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者:金子
作者:葉心
首發於:今日頭條的<<自拍>>期刊2021年3月11日
編者按:原生家庭對孩子的影響究竟有多大?有時候父母不經意的一些舉動,卻不知道對孩子也許就是需要用一生來糾正的記憶和錯誤。
我叫金子,住在德國,今年58歲了。我的人生應該說是50歲才開始,在那之前我過得心驚肉跳,總是失意,50歲以後總算糾正一切,終於可以怡然自得,開始自己一直夢想的生活。
(在匈牙利度假,我和老曼騎著馬兒在漫步)
1963年我出生在北京故宮後麵中軸線上的大樓裏,那是當時胡同裏的孩子都羨慕極了的部隊大院。我的父親在部隊工作,母親是園林係統的三八紅旗手和先進工作者。但這些光環,不僅讓童年的我感覺不到半點幸福,反而給我灰色的童年加上了虛榮和虛偽的外殼,令我壓抑、反感而且自卑。
(北京少年宮後門兩個高樓,左邊那個皇冠下的大白樓就是我生活了30多年的“舊居”,夏天時鄰居們都在樓頂乘涼,我則在那裏練網球)
我的父母一個是南方人一個是北方人,無論從性格到飲食習慣,沒有一點兒相似相容之處。他們好像這輩子就是趕著湊到一起來吵架的,我膽戰心驚地在他們的吵架聲裏活著,從小就盼望著他們能離婚,可直到去年11月84歲的父親去世前,他們仍然生活在一如既往的爭吵中。
我的父母都認為女孩子就應該在家安靜地呆著,不讓我和妹妹出去。調皮的妹妹經常溜出去,盡管回來會挨打也樂此不疲。而我出去兩分鍾就會被吼回來。這倒也成全了我愛讀書的好習慣。一方麵我學習成績好,另一方麵是我體育最差、膽子最小、身材微胖、戴個瓶子底一樣的大眼鏡,見了男生會害羞得吐個舌頭就跑,倒也不會讓家長操心會早戀。
1981年我18歲,高中畢業考上了北師大中文係(本來分數夠上複旦,可父母不讓去外地),成了那一屆大樓裏唯一一個大學生,而且是重點大學。全家全院都轟動,讚美讚歎不絕於耳。平時一生氣就罵女孩沒用的父母,被街道和單位請去做教育子女的報告;我複習用過的書,被鄰居“請”回家當個寶。隻有我一個人倒頭痛哭,因為我不想當老師。
不過我聽說當時各個大學和政府機關都缺人才,北師大畢業生當中學老師的極少,況且全係100人僅有6個去中學的名額,怎麽也輪不到我頭上。抱著這種想法我去了大學,住到大學集體宿舍,因而也離開了“戰火紛飛”的家和父母的爭吵。五年的大學生活,除了周末回家又重溫噩夢,一切倒也順利。
(大學時候的照片,最右邊的是我)
畢業分配時我本應分到當時的北京金融學院當老師,可在發榜的前一天負責分配到老師告訴我:“你被分到北師大女附中(現在的北京實驗中學)。”我一下子就懵了。
大三的時候由鄰居介紹,我有了一個讓父母特別滿意的男朋友。他外表特別英俊,是部隊裏的軍醫,除了脾氣大點,似乎什麽都好。心情灰暗的時候,男朋友帶著兩個小絹人——新郎和新娘,向我求婚,我想躲避父母的戰火,於是決定盡快把自己嫁出去。1986年7月我大學畢業,10月我就結了婚,第二年12月就生了孩子,工作的不理想讓我一心隻想做個平凡的女人。
(在北師大女附中做老師,前排戴眼鏡穿淺紫色連衣裙的是我)
原以為有了自己的家,我就能安安靜靜過日子了。誰知一結婚,山東的公婆就帶著祖傳的發麵引子和一把上好的菜刀,搬到我們的新房不走了,不久還接來了大姑姐3歲的孩子。彪悍的公婆不僅夫妻對吵,還跟兒子吵,跟鄰居吵。父母家留下的童年記憶湧上心頭,我無奈地搬到學校的單身宿舍去住。雖然宿舍三人一間,擁擠不堪,卻讓我覺得心靈自由,還有更多的時間看書和與同事談心。
(當老師的時候,中間是我,跟兩位同事一起去黃山旅遊)
我的前夫曾告訴過我,他非常痛恨小時候被父母打罵。可是當我們的女兒學習成績不夠好時,前夫抬手就打。痛哭流涕的女兒又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灰色童年。
那陣子我總是忍不住落淚。我覺得自己什麽都不如意,完全生活在無邊的黑暗裏,因而不止一次地想到輕生。
1991年,我在教師崗位做滿了五年,符合可以離開學校的規定。一位朋友有個調去機關的工作機會,酷愛教師工作、不願離開學校的她,悄悄問我願不願意。這還用問嗎?我幾乎是飛跑著去麵試並被錄取。
終於有份理想的工作了。在機關的頭五年,我是在最光鮮耀眼的部門,每年工作的三分之一時間是在開會;三分之一的時間是陪著部長及專家學者、明星大腕兒等奔赴全國各地考察、寫報告;剩下的三分之一時間,是接待華僑團體及主辦各種檔次的茶話會聯歡會。我出差的待遇規格,也跟同行的領導們一樣:來接機的車開到飛機停機坪,到哪裏都是警車開道,住最好的酒店……頗有點春風得意的感覺。
(1992年,當年的政協主席李瑞環到我們的辦公室視察並合影留念)
1992年,我和前夫瞞著所有人悄悄地協議離婚了。平時我不要命的加班工作,隻在周末孩子從寄宿學校回來時才裝成正常夫妻的樣子,一起帶著孩子出去玩。
兩年的一天,八歲的女兒從朋友處得知她的父母離婚了,不過懂事的她什麽也沒有表現出來。一次我看到她和她爸爸在地毯上打鬧,心想:“女兒漸漸長大了,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哪個男人會比親生父親更疼愛她呢?“於是就跟對她爸爸說:“為了孩子,不如咱們就湊合著複婚吧?”他馬上回答說:“你不早說!我等了你兩年,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我怎麽跟人家交代啊?!”我隻好馬上回答:“算我沒說!”
(女兒四歲時因為工作原因,和我一起在中央電視台綜藝大觀節目組,與倪萍合影)
因為覺得工作不再有挑戰性,1996年我自願平級調動,在下屬的服務中心,把當時一個棄置七八年的爛尾樓的星級酒店手續跑下來。沒日沒夜地工作,常常自願加班到天黑,回家倒頭便睡,第二天睜眼又去上班。可是酒店開業之後不久,我卻被調到另一個做貿易的部門。直到有一天我成了禮堂的公關部經理,在趕時間為機關會議準備場地、我趴在地上貼會議的橫幅時,看到溫文爾雅間透著傲慢的會議主辦方,意識到那是我曾經的角色。我心灰意冷地問自己是怎麽弄到這一步的?這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麽?
離婚後我對婚姻特別失望。我不規律地生活,用拚命工作來麻痹自己,用各種謊話欺瞞同事、家人、朋友和孩子,自己也覺得很累。1997年的一天我在機關食堂吃過午餐,突然覺得喘不上氣來,就去了醫院。醫生說情況非常嚴重,是心髒病。我躺在那裏,病床邊圍一圈兒人:專家、醫生、單位領導、還有慌張趕來的母親。他們的麵孔漸漸模糊,一針下去,我覺得自己墜入了無底的深淵……住了一個月的院,做了所有的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器官有毛病。專家說我不是心髒病,是心病,一句話說到了要害。
病休半年多我再回去上班,努力想回到公務員編製,回到我曾經的崗位上去,可那時已經開始改革,事業和企業部門已經從公務員隊伍獨立出來,我想回公務員隊伍比登天還難。很多曾經在酒桌上套近乎的人,在這關鍵的時候都像躲瘟疫一樣避之不及。直到1999年有位貴人聽說我的情況,才把我調回原單位。
(做《情係華夏》節目時,我和劇組一起赴廣東僑鄉拍攝外景,攝像機後麵那位就是後來中央電視台春晚總導演之一金越)
很偶然的,我認識了一位在德國生活了30多年的香港人。他為人特別溫文爾雅,又非常的可靠,於是我們相戀了。他對我的女兒也很好,所以在他的邀請下,我辦好了去德國的簽證旅遊,同時也準備申請去德國大學讀碩士。
當我的出國手續剛辦下來的時候,正遇上單位決定派我去香港培訓。我憋了很久,終於開口說明了情況,心裏準備好了接受任何的責罵。誰知領導表示替我高興,還幫我用合適的匯率換了幾千馬克。
2000年12月底,我隻身來到德國這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與香港人結了婚,同時進入不萊梅大學讀社會學碩士,半年後接來了13歲的女兒。
對這第二次婚姻我充滿了希望,我跟一個朋友說:“他非常完美,集中了中國男人和德國男人的所有優點。”誰知那位朋友的老公在一旁開玩笑說:“也說不定集中了中國男人和德國男人所有的缺點呢!”結果還真讓他說中了。
結婚不久,我就發現自己犯了大錯。我們倆不僅性格不和,三觀也不同。他是一個非常宅家的人,自己不喜歡出門,也不希望我出門。他說:“在家裏好好呆著,看看書,看看電視,多好!”偏偏我是個愛熱鬧的人。有中文學校請我去教課,我想答應,他卻說:“這種學校,還不知道能給多少錢呢。養一頭奶牛如果賣不出好價錢,那還不如不賣,留在家裏擠牛奶呢。”這番話嚇了我一跳。
後來我意外懷孕。起初我也猶豫,39歲高齡要孩子,特別是我身體還不太好,簡直有點玩命的感覺。可在德國是不能隨便墮胎的。一來二去,我覺得孩子在肚子裏抗議,就想生下這個孩子。可他覺得我們年齡都不小了,自己以前的婚姻也有了孩子,就堅決不想要這個孩子。
因為懷孕不能教課,我向來邀請我的朋友解釋原因,同是女人,朋友表示理解,還好心地送給我100歐元。感動之餘我打電話致謝,卻引發了丈夫和我的激烈爭吵。他暴怒地認為我是”要和他做對”,並把我的手機摔得粉碎,女兒的DVD也被他砸壞。童年時父母爭吵的樣子一下子就浮現出來。我害怕爭吵,遇到事情就想躲起來,至少可以免得自己受傷害。於是我馬上就下了離開他的決心,帶著三個月的身孕和14歲的女兒搬出來。
有時候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就跟女兒商量:“你雖然跟著媽媽,卻也還有爸爸,可憐弟弟這樣生下來就見不到爸爸。咱們要不要回去跟叔叔和好?”可她死活不願意,繼父在她麵前凶狠地把DVD摔在地上的模樣,比親生父親的巴掌更不能原諒。
起初在青少年保護局的安排下,一歲多的兒子還可以每月跟他爸爸見一麵,可是後來他主動放棄了見麵的權利,音信全無。兒子的降生,讓我不得不中斷了學業,退掉了不萊梅大學的學籍。還好在懷孕期間學了德語。
德國對婦女兒童的保護和福利及設施的便利,沒有讓我覺得一個女人帶孩子有多麽的困難。孩子的入托入學和居家出行,單親媽媽都能得到特別的優待和照顧,並沒有什麽格外的煩惱。我甚至推著嬰兒車,在兒子11個月大的時候,就單獨帶他回國,之後就年年回國探親,有機會就到處旅行。孩子小小年紀,就跟我去過了很多國家。
(2003年,用童車推著兒子到處旅行,在瑞士留影。女兒拍的照片)
所以在做單親母親的日子裏,我不僅繼續努力學德語,還在不萊梅科技大學、雅各布大學等教中文、國畫和太極,北師大的科班還派上了用場。
(2005年,我在家裏認真備課,準備去教太極劍)
生活上雖然勉強過得去,可是在心裏,我還是特別渴望有一個能知寒知暖並能交心的伴侶,希望能有一個肩膀能夠讓我依靠。不過前提當然是,那個人既是我的愛人,也是我孩子們最好的父親。女人任何年齡都需要陪伴,需要愛情,但是也不能因為利益、收入等因素而對不起自己的真心。所以這期間我陸陸續續認識過幾個人,卻沒有一個是合適的人選,都是匆匆交往即匆匆結束。
兒子五歲那年(2007年),我在網絡上認識了一個德國男朋友。他對我和兒子都非常好,但他就是不願意結婚。經過了五年轟轟烈烈的愛情及分分合合,終於我毅然作出分手的選擇。這個抉擇,比我任何一次離職和離婚都艱難,很多朋友扼腕惋惜,可現在看來卻正確無比。
(2007年,認識大鼻子男友,一起出去帶兒子遊玩)
2012年,我在不萊梅找到了一份全職的工作,在中國檢驗認證集團在德國的分公司綜合部任副經理。第二年我50歲,在一個很多人認為是日落西山的老女人的年齡,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我在網上認識了現在的老公老曼。認識半年他就請我和兒子搬進他那城堡一般諾大的農莊馬場,八個月後我們就登記結婚了。
(我們家的馬場)
老曼滿足了我對男性的所有期望值:他英俊瀟灑,有良好的經濟實力也非常有愛心,對我的兒子非常好; 他為人高尚大方,總是替別人著想,哪怕賣一塊地也會給中介超出他們期望值的費用,還給馬術俱樂部和射擊俱樂部各捐贈1千歐元; 更重要的是他品德非常好,他說“沒有善意的謊言。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 所以他十分誠實,不會欺騙任何人。和老曼在一起,我每天都能從他那兒學到好多東西,尤其是為人處世的方法。
(50歲再披婚紗)
老曼比我大八歲,是位浪漫的愛人。因為他前麵也有兩次失敗的婚姻,第一任妻子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不願意爭吵的他默默地淨身出戶。第二任妻子因為癌症去世。現在他每天都會謝謝我嫁給他、陪伴他,還人前人後誇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太太”。我問他為什麽這麽愛我,他說: 因為我們兩人都不是非得強求別人完美的人,我們都很樂觀,比如看到半杯水都會慶幸我們還有半杯。
(英俊瀟灑的老曼)
可是老曼酷愛旅遊,而我的工作沒有那麽多的閑暇時光陪伴他。為了能夠更經常地陪伴,同時還考慮到德國的工資和稅的問題:在德國,如果配偶不工作,那麽就少交稅,兩人用正好;但如果配偶工作,那麽兩人都得把那一半的稅交給國家。所以我們倆人都上班,我那麽一點工資交完稅後,和我不上班老曼少交稅,兩人一起拿到手的錢幾乎是一樣的。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女強人,在心底裏我隻是一個需要人愛護的小女人,工作隻是為了養家糊口,而家庭穩定需要用心經營,也需要彼此陪伴。於是我就安心地回家做起了專職主婦,專心地打理我們自己的家。
(2017年,我榮獲射擊俱樂部女王稱號,攜“親王”“檢閱”部隊)
老曼不僅事業上幾十年順風順水,業餘養馬、騎馬、打網球、滑雪這些所謂的“貴族運動”,也是家常便飯。他對我兒子視如己出,不僅出錢出力培養我兒子各種技能和愛好,還是一個堂堂正正做人,盡心盡力愛人的好榜樣。
(兒子十歲時在馬術比賽上得獎)
而我的父母以前非常不理解我的出國行為,一直暗暗生氣; 我兩次離婚也丟盡了他們的臉,可是自從看見了我健康成長的兒子,還有我現在安靜快樂的生活,我的一切錯誤都得到原諒,還幾次誇獎我。
在我的第三次婚禮上,24歲的女兒伏我肩上哭成淚人。她50歲的老媽,帶著倆娃,穿著潔白的婚紗,四駕白馬拉的馬車載著我們駛向賓客。
(我和老曼結婚時的四駕白馬婚車)
我終於不再受灰色童年的影響,不用害怕生活中有爭吵和暴力。那些記憶裏的不愉快和害怕逐漸被生活中的快樂取代,我現在的日常生活被騎馬、高爾夫球、網球、肚皮舞、踢踏舞和瑜伽安排得滿滿的。50歲了,我可以一切重新開始,重拾童年的愛好,用更多的時間來寫作和畫畫,還可以開辟新愛好學古箏和古琴。生活有很多種方式,可以做事業強人,也可以安靜的做隱士高人,而我,隻想做家庭裏怡然自得的自己。
(2018年不萊梅中文學校與華人華僑新春聯歡會,我在表演旗袍舞)
現在婚姻已經過去八年多了。沒有七年之癢,我和老曼始終相敬如賓,從來沒有爭吵過。如果一定要找出我們有什麽不和諧的事情,那老曼也永遠有他的高招:“不管太太說什麽,就答一個字:對!那就行了。”女兒也說我這個讓她操心的老媽,“終於有了一個好歸宿,終於不再有人和她爭吵,過上了從小就夢寐以求的、琴瑟和諧的婚姻生活。”
(2015年奧登堡的中國節,我在彈古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