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歐遊

年少的時候懷著和莫名的憂傷, 天天做著漫遊世界的夢; 長大了,流浪還在繼續,心情卻大不一樣了。健身教練,SOHO翻譯和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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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裏說外婆

(2020-05-13 12:02:17) 下一個

母親節,給媽媽打完電話,我又想起了我的外婆。如果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溫柔的最親近的女人,對我而言,那就是我的外婆。

 我出生時是長孫,可是在重男輕女的農村裏女孩是不被人看重的,爺爺奶奶很嫌棄我,把我丟給了外婆。後來弟弟出生了又被嬸子虐待,於是也被送外婆接了過去。就這樣我們兩個不懂事“拖油瓶”, 讓一貧如洗的外婆家雪上加霜,卻仍然被外婆精心照料著順利長大。

外婆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家庭裏,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就扛著縫紉機走家串戶為人做針線活來養活自己。書香門第的外公看重她的美貌和能幹,不顧門當戶對的富家小姐的追求娶了外婆為妻。可惜婚後的好日子沒過多久中國就換了朝代,接下來的各種運動讓地富分子的外公先被人打壞腰椎、又被踩瞎眼睛從而喪失勞動力,外婆不得不以她弱小的身軀來挑起家裏家外的生活重擔。文革中外公又被打倒成“右派”和“臭老九”,外婆仍然毫無怨言地操持著風雨飄搖的家。

在我的腦海中有無數關於貧窮的回憶,可是卻沒有餓肚子的記憶。外婆每天早上天不亮、公雞還未打鳴時就已經起床,在用泥巴砌成的爐灶裏燒出一家六口人的熱水、熱茶和早飯,每天晚上大家都上床休息了她還在煤油燈下忙針線。她的手巧和能幹是遠近都出名的。外婆養的一大群母雞都長得白白胖胖,每天都有新鮮雞蛋,這些都是我們摯愛的美味。外婆巧手熏出的臘肉和醃製的鬆花皮蛋、鹹蛋,還有壇子裏各種各樣的泡菜、酸菜、鹹菜、幹菜都美味無比,不僅我經常趁她不注意去偷吃,鄰裏鄉親也時不時過來討一些解饞。最美的是每年夏末秋初摘下來的湖南“朝天紅”辣椒,經外婆的巧手剁碎醃製成壇,吃一口滿嘴的香辣直沁到心底裏。即使現在的我身在海外,吃盡山珍海味還是懷念外婆的紅辣椒。外公外婆為了孩子們特意種了桃樹、李樹、無花果樹和桔子樹,菜地裏還種了紅薯、涼薯以及甘蔗。這些自家種的水果正是當今現代都市人努力追求並崇尚的最美味、最綠色的營養食品。

由於外婆的一手好手藝,讓我從小就養成了一張“刁嘴”,什麽東西稍微不合口味就挑剔不吃,以至於後來和爸爸媽媽住在一塊起還經常因為吃的鬧矛盾。感謝外婆的一手好針線活,家裏人身上的衣服都是來自於她這個老牌“服裝設計師”;而我最佩服的是一床最簡單的被子她還可以每天換著花樣來折疊,一天一換一個禮拜都沒有重複的樣式。

在那動蕩不安的年代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分裂解體、多少夫妻反目成仇。外婆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她那關牛棚的丈夫劃清一個什麽界限; 相反,她像一隻瑟瑟發抖的老母雞一樣,小心翼翼的用她沒有多少力量的嬌小身軀保護著幾個年幼的孩子和飄零破碎的家。偏偏我和弟弟這兩個小拖油瓶還不是省油的燈。最折磨人的是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一定得要搖晃著才能睡覺,如果停下來我就大著嗓門幹嚎。勞累一天的外婆隻好把我和搖籃都放到床上,一邊打盹一邊整夜整夜地搖我。

記得有一次我背著還不能走路的弟弟和一群孩子在山裏玩,不知從那個樹林裏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聲,又不知哪個孩子說了一句“老虎來了”,嚇得大家做鳥獸散。我在經曆了嚇得渾身僵硬動彈不得的幾秒鍾後,忽然將弟弟甩下背來飛奔下山,留下他一個人在山裏麵孤零零的無依無靠。好在弟弟驚天動地的嗓門哭得幾十裏以外都可以聽到,外婆聽到哭聲馬上丟下手裏的農活,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過來抱起弟弟。又把我找回去,把山裏那人還高的茅草和樹木從砍得幹幹淨淨,讓我們看個清楚沒有老虎、不再恐懼為止。

我記憶中外婆的家除了貧窮還是貧窮。外婆家的房子是泥土建的,地板也是泥土的,做飯燒火的爐灶也是泥土建的。每頓飯後外婆一定會用自家種的棕樹做成的掃把把泥土地打掃得幹幹淨淨。外公呢,從來沒忘記他是讀書人的身份,很早就教我寫毛筆字、背唐詩,還有女孩子笑不露齒,或者站如鬆、坐如鍾、行如風的禮儀,所以直到今天我的行走速度都特別的快,快得和長腿的德國人有得一比。

湖南的冬天刺骨的冷,尤其是沒有暖氣,濕漉漉的屋裏比屋外還冷。記憶中一個秋末冬初的傍晚可能是刮台風,下很大的雨,我和外公、外婆抱著一個小小的火爐在床上縮成一團。外麵的雨下得越來越大,本來就是茅草蓋的屋頂根本承受不住,房間裏到處都漏下滴滴答答的雨。外婆把家裏所有能接雨的臉盆、腳盆包括碗都用上了。隻見她不停地在各間屋子裏跑來跑去忙個不停,剛把這盆水倒掉那邊的碗又滿了。叮叮當當的雨聲和外婆的腳步聲,還有外公抑揚頓挫吟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聲音,是我心中永遠也抹不掉的記憶。“八月秋高風怒嚎,卷我屋上三重茅.....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杜甫在一千多年前寫的詩正是我們當時的寫照,年少的我也深切的體會並明白了了杜老夫子“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祈願。

外公在他的七十大壽講話,感謝上蒼有眼讓他找到了這麽一位紅顏知己,共同度過這些風風雨雨的年代,因為在外婆的身上有中國女人最美麗的品德:溫柔賢惠,勤勞善良,堅強隱忍,先人後己。

別以為貧窮可以把人的意誌和容貌都可以磨掉,經曆過磨難的外婆更加的美麗和優雅。不需要當今社會人人趨之若鶩的美容手術和化妝術,深受上天寵愛的外婆天生一張秀氣的瓜子臉,大大的雙眼皮鳳眼顧盼有神,微微上翹的小嘴似乎永遠都在含笑,生育了八個孩子仍然是纖纖細腰,走動起來如楊柳隨風。讓我們後輩大跌眼鏡的是在大學做教授的小外公見到我的小姨時還觸景生情,脫口而出說道“嫂子年輕時真漂亮”,就差沒有再咂巴咂巴嘴巴了。而我那對相貌很挑剔的先生第一次見到當時已經七十的外婆時就誇她高雅,斷定她年輕時必定是個大美人,所謂相由心生也-----估計如果讓他同時遇上年輕時的外婆和我,那丘比特之箭射中的肯定是她而不是我了。

我在農村外婆家的日子其實不是很長,但卻是我最無拘無束、最受寵愛也最難忘的日子。外婆沒有讓農村人重男輕女的思想影響到我的成長,相反在祭祖的時候愣是破例讓我做為長孫在列祖列宗前亮相磕頭。隻是外公因為喪失勞動力經常心情不好,並時不時大發雷霆,年幼不懂事的我便鸚鵡學舌去指責咒罵外婆。看見外婆眼中的驚訝失望難過各種表情略過,我真是又恨又悔,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即使現在想起來也恨不得把自己抽死。

農村裏的生活單調而平淡,偏偏我和弟弟對於精神文明的渴求卻遠遠強於其他的孩子。那時候的中國農村沒有電視,連收音機都是奢侈品而且效果極差。偶爾聽說五裏地以外的大隊部有電影看,我們姐弟二人就開始橫著吵豎著鬧。隻要上屋、下屋有人出發,我們倆就會不顧一切地往外走。為了滿足我們,外婆常常不得不放下家務活和農活,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手一個,牽著、抱著我們走好幾裏崎嶇的山路。那真是非常的辛苦。記得有一次半路上我們一行三人遇到媽媽回家來,外婆疲倦得不由自主地癱坐到地上去。這在非常講究儀態的外婆來說是幾乎絕無僅有的事,她的克己、刻苦由此也可見一斑。

這麽多年來走南闖北的經曆讓我的見識變得越來越廣,對很多事情也越來越無動於衷,但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隻要遇上老女人在乞討我一定會給錢。那年秋天在黃山旅行時見到一位頭發發白的老太太在賣茶葉,她的神態像極了我在老家的外婆,趕緊掏出一張百元遞給她,還沒來得及轉身就已經淚如雨下。我自己當時覺得可能是太想念外婆了,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回到老家,兒時的舊房子裏見到久別的外公和外婆,盡管一輩子清貧辛苦,八十歲的外婆仍然耳不聾、眼不花,頭發也僅僅是半白,隻是骨瘦如柴的身子在老式的衣服裏隨時都有被風吹走的危險。熟知我少年得誌、驕狂暴躁的脾氣,外婆囑咐我一定要好好看待先生和孩子,而先生更是要我好好地陪伴外公外婆幾日,他斷定那會是我今生見到他們的最後日子。沒想到現實真的被先生言中,回到德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外公外婆就在十天內相繼離開人世。遠在天涯我既安慰不了悲痛欲絕的媽媽,也來不及買張飛機票飛回去奔喪,隻能獨自在異鄉流淚,祝願他們兩位在天堂裏相依相伴再次攜手共度。

不過在我的心中外婆其實並沒有真正的離去。 每當霧氣,外婆總會隨著晨霧在朝陽中嫋嫋走動。她齊耳的中式短發,合身裁剪的深色中式衣服,甜甜的笑容在臉上如花一般綻開,輕撮小嘴長長的呼喚,滿頭是草的我撒開兩腿短腿,隨著成群的花母雞爭先恐後的向她撲過去。空氣裏響起明亮的吉他聲,是好像為我量身寫作的<<老家>>:那年我離開老家,天空中有雨在下。肩上的背包沉沉的啊,裝滿外婆的牽掛。我看到她眼中有淚花,空中飄著她的白發,拉著我的手緊緊的啊,還有說不完的話。老家啊老家,腳步走遍海角天涯,心中卻永遠係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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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estead 回複 悄悄話 您寫的真好,我都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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