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書頁聲｜寂寞之聲

城市中心圖書館的玻璃穹頂塌了一半。陽光穿過支離破碎的鋼架，在書堆間投下斑駁的光影，像在翻著舊的幻燈片。

我繞過一排倒塌的書架，鞋底壓在紙頁上，發出一種幹燥、飄忽的碎響，仿佛走進了一個曾經說話的國度。

我沒有來找書。我是來聽聲音的。

我蹲在兒童文學那一排書架前它完整得詭異，好像災難特意饒過了它。那是些被咬過角、畫滿蠟筆塗鴉的書，厚厚的封麵，像極了童年被摟在懷裏的那種感覺。

我抽出一本叫《月亮的房間》的圖畫書，封麵有個穿睡衣的小孩，手裏拿著手電筒，在夜裏追逐自己的影子。

我緩慢地、慎重地翻開它。

唦

書頁的摩擦聲，在靜得仿佛凝固的空氣中炸開。不是很大，卻仿佛有一整條過去的時光，從那一頁紙裏被釋放出來，像從瓶子中逃出的舊夢。

我翻下一頁。

唦
那聲音像母親的呼吸。

我閉上眼，坐在殘破的地毯上，開始一頁一頁翻，慢慢地，一頁接一頁，每一次翻動，都是一次穿越，每一次紙張的彎曲，都帶來某種皮膚記憶的回響。

突然，我聽見她的聲音了。

不是耳朵聽見，而是皮膚聽見。是母親的聲音。不是她說了什麽話，而是她沒說的部分。

她總是把話留到翻頁之後。比如
這個小狗為什麽不怕黑呢？（翻頁）
因為它知道黑夜也會做夢呀。

我小時候怕黑，不怕怪物，但怕那種什麽都沒有的感覺。母親就用故事把夜晚塞滿，讓它不再是空的。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世界最可怕的不是黑暗，而是連聲音都沒有的黑暗。

我在圖書館裏坐了一整天。書頁聲像雨，像風，像從遙遠時間飄來的呼吸。我甚至開始說出聲音不是對話，而是讀。
為書而讀，也為記憶中的她而讀。

夜晚降臨時，我留下那本書，把它擺回原位。
這一次我不是為聽見什麽而來，而是為讓某些聲音活下去。

我對她說晚安
對那個聲音、對那段未曾告別的時間、
對那一夜躺在我床邊，輕輕翻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