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年代的中學作文
Henry Song
2011.2.16
我從小就愛讀書,雖然當年實在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書可以讀到.書讀多了,自然就手癢癢,愛寫點東西.有句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作詩也會謅.這種效應,就譬如鸚鵡,你一天到晚沒事把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給它聽,突然有一天,就從它嘴裏蹦出一句話來,讓你覺得它真會講話似的.當然,鸚鵡不會思考,隻能重複你的話.而人有大腦,重複別人的話多了,慢慢會有自己的思維介入,日久天長,漸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就趨向創作了.
說到讀書寫作,想起英文中有一句話叫:Garbage in, garbage out!意思是說,進去的是垃圾,出來的也一定是垃圾.這話對讀書寫作而言一樣在理.現在回頭去想,當年讀的書,其實大部分是垃圾.垃圾讀得多了,自己提筆時,就滿腦子的垃圾往外冒,寫下的自然也不過是垃圾.
記得中學時,我的作文是常常被老師拿來當範文讀給全班聽的.這種作文非常地公式化,絕對是當年所有垃圾文字的典範.舉例如下:
譬如記述一次學校的學農活動,開篇一般是這樣的:“東風浩蕩紅旗飄,祖國形勢一片好!在偉大領袖毛主席五七指示的光輝路線指引下,我們懷著激動的心情,踏著矯健的步伐,迎著初升的朝陽,沐浴著和煦的春風,來到了XX農場,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學農運動.”
這樣的開頭,仿佛被打了雞血一般,讓人莫名地亢奮,但講得全是空話,沒有絲毫內容.五七指示是什麽東西,其實自己毫無概念.但每天大喇叭裏都能聽到諸如“五七指示閃金光”之類的豪言壯語,聽得多了,腦子被灌滿了,水滿自溢般地,一有機會就壓不住地往外冒.
為了使文章有起伏波折,中間自然要穿插一段自己思想得到改造的曲折過程.譬如,描述自己本來是帶著激動的心情來到農場的,可是立即便被大糞的臭味熏到頭暈,拿鐵鍬的手,很快掌心起了血泡.於是,情緒低落,怕髒怕臭的思想占了上風,開始偷懶,開始找借口休息.而這一切的鋪陳,目的都是為了給這次學農的對象做出場的鋪墊.這時,身體雖然肮髒,但心靈無比純潔的農民伯伯出現了.農民大伯一段聲淚俱下的憶苦思甜與語重心長的諄諄教導,讓我深刻地認識到自己行為的可恥與思想的落後,於是靈魂深處鬧革命,我對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思想進行了徹底的自我批判,最後以透過現象看本質的全新眼光,認識到大糞的偉大價值,與馬克思關於勞動創造了人這一理論的偉大意義,毅然決然地拋棄了怕髒怕累的落後思想,全身心地投入到建設偉大祖國的滾滾洪流之中.
而結尾,自然也是很固定的老套,譬如:“這次不平凡的學農運動,讓我的思想得到了徹底的改造,讓我的覺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也讓我的認識得到了質的飛躍,從而更加堅定了我建設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與創造共產主義美好未來的決心.我暗暗地立下了誓願:從今以後,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怕苦不怕難,時刻準備著,為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
這樣的作文寫多了,最後閉著眼睛都可以下筆有神般洋洋灑灑,以為自己很會寫文章.老師高興地批著:思想端正,行文流暢,高潮起伏!然後拿到班上給全班讀著聽,讓我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很得意.回頭去想,我相信那些一起參加勞動回來,累得幾天不想來上學的同學,一定都會心裏在想:這小子真他們的能扯!
回頭去想,那年頭所謂的作文教育,其實都是在教導學生,如何製造偉大的謊言.因為所謂靈魂深處鬧革命之類的動聽故事,其實根本從來就不曾發生.對這個,學生心裏明白,老師心裏有數.但為了一篇優秀的作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用閃光的文字吹著響亮的牛皮.
這樣的文字,我寫了很多年,就象一隻豬,在泥沼裏打滾,在泥沼裏尋食,在泥沼裏排泄.渾身上下,裏裏外外都是臭泥.而身陷其中,卻以為自己生活在天堂,冒著臭氣與傻氣,很得意地為讚美天堂而哼哼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