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回憶碎片
Henry Song
2008.3.22
我生長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小時候娛樂活動相當貧乏,不象現今的孩子們,每個人都有一大堆的玩具,還可以上網和千萬裏之外的人玩遊戲聊天.
除了娛樂內容的貧乏之外,當時對世界的了解也非常閉塞.獲得資信的渠道,基本上來自無處不在的高音喇叭.每天一大早,東方紅的歌聲打破了一夜的沉寂,將人們從睡夢中叫醒,然後向睡眼惺忪的人們激動地報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的最新成績,無非是革命形式一片大好越來越好,資產階級反動派及其走狗正一天天爛下去,離最終滅亡已經相去不遠.而晚上則是在國際歌的高昂樂章聲中,帶著對"英特納雄耐爾"一定會實現的美好憧憬結束一天的生活.並沒有誰向我們指出,早晨深情的"他是人民大救星",與晚上激昂的"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之間,存在著何其自相矛盾的滑稽.
當然,還有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之類.這是母親每天都從辦公室拿回來的,與新聞聯播唯一的不同就是把喇叭裏的聲音轉換成了印在紙張上的文字.但我這個人從小就對文字著迷,無論是什麽東西,隻要上麵有字,我都忍不住要拿來看.所以除了當年人人都讀過的小人書畫冊之外,也讀了不少報紙.
母親拿回家的報紙裏有一份是我最愛看的,可一旦被母親發現,就一定會遭到訓斥.那份報紙叫參考消息,裏麵刊登著外國對中國的一些報道,盡管那些外國也不過是中國當時屈指可數的一些社會主義陣營的友邦,譬如朝鮮,阿爾巴尼亞,坦讚尼亞之類,多是給中國唱讚歌的,但至少唱的語調有所不同,讓人看著新鮮.就象當年的主食是玉米麵,天天吃窩窩頭,難免讓人久了想吐,於是拿玉米麵去做成鋼絲麵回來蒸了,換了個樣子,就覺著好吃,容易下咽.所謂鋼絲麵,就是把玉米麵壓成了麵條狀.因為玉米麵質地很粗,做成麵條時,直徑很粗,形同鋼絲,所以叫鋼絲麵.而之所以我不能看參考消息,是因為我是孩子.即便不是孩子,我也沒有資格,因為那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隨便讀的,屬於內部刊物.母親是非常守紀律的,那樣的報紙,連父親都不能隨便翻著看,更何況我這個孩子.父親是不是背著母親也和我一樣偷偷看了,我無從知道.但偶然的機會,我卻發現了父親的一個秘密.
一天晚上,發現父親在家裏躲在裏屋,把門窗嚴嚴實實地關了,連窗簾都拉了,行為相當詭秘,不知道在做什麽.壓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我便躡手顳腳地走到緊閉的門前,將耳朵貼在門上摒住呼吸偷聽.於是聽到屋裏傳來輕微的吱吱喳喳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收音機裏發出的,長大後懂得那是電磁幹擾.記得當時猛地聽到收音機裏報台的聲音"這裏是美國之音",然後收音機的聲音便突然沒了.可能是這報台聲把父親嚇得趕緊將收音機關了,後來經過幾秒鍾的死寂,聲音才又漸漸地回複出來,但隻是高到我能感覺收音機裏有人在講話,卻又低到我每句話都不能完整地聽得真切.多年後,我在回想這些情景時,想象著父親一隻手拿著小小的收音機,緊緊地貼在耳邊,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調著音量,既不能大到被不該聽到的人聽到,又不能小到連自己都聽不見的地步,一邊還要緊張地不停朝著門窗張望以確定不被別人發現,如饑似渴地要從裏麵獲取中國的官方管道根本無法獲取的消息的神情,就覺得特別滑稽.但在當時,這樣的事情一點都不滑稽,而是非常危險的.
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麽父親聽收音機要如此神秘,但潛意識中似乎感到那樣的行為有所不妥,不然何必要如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之後在一次當年非常流行的公審大會上,聽到有犯人被以"收聽敵台,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時, 便突然和父親躲在屋裏的事情聯係了起來,猛地驚駭得渾身發抖:天啊,我的父親是在偷聽敵台,要是被抓到,不就成了反革命,也會被判十無年的徒刑嗎!然後就嚇出了一身身的冷汗.好在父親這樣的事情不是常有.是父親真得沒有常去偷聽,還是沒有更多地被我發現,我不知道.反正父親沒有被抓出判刑.但我記得很清楚的是,毛澤東去世與四人幫被抓的兩個場合,父親偷聽過"敵台",而且是連母親都一起聽的,好象還有父親的一兩個好友.那時人們臉上的神情都非常肅穆,讓人覺得天空隨時會塌下來,不知道會把哪個倒黴蛋砸死.
當年並不知道美國之音是什麽東西.隻是感覺那播音員的聲音與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非常不同,沒有那麽義正詞嚴, 慷慨激昂,而且說話的語調也很怪異,長大了回頭去想,才知道那是外國人講中文,講不好四聲的抑揚頓挫.
除了那種神秘與恐怖感, 以及播音員講不好抑揚頓挫之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那播音員的聲音也非常奇特,由高轉低,然後又由低轉高,一波一波地,周而複始,象是潮水.我當時不懂得電學,沒有聽過電波這個詞,便試圖以自己所能夠想到的道理去理解,就想起在學校操場,全校同學排隊做體操時,老師在前麵拿著小喇叭對同學喊話,通常是邊講邊身子左右轉動方向,好讓所有人都能聽到,那喇叭直接對著我時聲音便很洪亮,而側過去便變得微弱且模糊不清了,於是我就認為,那收音機裏的廣播員在播音的時候,應該是站著原地不停地轉圈的,一圈一圈地轉,這樣可以讓四麵八方的人都聽到,所以聲音會循環往複地時高時低,講話清楚時是他正好轉過來對著你,反之,則是他背過身去了.我覺得這樣的解釋很了不起,自己很得意.當然,其實還有一個更合理的解釋,就是當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新聞聯播裏常講的,除了我們如向日葵一般沐浴在毛主席偉大思想陽光普照之下的中國人,過著豐衣足食幸福美滿的生活之外,世界上的其它四分之三的人民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吃不飽,穿不暖,等待著我們高舉著解放全人類的共產主義大旗去拯救的.我想,那播音員一定是因為深受資本家反動派的奴役與壓榨,吃不飽飯,所以講話有氣無力,每句話開始還能把字咬清楚,再往下就餓得說不動了.要等到每句中間稍做停頓休息,才能卯足了力氣繼續往下說.雖然當年每天主食吃的是玉米麵窩窩頭,一年難得吃上幾頓隔了好幾年的碎舊大米,而且淘了五遍以上也不能保證煮熟了咬在嘴裏不會突然有一粒漏網的沙子在你的口中爆炸,但至少我們還沒餓得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很難想象,那些沒有被毛主席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惠及的人們,不得不過著那樣悲慘的生活,該是多麽可憐!不過這種解釋讓我覺得沒有前麵的那種生動有趣,所以最終沒有被我采納.
到了八十年代,敵台一詞漸漸不再被人提起了,收聽美國之音也慢慢變成了很大眾的事情. 尤其是它的英文廣播節目,更是成了無數英文學習者訓練聽力及口語的最有效的老師.記得大學時,就常常有人晚飯後手裏拿著收音機在校園裏散步,聲音開得大到恨不得翻了圍牆跑到一裏之外的莊稼地裏都能聽到."This is VOA, Voice of America",那位男性播音員底氣十足,音質圓潤,鼻音很重的純正美式發音,曾讓我聽著非常著迷. 那時候開放了,對外界的了解開始增加了,各種信息最後向我證明,人家播音員的確沒有肚子餓得講話有氣無力.當然,我對聲音忽高忽低自我以為非常完美的解釋,也最終被證明,聽起來十分浪漫,其實離事實相差十萬八千裏.而說到美式英文,在美國生活了多年,常常會碰到一些中國同胞誇我美式英語非常純正,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鼻音很重.我雖然很自信我的語言能力在眾多生活在美國的華裔中是屬於上乘的,但我還是不得不糾正對方,我的鼻音其實是緣由自我從小一直沒有治好的鼻炎,和美式英文頂多也就是個瞎帽碰死耗子的巧合.
嗬嗬...很高興在這裏也看到了你.是啊,覺得很親切.不過這裏好象遠沒有新浪那頭熱鬧....但至少不會象新浪那裏一樣被"和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