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縈徽州

徽州文化全麵崛起於北宋後期,明清時期達到鼎盛。作為一種極富特色的區域文化,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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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徽州民眾生活及社會變遷(上)

(2006-06-17 15:34:41) 下一個
晚清徽州民眾生活及社會變遷——《陶甓公牘》之民俗文化解讀

    (王振忠,安徽大學)

    中文提要:晚清新政時期進行的調查,曾留下一批極具學術價值的史料。其中,徽州知府劉汝驥的《陶甓公牘》,管見所及,是所有言及徽州一府六縣民俗中最為係統、詳盡的一種文獻,對於徽州社會文化史的研究,具有特別重要的史料價值。鑒於以往對晚清徽州社會的研究,一向是“徽州學”研究中的薄弱環節;而且,《陶甓公牘》一書迄今尚未為學界所利用。本文即以該書為基本史料,結合實地考察及新近發現的多種徽州文書,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透視晚清徽州的民眾生活及社會變遷。

    關鍵詞: 《陶甓公牘》 民眾生活 民俗文化 社會變遷

    一、劉汝驥與《陶甓公牘》

    1997年12月由黃山書社影印出版的《官箴書集成》第10冊中,收有《陶甓公牘》12卷。該書係宣統辛亥(即宣統三年,1911年)夏由安徽印刷局校印,作者為“新安守靜海劉汝驥”,“新安守”即徽州知府。關於“靜海劉汝驥”的生平,周駿富輯錄的《清代傳記叢刊》中,僅見有一處簡略的小傳:

    劉汝驥,字仲良,號李青,直隸靜海人,散館,授編修,官至安徽徽州府知府。

    “直隸靜海”即今天津市靜海縣。在《清代官員履曆檔案全編·光緒朝》中,對於他的仕宦生平,則有較為詳盡的記載:

    劉汝驥,現年四十歲,係直隸靜海縣人。光緒己醜恩科舉人,乙未科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二十四年散館,授職編修。二十九年充國史館協修,編書處協修。是年考取禦史,奉旨記名。三十年補江西道監察禦史,署江南道監察禦史。三十一年十二月,截取知府。三十二年二月,由吏部帶領引見,奉旨照例用。四月,轉掌江西道監察禦史,署山東道監察禦史。七月,署河南道監察禦史。十月,署湖廣道監察禦史。十二月,掌遼沈道監察禦史。三十三年正月初七日,奉旨補授安徽徽州府知府。

    從中我們可以得知:劉汝驥為科舉出身,有著長期的從政經驗,此其一;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出任徽州知府時,劉汝驥正是年富力強的壯年時代。這使得他能有充沛的精力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其二。另外,《陶甓公牘》之命名,似乎也相當耐人尋味。“甓”即磚。《晉書·陶侃傳》曰:“侃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於齋外,暮運於齋內。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陶侃是東晉廣州刺史,以勤慎吏職而名垂青史。劉汝驥以“陶甓公牘”命名,想來即與此一典故有關。倘若此種推測不誤,則頗可反映劉汝驥出仕為官的誌向。

    劉汝驥在徽州以“循良”的形象出現,致力於教化民眾的諸多工作。譬如,中國傳統社會極為流行的纏足,至清末在全國的不少地區都已受到了衝擊。但在徽州,此種陋俗仍然相當盛行。不纏足的女子,往往被周圍的人看成是下等賤戶,故而一般人家的女童往往都是裹成三寸金蓮。盡管知府手撰告示,並飭令鄉紳學界隨時演說宣傳,但受到感悟的人家,卻不過十之二三。為此,劉汝驥又專門頒布《勸禁纏足示》,指出:自己赴任徽州以來,沿途考察,“聞祁(門)、黟(縣)之俗,同巷相從夜績,一月得四十五日,此風至今未改。歙、休之俗,居鄉者數月不見魚肉,其荊布裙釵,提甕而汲、燒筍而餉者比比也,未嚐不歎其風俗之美、田家之苦。獨纏足一事,尚狃於積習,而不悟其非,甚至三五歲垂髫稚女,無不足曲拳而行跛倚者,本府惻然憫之”。有鑒於此,他現身說法,敘說自己3個女兒均未纏足。其中,長女任四川女學堂總教習,組織懷新學社,成就人才無數,以此證明解除纏足之益處。又如,劉汝驥看到:江南風氣素有佞神媚佛之風,“或舁一木偶出巡,名曰賽會;或懸一畫容供養,名曰建醮。遇有喪祭周誕等事,則窮奢極欲,雖破產亦所不恤。擲脂膏於虛牝,乞冥福於芻靈,耗財廢事,莫此為甚”。此種風氣,徽州也不例外。而且,不僅是在民間,連官府也概莫能外。每年清明、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俗稱三元會。其中的中元會,一向在府署宜門外,招集僧道多人設壇誦經。劉汝驥到任後,便發布了《破除迷信示》,宣布廢止此種陋例。他還在《禁演淫戲示》中開列戲目,傳諭當地各戲班不準再行上演“淫戲”。

    劉汝驥出任徽州知府的年代,正是清朝政府推行“光宣新政”的時期。光宣新政的主要內容是振興商務,獎勵實業,推行地方自治。從《陶甓公牘》卷首所列《丙午召見恭記》和《丁未召見恭記》中可以看出,劉汝驥似乎頗受慈禧太後的信任,他與後者曾多次論及中外形勢、新政和立憲的諸多問題,並於出任徽州知府之後,就在當地認真推行新政的諸多措施。

    相對於全國來說,徽州是當時全國推行新政一個具體而微的縮影。 1909年,憲政編查館奏準將編訂商法作為當年的籌備事宜,派法律館纂修朱汝珍調查各省商事習慣。而徽州府也同樣進行過類似的調查,其成果對於今天研究徽州的民俗文化和社會變遷,彌足珍貴。

    劉汝驥在徽州的調查,其具體做法是先設立統計處,委派一府六縣內“學識兼優,熱心公益”的士紳組織成“統計學會”,分任調查。讓他們將各種法製事項分民情、風俗和紳士辦事習慣等類撰說,並經劉汝驥本人匯核編訂。劉汝驥對於此次調查極為重視,《陶甓公牘》中留有他與各縣鄉紳的諸多往返信函,從中可以看出他的從政態度。如他在《複婺(源)紳李冬華》一信中指出:

    法製一科,請即先將民情風俗、紳士、辦事三習慣,逐條撰說寄府,以便編纂,愈確切愈好。披閱各縣報告,多有敷衍繳卷者,此非實事求是意也!

    由於各縣的調查出自眾手,彼此的認真程度不同,故而史料的詳略及其價值也頗有差異。其中,以績溪縣的調查最為詳盡。對此,劉汝驥在《績溪縣職貢生曹作朋稟批》中就曾指出:徽州各縣統計處的成立,以績溪縣為最早,調查報告也以該縣鄉紳最先提出。劉汝驥在察閱法製三冊(附風俗表一冊)後發現,績溪縣的調查報告 “詳明精覈,切實不浮”,統計表也大致不差。隻有農田表似乎是根據官冊照抄,“稍欠精核”。他認為,由此可見績溪鄉紳“辦事實心,確有見地,迥非率爾操觚、敷衍塞責者所能望其肩背”。 相形之下,黟縣的調查所提供之資料最為簡略,而且,多有抄自前代方誌者,這大概便是劉汝驥所謂的“敷衍塞責者”吧。不過,盡管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陷,但是徽州府的此次調查,主要是通過當地士紳,采用社會調查的方式,調查有著固定的格式,形成的報告內容也就頗為詳贍、可靠。筆者以為,這是所有言及徽州一府六縣民俗中最為詳盡的一種文獻,因此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

    “光宣新政”舉辦地方自治,對各地民事、商事習慣的調查,目的是為了找到改革或改良的切入點。而作為宗族社會的徽州,似乎為此種契合提供了良好的標本。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祁門知縣夏曾佑曾提及當時的一種說法:“祁門者以族製為俗者也,是故為治易,為不治亦易。” 所謂為“治易”,是指宗族社會本身即具有地方自治的某種特征。無獨有偶,《陶甓公牘》卷十二亦曾指出:祁門一帶聚族而居,恪守朱子家禮遺規,注重宗族製度,“遺書祭器,燦然備陳”。大凡婚姻喪祭,都分別各類子目,著錄於祠規之中。其他的如客民種植山場,也都議立規約;商民賃租店產,則恪守規條,“似有自治之規則焉”。 因此,劉汝驥在《黟縣胡令汝霖稟批》中,也流露出利用徽州現有的宗族社會推行地方自治的念頭。他指出:

    嗚呼!宗法之不講也久矣。自井田既廢以來,其無常業無常居者,舉目皆是,或至比鄰不相識。獨我徽之民聚族而居,家有祠,宗有譜,其鄉社名目,多沿襲晉唐宋之舊稱,此海內所獨也,今稍稍陵夷矣。強宗豪族,或時有結黨糾訟之事,然不數見也。乾隆中葉,江西巡撫輔德致有毀祠追譜之疏,此可謂因噎而廢食。就徽言徽,因勢而利導之,此其時也。由一族而推廣之各族,公舉貴且賢者以為族正,由地方官照會劄付以責成之,戶口以告,田穀以告,學童及學齡而不入學者以告,好訟好賭及非理之行為以告,一切爭訟械鬥之事,固可消弭於無形。即保甲、社倉、團練各善政,皆可由此逐漸施行。地方自治,此其初哉!

    為了更好地了解徽州社會,劉汝驥曾到徽州民間察訪, 做過一些調查。其成果對於我們了解晚清徽州宗族社會下的民眾生活和民俗文化,提供了第一手的絕佳史料。

    二、《陶甓公牘》所見晚清徽州人群之特征

    《陶甓公牘》中有關各縣風俗之習慣調查中,均列有“服飾”、“飲食”、“居處”以及“食用好尚之方針”等門類,比較詳細地記述了徽州一府六縣的民風以及日常生活和風俗習尚。

    (一)徽州民風

    徽州是個地處低山丘陵地區的山村社會,交通不便,人文環境相對比較閉塞,故而許多慣習根深蒂固。宣統元年(1909年)歙縣紳士鮑鴻曾敘及當地人群的性格:“歙民尚氣好勝,遇拂意事,短見輕生者,間亦有之。” 這種“尚氣好勝”之風由來已久,其突出表現反映在徽州人的健訟方麵:

    績(溪)之民情素非刁健,諺有雲“橫打官司直耕田”,即此可見世風之變。口角微嫌本民事也,而架為刑事。錢土細故可遵斷也,而故違判斷。甚至一訴訟事也,有數個目的物之請求;一原被告也,有多數連帶人之牽涉。呈詞則支離閃爍,傳審則躲避宕延。其實由訟棍吏胥,百端煽惑。當事人既隳術中,每有欲罷不能之歎。

    績溪是徽州一府六縣中較為質樸的縣份,民間素有“惟有績溪真老實”的說法, 但健訟之風也同樣相當之盛。而在祁門:

    訟事以山墓、田宅為多,事起渺忽,滋蔓不休。理直者雖居多數,被誣受累者似亦不少。就三十三年而論,田土錢債口角細故等案共五十起,內原直被曲十二,原曲被直六,中息十,原被平十七,注銷二,未結二,兩兩比較,控情實者占十分之二,誣者占十分之一。

    “三十三年”也就是光緒三十三年,即1907年。“田土錢債口角細故等案共五十起”,是指被官府受理的民事訴訟案件之數量。至於民間未被受理者,應當尚有不少,當時人有“徽州健訟之風,本甲皖省”的說法。 

    (二)徽州方言

    方言是一域人群的主要特征之一。徽州的一府六縣,方言各不相同,“六邑之語不能相通,而一邑中四鄉又複差別”, 這是徽州鄉土史家許承堯的說法。 對於歙縣的方言,《陶甓公牘》指出:

    歙地多山,方言閱數裏而一變:下西鄉一帶較平曠,故自潭渡、鄭村至岩市、長齡橋以上,迤邐二十餘裏,鄉語略同。上西鄉則懸殊矣。東鄉方言亦不甚相遠。惟南鄉邊境,與北鄉黃山深處,出言竟不易曉。總之,音以近郭為客,去城愈遠,言之相去亦愈遠。紳士及慣旅行之商界中人,往往能說普通官話,然亦有宦遊數十年仍操土音者。

    歙縣是明清徽州府的首縣,歙縣方言原是徽州府的標準方言。根據當代的方言調查,歙縣人一般會說兩套話,一套是當地方言,用於本地人之間的交際;另一套則是近似蕪湖話的“普通話”,用以與外地人交談。 蕪湖是明清以還徽商重點經營的地區,直到晚清,當地還有徽州公學, 對於徽州社會極具影響。

    休寧是徽州一府六縣中僅次於歙縣的重要縣份,休東與歙西均是徽州鹽、典巨商輩出之地。關於當地的方言,《陶甓公牘》記載道:

    居山之人唇舌多厚,出音多鈍。休寧麵積多山,故方言未能普通,率二三十裏而一變。流口以上一口音也,小(石丙)以上一口音也,龍灣以上一口音也,與婺、祁近,而祁人之鼻音,與婺人之唇音,皆潛滋浸潤於其間。岩腳以上一口音也,休城以上一口音也,與黟太近,而黟人之牙音,太人之喉音,胥依稀影響於其際。屯溪以上一口音也,草市以上一口音也,下與歙邑毗連,歙音和平,故屯溪以下略似之。最難解者,屯溪一帶水間泛宅浮家,欸乃相語,即世居屯溪者,聞而不知所謂。

    這裏指出了休寧方言及與周遭各縣方言的關係。晚清徽州文書抄件《杭州上水路程歌》中有:“篁墩草市對溪東,咫尺鄉音大不同。” “篁墩”位於歙縣西南部,“草市”(今有上草市,下草市)與之僅一河之隔,但方言卻大不相同,與此處的記載恰相吻合。在清代,新安江流域生活著“九姓漁戶”(又名九姓漁船,俗稱“江山船”),船上人講的都是江山話, 故而休寧人覺得屯溪一帶浮家泛宅者的語言頗難曉解。

    至於徽州其他四縣方言的複雜程度,較前二者似有過之而無不及。如婺源境內層巒疊嶂,溪澗迂回,百姓大多深居簡出,當地方言相當複雜,“言語不通,五鄉各異。有同邑之人,相語不辨誰何者”,隻有往來於各大商埠的人才能說些官話。故而由江鏡芙起草的《婺源風俗之習慣》指出:一些教育家要在學堂內添設官話一門,讓兒童從小操習,以便於將來與外界之人交涉應對,這實在是當務之急。迄至今日,婺源等地留下的不少鄉音字典, 均可作為當日徽州民間官話教育的一種物證。類似於婺源的情形,也見於祁門、黟縣和績溪各縣。

    (三)徽州生活方式

    晚清徽州的生活方式,主要是承襲此前的傳統,但在外界的衝擊下,也顯露出了不少時代的特征。

    外界對徽州的衝擊,主要是來自外出經商的徽商和受新思潮影響的學生和紳士。徽商的足跡幾乎是遍及海內,在長年的奔波中,他們開闊了眼界;徽州子弟的外出求學,更帶回了新的思想。而外地報刊影響的逐漸擴大,也在徽州知識分子中產生了比較廣泛的影響。如在歙縣,晚清時期,學堂、商會以及城鎮紳商都喜歡閱讀報紙。特別是隨著郵局在徽州各地的開辦,此種外界的影響愈來愈大。在績溪,未設郵局以前,閱報者寥寥無幾。希望了解時局的人,往往要想方設法才能看到報紙。而在郵局開設之後,閱報者逐漸增多。根據清末調查的報紙銷數,約在百份以上。當然,訂閱者絕大多數集中在城內學界,鄉間除了一些學堂和派銷的官報之外,看報的人仍然相當有限。在休寧,官方係統派銷的報紙,如《政治報》、《學部報》和《南洋報》,由縣署轉發各界;《蕪湖報》、《漢口報》,商界偶然可以讀到;上海的《神州》、《時報》、《中外》、《申報》、《新聞》、《輿論》和《女報》等,通過屯溪民局(即民信局)寄送的約有10份左右,由郵局寄送的約在50份左右;此外,紳、學、商各界訂閱的《東方雜誌》、《教育雜誌》、《衛生報》、《醫報》和《國粹報》,也有大約10份。

    從總體上看,晚清以來,徽州與上海的聯係日益增多。上海是近代徽商麇集鱗聚之區,故而上海新聞界對徽州的影響最為巨大。對此,《祁門民情之習慣》記載:祁門雖然地處山區,但當地人一向喜歡閱讀京報閣鈔。自從滬上報館紛紛開張,購閱者也逐漸增多。據清末調查顯示,除縣、學兩署以及城鄉各學堂之外,城內銷報 14家,東鄉滸溪銷報兩家,南鄉平裏、鱅溪等處銷報六家,西鄉曆口、閃裏等處銷報4家,北鄉善和等處銷報兩家。在黟縣,客居外地的經商者,往往將自己讀過的報紙寄回家鄉,所以當地人也能夠看到外埠出版的不少報紙。與此同時,通過上海郵局直接寄達的報紙也有十數份。迄今,在徽州民間覓得的晚清各類報紙仍然頗為可觀,這些,均是上述背景下的曆史遺存。

    當然,報紙對徽州一府六縣的影響,其程度並不完全相同。其中,似乎是以婺源最為閉塞。直到清末,地僻民貧的婺源,閱報者仍然少得可憐。此前曾經創設閱報社一處,但未經一年便無疾而終。當地郵局又頗不完善,所以婺源四鄉出外經商者,基本上不通過郵局寄送報紙。根據清末的調查,當時通過郵局寄送的報紙,隻有《時報》2份、《神州日報》3份、《匯報》2份、《新聞報》、《中外日報》各1份而已。至於《外交報》以及各種官報,除了縣署之外,沒有其他人購閱。

    然而,不管程度如何,外來傳媒的衝擊,畢竟或多或少地開通了徽州的社會風氣,對於促進社會變遷頗有助益。報紙的廣告,以及外出移民所寄貨物的不斷湧入,使得洋貨的傾銷力度及其影響力迅速加大。

    從總體上看,近代以來,徽州作為內陸山區,西方勢力對它的直接衝擊似乎較弱。天主教、耶穌會並沒有形成很大的影響,民、教之間一般尚能相安無事。但外國商品通過上海、蕪湖等地向徽州各地傾銷,對徽州的衝擊相當之大。如在昔日揚州鹽商巨賈的桑梓故裏——歙縣,其情形有如下述:

    歙處萬山中,習儉樸。乾嘉之世,鹺業盛,富戶多,稍稍趨奢華,書籍字畫、金玉古玩,儲藏最富,一食用之細,日費萬錢者有之。粵匪亂後,內容愈瘠,表麵愈華,好洋貨者多,好土貨者少,外強中乾,識者憂之。

    這種情形,在徽州各地都相當普遍。如在休寧縣,洋油、洋布等日常消費品,鉛筆、藥水等學堂所用的文具,毛氈、鐵櫃等商人用品,幾乎是隨處可見。而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由於土貨未能改良,傳統工藝日趨衰落,更給洋貨乘隙而入創造了機會。在祁門,前代的地方誌說當地人家居儉嗇,“茹淡操作,日再食惟饘粥,客至不為黍,不畜乘馬,不畜鵝鶩,貧窶數月不見魚肉”。而到晚清時期,民風稍變為奢,喜用洋貨,特別是在縣城一帶尤其突出。西、南兩鄉茶業最盛,北鄉雖然沒有大宗的出產品,但好尚亦喜新奇。洋貨對徽州的衝擊,使得徽州的衣食住行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1、服飾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慈禧太後在接見劉汝驥時指出:晚清時期洋布充斥,成為中國的“一大漏卮。” 徽州雖然地處內陸僻遠山鄉,但服飾也受到洋布衝擊的巨大影響。宣統元年(1909年)績溪紳士朱瑞麒作有《績溪風俗之習慣》、《績溪民情之習慣》二文,其中對當地男女服飾之嬗變,有著相當精彩的記述。在前文中,他指出:績溪縣在太平天國以前,服飾皆尚儉樸,主要采用的是當地自製的芙蓉布,麻布、夏布也能運銷外地。及至清末,芙蓉布已經失傳,當地人嫌棄土貨,布帛品類皆喜洋貨。在《績溪民情之習慣》中,朱瑞麒又指出:績溪風俗儉嗇,還保留著古風。道光、鹹豐年間,衣必土布,用必土貨。當地人的好尚,隻是看中那些樸實、堅固的布料。但到太平天國以後,市麵上洋貨充斥,貨美價廉。於是,在殷商顯宦的提倡下,一般士庶亦踵起效仿。後生新進,更是穿洋衣,食洋貨,衣食向著西洋的風俗靠攏。 接著,他又分男女服飾,詳盡地描述了這種變遷的階段特征:

    從前男之服飾:績俗向樸,兵燹前俱穿布,衣帛者百不一二。夏穿土葛布、土麻布,穿夏布者少,穿紗綢者更少。冬則穿粗布,如常熟布、餘姚布,富而老者穿棉袍,次穿夾袍,裘不多見。有護膝而無套褲,背心爾外,幅俱有袋,謂之銀衣。幅短少袖狹,冬用氈帽、布鞋,禮服布與羽毛居多。

    晚近男之服飾:兵燹以後,漸效兩湖妝式,寬衣廣幅闊袖,夏穿紗羅,次亦穿夏布、洋布,冬穿輕裘,次亦穿棉袍,布必用細,著綢緞衣服者十有二三,土布罕見,套褲、背心均極趨時。

    現在男之服飾:守舊者仍是晚近形式,然十不二三。趨時者短衣,袖小幅狹,幾如操衣。長衣則袖小幅狹而長。不但粗布不穿,土貨細布亦不願穿,綢緞紗羅亦憎本貨而喜洋貨。鞋喜瓦式、洋式,平時亦喜穿囗操靴,更喜穿革履,每有手戴金戒子,或鑲寶石、鑽石者。

    他所謂的“從前”是指太平天國以前,“晚近”是指太平天國以後,而“現在”則是指清末。其中的“兩湖妝式”,係指鹹同兵燹中因湘軍的崛起而引起的世人對“湖南褂”之模仿 。與此同時,績溪婦女的服飾習尚也有相當大的變化:

    從前女之服飾:頭盤高髻,首飾尚珠釵鉺簪環,金少銀多,其上必飾以珠。式樸古,不取華巧,所戴不過三件。服俱用布,袖狹而幅短,鞋繡花。行禮無外套,穿硃青布褂、硃青布裙,即有各種華衣,亦不肯穿。

    晚近女之服飾:婦人發髻,皆用揚州之髻,處女之髻梳元寶式。寬袖廣幅,綢緞衣不多見,細布、洋布每每皆是鑲銀花草及盤釘闌杆。每一女衣,須縫人數工或數十工。中人之家,均有綢綴外套、百折綢裙。其首飾金珠,並重釵鉺簪環,外如茉莉竿等類,滿頭插遍。

    現在女之服飾:服色向淡素,狹袖,幅亦不廣。城內及開通鄉鎮,則窄袖短狹而長過膝。鑲飾較前為簡,不釘欄杆,用品與男子同習慣。洋貨居多,髻效蘇、杭之圓扁式,首飾重金,珠較少,式取巧素,所戴不過三件。鞋不繡花,喜黑色,十二三歲之女童,穿男衣者日見多數。

    在婺源,民眾原來一向質樸,服飾崇尚樸素。那些往來江淮吳越的富商大賈,一身毛藍土布長衫、紅青土布馬褂和雙梁闊頭粗布鞋,出入於茶寮酒肆、笙歌羅綺之間,雖然被蘇、鬆一帶的人傳為笑話,但也因此對這些穿著土布衫的“婺源朝奉”頗為敬重。婺源女子也都是釵荊裙布,不以金銀珠翠為華。光緒以來,這種風氣逐漸改變——除了那些固守本地的農民以及抱殘守缺的寒儒下士還寬袍大袖,其他人則多沾染外洋習氣,“喜洋貨,嗜新品”。《婺源民情之習慣》認為:以往的婺源富而儉,清末的婺源貧而奢。在祁門,先前的民間風俗一向節儉,男子長衫客布,棉袍多灰色布褂,外套多以青布、天青呢為之。及至清末,“漸見繁華,各色客布、洋布銷售頗多”。

    徽州服飾的變遷,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商人和學生的影響。“學、商兩界,喜用洋貨,漸有由儉入奢之勢”。特別是學生,在近代是領導社會風潮的一群人,他們對於時尚的走向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根據清末的調查,徽州中學以下學堂多達百所。僅歙縣官立、民立的兩等學堂就有20餘處,舊式家塾及蒙童私塾也有千餘所。特別是在新式學堂,學生接受新式學問,學得諸多外國知識。如在祁門,晚清時期風氣漸開,宦商子弟,“好習英文英語,亦有習東洋語言文字者”。婺源由於“近今(按:當指晚清)新學發明,士人亦翻然有遠誌,負書擔囊,肩背相望,抑間有東渡大和,西赴歐美,以博注新智識者”。這些,都對徽州社會的崇洋風氣以推波助瀾之力。如在休寧,清末城市百姓窄袖緊身,模仿操衣縫製棉襖,呢袍草帽,再配以手表。此風盛於學堂,經商者繼起模仿, 從而逐漸波及於社會的其他階層。

    2、飲食

    飲食方麵,糧食供應曆來是徽州的頭等大事。徽州山多田少,即使是豐年的產米數量,也不足供應當地3個月的口糧。其不足部分,全靠鄰省浙江和江西等地接濟。 特別是江西省的糧食供應,對於徽州的影響最大。有一首竹枝詞這樣寫道:

    山田力薄半無泥,養得爺娘子又啼;

    此地年豐休便喜,須將水旱問江西。

    由於糧食的缺乏,徽州人素以儉嗇著稱於世,這在晚清的調查中也可得到證實。如在歙縣:

    歙山多田少,產米常供不給求。東、西兩鄉猶能輸其羨於鄰境,惟南鄉與北鄉之黃山,家家多種苞蘆以自食。非小康之家,幾不易得米麵為常食。商鋪有定律,月四餐、六餐而已。肉食用豬,食牛羊者絕少,鱗族羽屬亦不多得。寒素家風,以蔬豆為常用品,如新洲之蘿卜,葛塘之白菜,問政山之筍,皆絕美。市中所製豆腐,亦遠勝他處。有毛豆腐者,乃江、浙各屬所未有,惟衛生家不取焉。富有者早起,喜食鹽茶蛋,且用以供客,酒則土釀與購自他省者參半,皆力薄,而性烈無深醇者。

    上述的記載,將歙縣人的日常飲食作了詳細的描述。除了日常飲食外,節日食俗也同樣節嗇。歙縣人宴請客人,肴饌極為儉約,使用魚翅、鴨肉的相當之少。

    在休寧,糧食的供應也同樣相當成問題。由於休寧的土地生產出的糧食不足以供應當地的民食。“市人一日三餐,而苦者減其一”。婺源的情形亦不例外。早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婺源縣浙源鄉嘉福裏慶源村生員詹元相就曾指出:在糧食供應緊張時,婺源當地民家多以豆作飯,其狀頗為艱難困苦。及至晚清,此種情形仍未有所改變:饑饉凶年,婺源人有采蕨薇食用者。城中人都是米食,不喜雜糧;鄉間東北多山,貧民種植玉米作餅食;西南高田種粟麥。

    一般來說,如果我們對照明代的記載,便可看出,盡管時光流逝了數百年,但徽州人的飲食習俗仍然未有多少改變。可以說,在日常的衣食住行中,變化最少的是飲食。不過,太平天國時期的兵燹戰亂,在部分地區一定程度上也調節了緊張的人地關係,使得徽州的糧食自給程度有了相當的變化。其中最為突出的一個例子是績溪縣。與徽州的其他地方相似,績溪也是一個山多田少的地區,道鹹之間,“產米僅敷民食十分之六,雜糧俱作正餐”。太平天國以後,由於戶口尚未恢複到戰前水平,“產米與民食約可相敷”。於是,當地的糧食生產結構也有了一定的變化:“小麥產數不過稻米十分之二三,種雜糧者更少,而荒田尚多”。 這顯然也為績溪人飲食結構的調整提供了一些空間。

    3、聚落

    皖南的徽式民居是長江中下遊地區極具個性特征的一種建築型式,它以粉牆、黛瓦和起伏跌宕的馬頭牆為特色,形成了一種動人心魄的魅力。對於徽派建築,《陶甓公牘》中也有涉及,如歙縣:

    彌望皆瓦屋,他處惟名城巨鎮有之,徽歙則小村落皆然。草房絕少,屋多建樓,大家廳事極宏敞,梁用鬆,柱用杉柏與銀杏,皆本邑產。牆用磚,鋪地以石,或用磚及木板,一門顏雕刻,費輒數十百金。但天井小,少窗,光線黑暗,此其所短。床幾各器,類以堅木為之,傅以漆,亦土產。起居之適,貧富不甚相遠。溪山清麗,居此者如置身畫圖中,故人人有不忍輕去其鄉之意。

    徽歙民居皆瓦屋,這是明清以來徽州的富裕程度使然,也是徽派建築的一大特色。從對徽派建築遺存的調查來看,此種特色應形成於明代以前,而一旦形成為某種個性化的特色,後來的民居往往就以此為範本,逐漸積澱而為縱向傳承和橫向衍播的居住民俗,從而使得徽州一府六縣的聚落,呈現出大同小異的景觀。

    與美輪美奐的徽派建築相輝映,徽州的道路交通也顯現出了與他處不同的景觀。當地紳士稱:“我徽雖僻處山陬,獨橋工之堅致,石路之廣坦,為他郡所未有。” 以歙縣為例,根據民國《歙縣誌》的記載:當地道路都以石頭鋪成,即使是窮鄉僻壤、入山小徑,也都是如此。石頭的種類不一,有青石、紅石、紅麻、白麻和鳳凰麻等石。康、乾以後,更采用了浙江淳安茶源的青石,質美堅固,全縣交通即使是在積雨時節,也不會泥濘不堪。另外,徽州人還設立“橋會”等民間互助組織,保證了橋梁的管理和維修。

    晚清時期,徽州的聚落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其一,太平天國的兵燹戰亂,給徽州的聚落景觀造成了重大的破壞。以婺源為例:

    乾嘉之間,五鄉富庶,樓台拔地,棟宇連雲。兵燹以來,壯麗之居,一朝頹盡,敗垣破瓦,滿目蕭然。承平五十載,元氣卒不可複。生計既極艱難,商賈迥不如前,而十匠九柯,工價又數倍曩昔。居斯室者,但得(鹿瓦)磚作障、莞葭為牆足矣,亦可慨也!。

    其二,徽州建築形式及盛衰程度,隨著商業的盛衰而發生變化。以祁門為例:

    舊建民房天井狹窄,光線黑暗,近年大為改觀,士大夫之家,未有不高大門閭,明窗淨幾者。東鄉雙溪諸村,多名家大族,居處與城闉相似。家藏器具,有留傳至數百年者。南鄉侯潭地近江右,舟楫易通,第宅相連,大有廣廈萬間之象。西鄉曆口近日業茶獲利者,屋宇亦多壯麗。

    其三,在近代西洋文化的衝擊下,徽派建築也發生了諸多的變化。此前,筆者在皖南曾作過十數次的實地考察,據我所見,晚近的徽州建築中,有不少是中西合璧的建築。如績溪上莊製墨名家“胡開文”家族,就遺留有西洋式的門樓。而在黟縣的南屏等地,我也見到諸多西洋式的單體建築。根據東南大學建築係的調查,在婺源豸峰的近代建築中,出現了西洋風格與徽州固有的建築風格相融合的聚落。以涵廬和潘次良宅(又名洋屋)為例,在徽派建築風格中,加入了西洋的梯形窗、拱券門,甚至以英文字母為裝飾。 不僅是形式上發生嬗變,建築材料方麵也有了新的變化。如朱瑞麒在《績溪風俗之習慣》中指出:

    (績溪房屋之材料)梁棟用鬆,柱用杉,或用白果,或用雜木,壁用杉木板,油而不漆,地麵用徑尺方磚,或用三合土築成,上敷以青灰,用白灰畫線。水梘用竹、用木、用磚,近有用洋鐵、洋鉛者,窗嵌玻璃者,城多鄉少。

    顯然,績溪的徽派建築也開始用洋鐵和洋鉛等。而婺源豸峰洋屋,其建築天井兩側,則建有西式跑馬廊,建造時大量運用了當時還很罕見的東洋“洋灰”(即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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