭論足說三道四。其實隻要翻開這座城市的紀錄,就不難發現類似產業的曆史淵源。跟解放前哈爾濱的黃賭毒相比,秋哥的那點家當隻有自慚形穢的份兒。
哈爾濱曾被譽為[東方小巴黎]。
這個北方重鎮最早崛起於1903年。那時中東鐵路剛剛建成,沙俄武力強占鐵路沿線地區為其附屬地,哈爾濱就屬於這個東省特區。沙俄殖民給哈爾濱經曆了超速的經濟發展。幾十年時間她就出落成一個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一應俱全的北方經濟文化中心。黑社會自然也是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黑社會曆來以黃賭毒三業為經濟支柱。每行每業都有一番被正史不屑卻五彩斑斕的來龍去脈。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有個順口溜,
[新世界吃個飽,新江泉洗個澡,大舞台叫個好,薈芳裏睡個倒]
這順口溜精辟地總結了當時哈爾濱以消費為中心飲食洗浴娛樂色情行業的四個代表。
先說色情業。據哈市道外區區誌記載,哈埠妓女約始於清末民初,之後,隨著城市工商業的日益發展和城市擴大,妓院經營也隨之發展。妓女人數最多時竟達7000多人。當時人口基數很小,所以人均妓女占有量其實十分可觀。
哈爾濱的妓院有南班、北班之別。有些檔次的妓院大多麋集於民謠中所說的薈芳裏。南班妓館多稱為"班",均冠有"姑蘇"字樣,但多是虛領"蘇杭出美女"的盛謄,招徠嫖客圖厚利。北班妓院多稱為"下處"或"書館"。
還沒被革命沒被戴帽子遊街示眾的老一代資產階級嫖客們曾經親身做過市場調查。結論是以妓女人數、房舍整齊排名應首推"德鳳"下處;而人物俏麗、營業興旺者則推"榮華"、"長霖"兩班。怎麽聽,都像是不折不扣的經驗之談。
再說賭博業。北市場是哈爾濱賭場集中之處,有五花八門的賭攤寶局。據記載黑社會老大惡霸李九鵬與在哈爾濱的日本特務機關長柳田元三拉上關係,依靠著日軍憲兵隊的勢力,在太平橋開設一個半官方賭場,規模盛大空前。賭場內設花會局兩處,寶局12處,牌九局15處,球局4處。當時參賭的人數眾多,投放的賭資龐大,據記載賭場每天流水可達近千萬元之多。政府還特在哈爾濱市內增設一路汽車,專門接送參賭者,可謂周全。讓我不禁想起全天候停在芝加哥中國城外待命的賭場豪華大巴,亦是免費接送,亦是童叟無欺。
地方誌記載,1927年前後,鬆花江有"陰陽界"之稱。對吸毒者來說,江兩岸有天地之別。江南屬東省特別區及吉林省轄區依例禁煙,而江北屬黑龍江省轄地則煙禁大開。江北船口,人口不過數千,煙館竟有200餘家。據統計,南岸渡江客,有70%是吸毒者。東北淪陷時期,哈爾濱僅道外區就有官設煙館有30多處,半明半暗的私人煙館有90多處,還有很多暗設的"白麵店"和"嗎啡店"。
有趣的是嗎啡零售店的獨特經營方式,店鋪在門上開設一個小窗口,吸毒者手心放上2毛線,胳膊伸進窗口,就可注射1針嗎啡。令人刮目的不光是價廉優勢,還有這獨具中國特色的吸毒流水線之高效快捷。
2006年的今天,看看眼下這座被稱為[冰城]的當代不夜城。開發區贛水路[腐敗一條街]霓虹閃爍,夜總會洗浴中心如雨後春筍。人們都說在哈爾濱能找到世界最新款的豪華汽車,也能找到世界最新式的毒品。連來做客的外國人都驚異這座城市的繁華與開放。
突然感到曆史真是毫無掩飾地重複著自己,更肆意地嘲笑著人們的健忘。看來螺旋式的上升和反複才是天下最硬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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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的秋哥們正努力試圖恢複黑社會當年曇花一現的輝煌。黃賭毒雖然見不得光,但確是黑社會的正宗,屬於黑道服務業第三產業範疇。秋哥做這些行當從來都覺著對得起良心。滿足大眾需求嘛,怎麽說也是為人民服務。
他並不喜歡殺戮,每次出手不是為了自我保護,就是為了兄弟團體利益。在秋哥打出了名聲之後其實更多使用的是威懾。隻要一提他名號,百分之九十九的對手都會瑟縮不已俯首稱臣。剩下那百分之一的零頭,當秋哥一出麵冷眼一瞅,便也不戰自降了。當然也有例外的,就不幸當了秋哥聲名的綠葉,成了殺一儆百的犧牲品。
秋哥自己最瞧不上為了蠅頭小利而殺人越貨的不忠不義之徒。秋哥老在弟兄麵前講梁山好漢的故事。好漢嘛,關鍵是講究個忠義二字。一定要對得起天地良心,一定要對得起拜過把子的兄弟。沒有良心和義氣,還混什麽黑社會?!
秋哥其實屢次做過見義勇為的事。記得有一年哈爾濱出現一個被稱為[刨奔兒隊]的連環殺手,專門在鬆花江邊一帶從人背後用小錘子突襲被害者後腦然後迅速逃逸。一連幾個月十數人被害,輕者昏迷,重者身亡。老百姓不知道殺手的人數,因受害者眾多就給了個[刨奔兒隊]複數的名號,其實這[隊]裏隻有一個變態狂魔。
這賊人鬧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政府特意發出布告,要求市民盡量減少單獨外出。秋哥覺著自己責無旁貸,派出手下所有小弟在江邊蹲坑兒死守,一連幾個月終於在一個平民小夥子幫助下將歹徒擒獲。結果可想而知,那歹徒被暴打成半死才被抬送派出所伏法。
沿江的幾個街道居委會聯合送來了麵帶金黃穗兒的大紅錦旗,赫然寫著 [為民除害]四個大字。秋哥把錦旗高懸在夜總會辦公室最顯眼的位置。他盯著錦旗足足發了一上午呆,摩挲了又摩挲,稀罕得不知道怎麽樣才好。他秋子好久沒這麽激動了,這幾塊錢就能買下的廉價錦旗早已經超越了它實際的經濟價值。對於秋哥它就是個無價寶。它佐證了存在的意義:他秋子不是壞人而是為民除害的英雄。誰要懷疑,有錦旗為證!
秋哥哪裏知道,當代的山東省梁山縣已經成了全國旅遊的熱點,神州上下的好漢們老早就已經無家可歸。隻有些無聊的俗人花上幾個臭錢便能戴上英雄的行頭在鏡頭前搔首弄姿,賣個噱頭。
這世道想成為真正好漢所付要出的代價是巨大的。在整一年後,當另一麵[替天行道]的錦旗再次飄舞在夜總會秋總辦公室牆上時,時局已經今非昔比。秋哥鋃鐺入獄。辦公室早已人去樓空,四壁布滿蛛網斑駁不堪,滿地狼藉有被人粗暴地搜查過的明顯痕跡。錦旗孤零零地隨風飄擺,不再有邀功的架勢,反而有些反諷的意味。為了這個無人理會的空頭銜,秋哥甘心情願用他的一切去換取,真的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