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小君,是一個月後。
她似乎刻意打扮過,黑黑的臉頰上塗了一層淡淡的胭脂,一副亮晶晶的耳環晃來晃去的,襯得園園的臉兒更加黝黑和豐滿。
“哇,你這哪象要離婚的女人?”
“我等會兒要去婦聯和我老公見麵,故意打扮打扮,氣氣他,讓他曉得他把這好的老婆給弄丟了……”雖說是氣話,但從小君這種上海女人嘴裏說出來,完全沒有了報複性。小君說完後,居然微微笑了,露出她的一排貝齒。
我看著她,覺得她此時的笑容很奇怪,和她整番話的內容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孩子還好吧?”
“莉莉從小都是跟著我,他從來也沒時間管過她,但對他前妻的兩個女兒完全就不一樣了,你說這讓我心裏怎麽好受?”小君邊說邊搖頭,“哎,算了,算了,想想真沒意思!”小君低下頭,那對耳環在她發間隱隱約約地閃動。
“我原來還想著怎麽回到那老房子,現在也沒這想法了,心裏冷冰冰的……”
“你和你老公中間好象還見過麵,難道沒有任何挽救的餘地了嗎?”
“見過是見過,他說他一直在看心理醫生,你猜他怎麽和醫生說的?”
我好奇地等待下文。
小君的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的笑容,“他說,他不知道他愛不愛我,哈哈……”小君開始大笑,肩膀開始顫動起來,隨之整個身體也跟著前仰後合,兩個耳環更是搖來搖去,她笑著笑著,接著下意識地用手擦了擦眼角,好象眼淚都要流出來似的“不曉得他是指從開始就不知道愛不愛我,還是不知道現在還愛不愛我,總之挺可笑,不過想想,我也沒啥可指責他的,你要現在讓我講清楚我對他的感情,我也隻能說不知道了。”小君漸漸地又平靜下來。
“如果隻是因為他兩個女兒,我覺得你可以等等,西方孩子一到成人的年紀,就出去另立門戶了。”
小君輕輕搖頭“他女兒不是橫在我倆之間的主要問題……”
“那又是什麽?”
小君不再說話,沉吟了好半晌兒,她的眼神凝固在窗外的某一點上,這個姿勢一直僵持了很久。
沉默……
還是沉默……
這沉默愈是漫長,我愈是覺得不安。
小君起身站在窗前,我看不見她臉部的表情,隻有那發呆的背影。
久久地,久久地,她好像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隻聽見牆上掛鍾有節奏的嘀嗒聲。
“你知道嗎,我老公還有個兒子,是他前妻和她第一任丈夫的,叫克裏斯托夫……”突然,小君幽幽的話語象是從遠方飄來一樣,打破了屋內的寂靜。
“哦?”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那背影。
“雖說不是親生的,但他視如己出。”
又是長時間的停頓。
“當時他和他前妻鬧離婚,正好趕上她有一次酗酒,出了重大車禍,律師抓著這把柄,借題發揮讓他前妻失去了三個孩子的撫養權,他也因此少付不少給他前妻的生活費……”小君還是那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冷冷的雕像。
“是嗎,這麽說,你也帶過他大兒子了?”我很吃驚,回憶第一次去小君家的情景和她老公的交談,我感覺不到任何在那個家裏有這個年輕人存在的蛛絲馬跡。
“我當然帶過克裏斯托夫,還有他兩個妹妹。為了省飯錢,每天都是我做好中午飯,再去學校接他們。我老公真是會找啊,找到我這個傻子,肯為他這麽作牛作馬……”小君又笑起來,這笑聲雖然不高,但我覺得很生澀。
“那麽是他大兒子從中作梗了?”我試圖把小君的思路引回我們原先的話題,我能夠想象正值青春期十八九歲年輕人的反叛。
小君又不說話了。
我看了一下表,其實隻是下午五時,但窗外一片昏暗,幾縷光線慘慘淡淡地射進來,使得沒有開燈的屋內一片淒涼。
小君就那麽站著,她黯淡的背影讓氣氛更為窒息……
我猶豫著,是不是要打斷這無盡的等待,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道如何繼續。
我感覺屋裏的寒氣漸漸從腳下升起來,我想起身調調暖氣,又怕太唐突,我總覺得我一絲一毫的動靜都會影響到小君的狀態。
突然小君冒出一句話
“克裏斯托夫已經死了,是去年的事……”
她冷不丁的打破沉默讓我嚇了一跳,等我再回味過來她說的內容時,我更是嚇了一哆嗦。
“什麽?”
“他已經死了,去年夏天,自殺的……”小君最後兩個詞吐得極輕,輕得隻有她自己才能聽見,但它們還是穿射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刺耳地並清清楚楚地傳達到我的耳膜裏。
“怎麽回事?”
“是我害的。”小君低下頭,用手撐著額頭,使勁地搖晃著,好象要把所有這些可怕的事遺忘到腦後,但她背影的沉痛告訴我這無濟於事。
“是你害的?”
“對,至少我老公他們一家都是這麽認為的。”小君抬起頭,又恢複了她原來的姿勢,那種呆滯。
“那天下午,隻有我和克裏斯托夫在家,他又要駕著他的摩托出去滾混,我說你在家待業好幾個月,也不見你自己操操心,一玩就玩到九十點才回,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你教訓得對啊!”
“但他對我的話不理不睬。我很生氣,說你如果今天不聽話,出了這家門,就別再回來。”小君頓了頓,“他漠然地看著我,說我管得找嗎,他要去他媽家,我一聽就火,從小他就知道把他親媽搬出來氣我,我大聲地衝他嚷嚷,那你就去好了,以後別想再踏進這個家門一步,他還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我當時更火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衣服全部從二樓扔了下去,他頭也不回騎著摩托揚長而去。”
小君突然轉過身,我看見她臉上的表情,隔了這麽長時間的事,她還是不能控製她心中的怒火。
“你知道,我當時不但生氣,而且感覺挺悲哀的,我再怎麽對他們好,都沒用,都趕不上他們的親媽!”
“後來呢?
“後來,克裏斯托夫住回到他媽家。我老公先是怪我把他趕走,但大勢已去,也就算了。這樣有一年的時間,也聽到過克裏斯托夫的消息,總之都是些好事,什麽找到新工作了,換了新摩托了,他和他親媽怎麽相處融洽了等等。我聽到這些雖然有些不舒服,但還是為他高興的,畢竟我也希望他能過得好……”
小君停了一下,使勁咽了下吐沫,我以為她會繼續說下去,沒想到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間歇了一會兒,又深深地吸了口氣,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有力量把故事講完。
“結果,結果,突然夏天裏聽說他自殺了,誰也不曉得怎麽回事兒,沒有任何遺書和預兆,好好一個大活人就居然沒了,莫名其妙的。”小君一臉疑惑,不停地搖著頭,似乎能搖出個答案來。
她邊說邊自己分析著:“按說,他回到他親媽那兒,應該很幸福,但這麽猛然一走,連他媽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你說可笑不?那段時間我老公和他前妻一起去看心理醫生,他們想知道究竟為什麽,但沒人會給他們一個答案,隻有克裏斯托夫自己知道……哼,於是,我老公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了罪魁禍首,那就是我,因為是我把克裏斯托夫趕走,是我把他趕上了這個絕路,這就是我老公的推論,這就是他沒有答案的答案。”小君無奈地搖著頭,眼神裏不僅是茫然,還有絕望“你說,人都死了,我還去哪裏問個明白?其實,我的心也很痛啊,我畢竟帶過他,好好的年輕人說沒就沒了。”
她喃喃自語,繼續想把整個事件理出個頭緒:“你說我多冤啊,到頭來卻落這麽個下場,可是我還能去怨他嗎,但不怨我又不甘心,為什麽到了他親媽家發生這事,就沒個人指責他媽呢,但,但指責了他媽,又有什麽用呢,人都沒了,說來說去的,哎呀,我也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麽了?”小君更是困惑,好象越細致和透徹的分析越讓她陷入深深的怪圈……
“我那次從墓地回來,看見他媽,哎,那副象被人抽了筋骨的憔悴,我老公一夜間也多了不少白發,要說真怪,也隻能說現在的年輕人太沒責任感了,你說呢?”
我點頭:“是的,也太脆弱了。”
說完整個故事的小君並不見得有多輕鬆,她無奈地做出結論:“我再怎麽有理,也無法和死了的人較真,不但是我,還有他所有的親人都會永遠生活在他死去的陰影中,一直到大家都死了,唉……”
我也長歎一聲:“人們都說,死了一了百了,其實哪有這麽簡單啊!”
“是啊,哪有這麽簡單啊!”
我倆麵麵相怯,陷入沉思……
暮色漸漸充滿了整個房間,於是,我站起身,打開了燈……
快樂是要快樂去找尋的。
我大部分題材是取之於生活,但經過了提煉和加工。
之所以寫悲劇是想讓人們知道,其實有很多人過得並不如意,生活也不總是很精彩,把握好對幸福的定義,也許我們能天天快樂,
就象你照片上的女郎一樣,笑口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