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蛹

世上蒼生萬萬千;空有語,教誰言?相逢盡是它鄉客,莫談故旅病相憐!閑來且盡一杯酒,隻愁無客共枳前
正文

月牙兒

(2006-05-22 12:17:04) 下一個
 

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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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著點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


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它帶著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


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雲上斜掛著。它喚醒了我的記憶,象一陣晚


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二)



  那第一次,帶著寒氣的月牙兒確是帶著寒氣。它第一次在我的雲中是酸苦,它那一


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照著我的淚。那時候我也不過是七歲吧,一個穿著短紅棉襖的小姑


娘。戴著媽媽給我縫的一頂小帽兒,藍布的,上麵印著小小的花,我記得。我倚著那間


小屋的門垛,看著月牙兒。屋裏是藥味,煙味,媽媽的眼淚,爸爸的病;我獨自在台階


上看著月牙,沒人招呼我,沒人顧得給我作晚飯。我曉得屋裏的慘淒,因為大家說爸爸

的病……可是我更感覺自己的悲慘,我冷,餓,沒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兒落下去。


什麽也沒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聲被媽媽的壓下去;爸,不出聲了,麵上蒙了


塊白布。我要掀開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裏隻是那麽點點地方,都被爸占了


去。媽媽穿上白衣,我的紅襖上也罩了個沒縫襟邊的白袍,我記得,因為不斷地撕扯襟


邊上的白絲兒。大家都很忙,嚷嚷的聲兒很高,哭得很慟,可是事情並不多,也似乎值


不得嚷:爸爸就裝入那麽一個四塊薄板的棺材裏,到處都是縫子。然後,五六個人把他


抬了走。媽和我在後邊哭。我記得爸,記得爸的木匣。那個木匣結束了爸的一切:每逢


我想起爸來,我就想到非打開那個木匣不能見著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裏,


我明知在城外哪個地方埋著它,可又象落在地上的一個雨點,似乎永難找到。


  三


  媽和我還穿著白袍,我又看見了月牙兒。那是個冷天,媽媽帶我出城去看爸的墳。


媽拿著很薄很薄的一羅兒紙。媽那天對我特別的好,我走不動便背我一程,到城門上還


給我買了一些炒栗子。什麽都是涼的,隻有這些栗子是熱的;我舍不得吃,用它們熱我


的手。走了多遠,我記不清了,總該是很遠很遠吧。在爸出殯的那天,我似乎沒覺得這


麽遠,或者是因為那天人多;這次隻是我們娘兒倆,媽不說話,我也懶得出聲,什麽都


是靜寂的;那些黃土路靜寂得沒有頭兒。天是短的,我記得那個墳:小小的一堆兒土,


遠處有一些高土崗兒,太陽在黃土崗兒上頭斜著。媽媽似乎顧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


抱著墳頭兒去哭。我坐在墳頭的旁邊,弄著手裏那幾個栗子。媽哭了一陣,把那點紙焚


化了,一些紙灰在我眼前卷成一兩個旋兒,而後懶懶地落在地上;風很小,可是很夠冷


的。媽媽又哭起來。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為媽媽哭得可憐而也落了淚。


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媽不哭!不哭!”媽媽哭得更慟了。她把我摟在懷裏。眼看太陽


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隻有我們娘兒倆。媽似乎也有點怕了,含著淚,扯起我就


走,走出老遠,她回頭看了看,我也轉過身去:爸的墳已經辨不清了;土崗的這邊都是


墳頭,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擺到土崗底下。媽媽歎了口氣。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


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兒。四外漆黑,沒有聲音,隻有月牙兒放出一道兒冷光。我乏了,


媽媽抱起我來。怎樣進的城,我就不知道了,隻記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個月牙兒。


  四


  剛八歲,我已經學會了去當東西。我知道,若是當不來錢,我們娘兒倆就不要吃晚


飯;因為媽媽但分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裏必是


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幹淨得象個體麵的寡婦。這一天,我拿的是一


麵鏡子。隻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它。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


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鋪。我拿著這麵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


鋪是老早就上門的。我怕當鋪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櫃台。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


跳。可是我必須進去,似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坎兒是那麽高。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


我的東西,還得喊:“當當!”得了錢和當票,我知道怎樣小心的拿著,快快回家,曉


得媽媽不放心。可是這一次,當鋪不要這麵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我懂得什麽叫“


一號”。把鏡子摟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我在那


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為東西不少;及至幫著媽媽一找可當的衣物,我的小心裏才明白過


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媽媽不叫我去了。可是“媽媽咱們吃什麽呢?”媽媽哭著


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隻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我知道,她拔下過來幾回,都沒肯交


給我去當。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現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


叫我把鏡子放下。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鋪,那可怕的大門已經嚴嚴地關好了。我坐在


那門墩上,握著那根銀簪。不敢高聲地哭,我看著天,啊,又是月牙兒照著我的眼淚!


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嘔,多麽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


連餓也忘了,隻要有媽媽這隻熱手拉著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說:“媽!咱們回家睡覺


吧。明兒早上再來!”媽一聲沒出。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爸死的那天,


它就是這麽歪歪著。為什麽她老這麽斜著呢?”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五)


  媽媽整天地給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幫助媽媽,可是插不上手。我隻好等著媽媽,非


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時月牙兒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


皮似的,都是鋪子裏的夥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我坐在她


旁邊,看著月牙,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象銀線上穿著個大菱角,極


快的又掉到暗處去。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因為看著它,使我心中痛快一點。


它在夏天更可愛,它老有那麽點涼氣,象一條冰似的。我愛它給地上的那點小影子,一


會兒就沒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的黑,星也特別的亮,


花也特別的香——我們的鄰居有許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


象一層雪似的。




   (六)


  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


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熏的常不吃飯。我知道媽媽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


推到一邊,楞著。她和自己說話。她想什麽主意呢?我可是猜不著。


  (七)


  媽媽囑咐我不叫我別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給我找到一個爸。這是另一個爸,


我知道,因為墳裏已經埋好一個爸了。媽囑咐我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她含著淚說:


“不能叫你餓死!”嘔,是因為不餓死我,媽才另給我找了個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


有點怕,又有點希望——果然不再挨餓的話。多麽湊巧呢,離開我們那間小屋的時候,


天上又掛著月牙。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離開這住慣了的小屋了。


媽坐了一乘紅轎,前麵還有幾個鼓手,吹打得一點也不好聽。轎在前邊走,我和一個男


人在後邊跟著,他拉著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著一點光,仿佛在涼風裏顫動。街上沒


有什麽人,隻有些野狗追著鼓手們咬;轎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媽抬到城外


去,抬到墳地去?那個男人扯著我走,我喘不過氣來,要哭都哭不出來。那男人的手心


出了汗,涼得象個魚似的,我要喊“媽”,可是不敢。一會兒,月牙象個要閉上的一道


大眼縫,轎子進了個小巷。



   (八)


  我在三四年裏似乎沒再看見月牙。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裏


間,我在外間睡鋪板。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小屋了。


屋裏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


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我好久沒去當


當了。新爸叫我去上學。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麽不愛叫他“爸”,


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麽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


的眼睛。可是媽媽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別扭。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


吃有喝的,都因為有這個爸,我明白。是的,在這三四年裏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


;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麵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


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麽都亮,都清涼,象塊玉似的,有時候想


起來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九)


  我很愛上學。我老覺得學校裏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隻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


罷了,正象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裏歪歪著。媽媽是很愛


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


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裏我也很


喜歡。也許因為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十)


  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當當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新爸忽然走了。他上


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他許多日子沒回


來,連封信也沒有。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可是媽媽並沒這麽打算。


她還打扮著,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為什麽呢?我不明白!好幾次,


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著。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給


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


可再低。我明白,隻是沒辦法。我不能問媽媽,不能。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


地說我:“念書!念書!”媽是不識字的,為什麽這樣催我念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


心而想到媽是為我才作那樣的事。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疑心的時候,我恨不能罵媽媽


一頓。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所以我


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麽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


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


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她們似乎什麽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


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


……這麽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


餓著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看著別人吃點心,多麽香甜呢!可是我得省著錢,


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


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


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


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地學會了恨媽媽。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便


想起她背著我上墳的光景。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象—


—還是象那個月牙兒,隻能亮那麽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媽媽的屋裏常有男人來了,


她不再躲避著我。他們的眼象狗似地看著我,舌頭吐著,垂著涎。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


解饞的,我看出來。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護自己,我


覺出我身上好象有什麽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麽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


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


我不知怎樣好。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


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躲著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當我睡不著的時節,


我很冷靜地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她得顧我們倆的嘴。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


給我的飯菜。我的心就這麽忽冷忽熱,象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刮得更要猛;我靜候


著我的怒氣衝來,沒法兒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變得更壞了。媽媽問我,“怎樣?”假若我真愛她呢,媽媽


說,我應該幫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這不象媽媽能說得出的話,但是她確是


這麽說了。她說得很清楚:“我已經快老了,再過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沒人要了!”這


是對的,媽媽近來擦許多的粉,臉上還露出摺子來。她要再走一步,去專伺候一個男人。


她的精神來不及伺候許多男人了。為她自己想,這時候能有人要她——是個饅頭鋪掌櫃


的願要她——她該馬上就走。可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象小時候那樣容易跟在媽媽


轎後走過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願意“幫助”媽媽呢,她可以不再走這一


步,而由我代替她掙錢。代她掙錢,我真願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


麽呢,叫我象個半老的婦人那樣去掙錢?!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媽媽不逼著


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娘兒倆各走各的。媽媽的眼沒有淚,


早就幹了。我怎麽辦呢?

       (十三)

  我對校長說了。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熱。我是真


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媽媽的……我並沒和校長親近過。當我對她說的時候,


每個字都象燒紅了的煤球燙著我的喉,我啞了,半天才能吐出一個字。校長願意幫助我。


她不能給我錢,隻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處——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仆作伴兒。她叫我幫


助文書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麽辦,因為我的字還需要練習。兩頓飯,一個住處,


解決了天大的問題。我可以不連累媽媽了。媽媽這回連轎也沒坐,隻坐了輛洋車,摸著


黑走了。我的鋪蓋,她給了我。臨走的時候,媽媽掙紮著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


上來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親女兒。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麽哭了,我隻咧


著嘴抽達,淚蒙住了我的臉。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


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在事後一想,我們娘兒倆就象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


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處,好象我們身上沒有別的,隻有一張嘴。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


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我不恨媽媽了,我明白了。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


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麽沒有我們的吃食呢?這個別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


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隻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


媽媽就在暗中象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


埋在一處了,我連她將來的墳在哪裏都不會知道。我隻有這麽個媽媽,朋友。我的世界


裏剩下我自己。


  (十四)


  媽媽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裏,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練字,為是能幫


助校長抄抄寫寫些不要緊的東西。我必須有用,我是吃著別人的飯。我不象那些女同學,


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別人,別人吃了什麽,穿了什麽,說了什麽;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


影子是我的朋友。“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為沒人愛我。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


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個人似的。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


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著,象捧著一朵嬌嫩的花。我


隻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嚼著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


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就沒有時間。我好象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想起


媽媽,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對將來,我不象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


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麽關係呢?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覺出我又


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


點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


又使我自傲。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媽媽也是不難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裏住著。晚上,


學校裏隻有兩個老仆人,一男一女。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


生,又不是仆人,可有點象仆人。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


沒有膽子去看它。可是在屋裏,我會想象它是什麽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微風


仿佛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


象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麵,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


是黑的,我沒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隻常皺著眉。


  (十六)


  我有了點進款: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校長允許我這麽辦。可是進不


了許多,因為她們也會織。不過她們自己急於要用,而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


或襪子,才來照顧我。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媽媽不走


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麽想使我舒服


一點。我很想看看媽媽。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著,我想——


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媽媽,她常到我的夢中來。有一天,我跟著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為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我看見了媽媽!在


個小胡同裏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著個元寶筐,筐上插著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順著


牆坐著媽媽,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媽媽,我認


識她的後影。我要過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


媽媽。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我們一群人擦著


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象是什麽也沒看見,專心地拉她的風箱。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


看,她還在那兒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臉,隻看到她的頭發在額上披散著點。我記住這個


小胡同的名兒。


  (十七)


  象有個小蟲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媽媽,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正在這個


時候,學校換了校長。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處,


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麽辦。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這幾


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挨餓,可是我上哪兒呢?我不敢坐在那兒呆呆地發愁,我


得想主意。找媽媽去是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收留我嗎?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


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我得為她想,她是我的


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礙。想來想去,我不肯找


她去了。我應當自己擔著自己的苦處。可是怎麽擔著自己的苦處呢?我想不起。我覺得


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鋪蓋卷的地方。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


下睡;街上不準我躺著。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著臉不走,焉知新校


長不往外攆我呢?我不能等著人家往外推。這是個春天。我隻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


而覺不到一點暖氣。紅的花隻是紅的花,綠的葉隻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顏色,隻


是一點顏色;這些顏色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


是淚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媽媽,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走了整整兩天,抱著


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作。我這才真明白了媽媽,真原諒了媽


媽。媽媽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學校裏教給我的


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同學們不準我有那樣的媽媽,她們笑


話暗門子;是的,她們得這樣看,她們有飯吃。我差不多要決定了:隻要有人給我飯吃,


什麽我也肯幹;媽媽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著。我年輕,


我好看,我要活著。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十九)


  這麽一想,我好象已經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


著。我看出它的美來。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那個月牙清亮而溫柔,把一些軟光兒


輕輕送到柳枝上。院中有點小風,帶著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


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強,影兒不重,風微微地吹,都是溫柔,什麽都有點睡


意,可又要輕軟地活動著。月牙下邊,柳梢上麵,有一對星兒好象微笑的仙女的眼,逗


著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牆那邊有棵什麽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


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淨。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


我心裏說。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一個青年把我讓進去。他很體麵,也很和氣。我平


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說什麽,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麽一


笑,我心裏就軟了。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當天晚上,


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他並且說他


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我要懷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臉


好象笑到我的心裏去。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麽溫和可愛。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發上我看著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風象醉了,吹破

了春雲,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著戀歌,嫩蒲的香味散

在春晚的暖氣裏。我聽著水流,象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著蒲梗輕快地往高裏長。小

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長。什麽都在溶化著春的力量,然後放出一些香味來。我忘了自

己,我沒了自己,象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

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二十二)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

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隻有我一個人,他每天晚上來。他永遠俊美,老那麽溫和。

他供給我吃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

衣服,又舍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麽兩塊紅。

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閑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

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麽濕潤潤的,可

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雲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果然,沒有多久,

春便變成了夏,我的春夢作到了頭兒。有一天,也就是剛晌午吧,來了一個少婦。她很

美,可是美得不玲瓏,象個磁人兒似的。她進到屋中就哭了。不用問,我已明白了。看

她那個樣兒,她不想跟我吵鬧,我更沒預備著跟她衝突。她是個老實人。她哭,可是拉

住我的手:“他騙了咱們倆!”她說。我以為她也隻是個“愛人”。不,她是他的妻。

她不跟我鬧,隻口口聲聲的說:“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麽才好,我可憐這個少婦。

我答應了她。她笑了。看她這個樣兒,我以為她是缺個心眼,她似乎什麽也不懂,隻知

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應那個少婦呀,可是我怎麽辦呢?他給我的那些東西,

我不願意要;既然要離開他,便一刀兩斷。可是,放下那點東西,我還有什麽呢?我上

哪兒呢?我怎麽能當天就有飯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東西,無法。我偷偷的搬了走。

我不後悔,隻覺得空虛,象一片雲那樣的無倚無靠。搬到一間小屋裏,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我知道怎樣儉省,自幼就曉得錢是好的。湊合著手裏還有那點錢,我想馬上去找個

事。這樣,我雖然不希望什麽,或者也不會有危險了。事情可是並不因我長了一兩歲而

容易找到。我很堅決,這並無濟於事,隻覺得應當如此罷了。婦女掙錢怎這麽不容易呢!

媽媽是對的,婦人隻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麽走,可是知

道它在不很遠的地方等著我呢。我越掙紮,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

就要消失。一兩個星期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小。最後,我去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

館受選閱。很小的一個飯館,很大的一個老板;我們這群都不難看,都是高小畢業的少

女們,等皇賞似的,等著那個破塔似的老板挑選。他選了我。我不感謝他,可是當時確

有點痛快。那群女孩子們似乎很羨慕我,有的竟自含著淚走去,有的罵聲“媽的!”女

人夠多麽不值錢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擺菜、端菜、算賬、報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點

害怕。可是“第一號”告訴我不用著急,她也都不會。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

招待的隻要給客人倒茶,遞手巾把,和拿賬條;別的不用管。奇怪!“第一號”的袖口

卷起來很高,袖口的白裏子上連一個汙點也沒有。腕上放著一塊白絲手絹,繡著“妹妹

我愛你”。她一天到晚往臉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給客人點煙的時候,她的膝往

人家腿上倚;還給客人斟酒,有時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對於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

的周到;有的她連理也不理,她會把眼皮一搭拉,假裝沒看見。她不招待的,我隻好去。

我怕男人。我那點經驗叫我明白了些,什麽愛不愛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別是在飯館吃

飯的男人們,他們假裝義氣,打架似的讓座讓賬;他們拚命的猜拳,喝酒;他們野獸似

的吞吃,他們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罵人。我低頭遞茶遞手巾,我的臉發燒。客人

們故意的和我說東說西,招我笑;我沒心思說笑。晚上九點多鍾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

了。到了我的小屋,連衣裳沒脫,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來,我心中高興了一些,我現

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勞力自己掙飯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號”九點多才來,我已經去了兩點多鍾。她看不起我,可也並非完全惡意地

教訓我:“不用那麽早來,誰八點來吃飯?告訴你,喪氣鬼,把臉別搭拉得那麽長;你

是女跑堂的,沒讓你在這兒送殯玩。低著頭,沒人多給酒錢;你幹什麽來了?不為掙子

兒嗎?你的領子太矮,咱這行全得弄高領子,綢子手絹,人家認這個!”我知道她是好

意,我也知道設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虧,少分酒錢;小賬是大家平分的。我也並非看

不起她,從一方麵看,我實在佩服她,她是為掙錢。婦女掙錢就得這麽著,沒第二條路。

但是,我不肯學她。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還開通,才能掙上飯吃。

可是那得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萬不得已”老在那兒等我們女人,我隻能叫它多等幾

天。這叫我咬牙切齒,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裏。又幹了三天,那

個大掌櫃的下了警告:再試我兩天,我要是願意往長了幹呢,得照“第一號”那麽辦。

“第一號”一半嘲弄,一半勸告的說:“已經有人打聽你,幹嗎藏著乖的賣傻的呢?咱

們誰不知道誰是怎著?女招待嫁銀行經理的,有的是;你當是咱們低賤呢?闖開臉兒幹

呀,咱們也他媽的坐幾天汽車!”這個,逼上我的氣來,我問她:“你什麽時候坐汽車?

”她把紅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幹什麽說什麽;天生下來的香屁股,

還不會幹這個呢!”我幹不了,拿了一塊另五分錢,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後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後悔丟了那個事,可我

也真怕那個黑影。把自己賣給一個人,我會。自從那回事兒,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間的

關係。女人把自己放鬆一些,男人聞著味兒就來了。他所要的是肉,他發散了獸力,你

便暫時有吃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女人就這麽賣了自己,

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

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不過,賣給一個男人,還可以說些天上的話;賣給大家,連

這些也沒法說了,媽媽就沒說過這樣的話。怕的程度不同,我沒法接受“第一號”的勸

告;“一個”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點。可是,我並不想賣我自己。我並不需要男人,我

還不到二十歲。我當初以為跟男人在一塊兒必定有趣,誰知道到了一塊他就要求那個我

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時候我象把自己交給了春風,任憑人家擺布;過後一想,他是利

用我的無知,暢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語使我走入夢裏;醒過來,不過是一個夢,一些

空虛;我得到的是兩頓飯,幾件衣服。我不想再這樣掙飯吃,飯是實在的,實在地去掙

好了。可是,若真掙不上飯吃,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一個多月,我找不到

事作。

       (二十九)

  我遇見幾個同學,有的升入了中學,有的在家裏作姑娘。我不願理她們,可是一說

起話兒來,我覺得我比她們精明。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們傻;現在,“她們”

顯著呆傻了。她們似乎還都作夢呢。她們都打扮得很好,象鋪子裏的貨物。她們的眼溜

著年輕的男人,心裏好象作著愛情的詩。我笑她們。是的,我必定得原諒她們,她們有

飯吃,吃飽了當然隻好想愛情,男女彼此織成了網,互相捕捉;有錢的,網大一些,捉

住幾個,然後從容地選擇一個。我沒有錢,我連個結網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

人,或是被捉,我比她們明白一些,實際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見那個小媳婦,象磁人似的那個。她拉住了我,倒好象我是她的親人

似的。她有點顛三倒四的樣兒。“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後悔了,”她很誠懇地說,

“我後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還不如在你手裏呢!他又弄了別人,更好了,一去不

回頭了!”由探問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戀愛而結的婚,她似乎還很愛他。他又跑了。

我可憐這個小婦人,她也是還作著夢,還相信戀愛神聖。我問她現在的情形,她說她得

找到他,她得從一而終。要是找不到他呢?我問。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還有

父母,她沒有自由,她甚至於羨慕我,我沒有人管著。還有人羨慕我,我真要笑了!我

有自由,笑話!她有飯吃,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吃,我倆都是女人。

  (三十一)

  自從遇上那個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專賣給一個男人了,我決定玩玩了;換句話說,

我要“浪漫”地掙飯吃了。我不再為誰負著什麽道德責任,我餓。浪漫足以治餓,正如

同吃飽了才浪漫,這是個圓圈,從哪兒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學與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

她們比我多著一點夢想,我比她們更直爽,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開始賣了。

把我所有的一點東西都折賣了,作了一身新行頭,我的確不難看。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錯了。我還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並不象我想的那麽

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隻賠上一兩個吻。哈哈,人家不上那個當,

人家要初次見麵便得到便宜。還有呢,人家隻請我看電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淩;

我還是餓著肚子回家。所謂文明人,懂得問我在哪兒畢業,家裏作什麽事。那個態度使

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給他相當的好處;你若是沒有好處可貢獻呢,人家隻用一

角錢的冰激淩換你一個吻。要賣,得痛痛快快地。我明白了這個。小磁人們不明白這個。

我和媽媽明白,我很想媽了。

  (三十三)

  據說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掙飯吃,我缺乏資本;也就不必再這樣想了。我有了買

賣。可是我的房東不許我再住下去,他是講體麵的人。我連瞧他也沒瞧,就搬了家,又

搬回我媽媽和新爸爸曾經住過的那兩間房。這裏的人不講體麵,可也更真誠可愛。搬了

家以後,我的買賣很不錯。連文明人也來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賣,他們是買,就肯來

了;這樣,他們不吃虧,也不丟身分。初幹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為我還不到二十歲。
及至作過了幾天,我也就不怕了。多*顧?竅罅艘惶?啵??遣啪醯蒙狹慫悖??鍬?猓*

還替我作義務的宣傳。幹過了幾個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見麵,我就能

斷定他是怎樣的人。有的很有錢,這樣的人一開口總是問我的身價,表示他買得起我。

他也很嫉妒,總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獨占,因為他有錢。對這樣的人,我不大招待。

他鬧脾氣,我不怕,我告訴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門去,報告給他的太太。在小學裏念了

幾年書,到底是沒白念,他唬不住我。“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來的

時候,手裏就攥著一塊錢,唯恐上了當。對這種人,我跟他細講條件,他就乖乖地回家

去拿錢,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錢,反倒要占點便宜走,什麽半

盒煙卷呀,什麽一小瓶雪花膏呀,他們隨手拿去。這種人還是得罪不的,他們在地麵上

很熟,得罪了他們,他們會叫巡警跟我搗亂。我不得罪他們,我喂著他們;乃至我認識

了警官,才一個個的收拾他們。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誰壞誰就占便宜。頂可憐的

是那象學生樣兒的,袋裏裝著一塊錢,和幾十銅子,叮當地直響,鼻子上出著汗。我可

憐他們,可是也照常賣給他們。我有什麽辦法呢!還有老頭子呢,都是些規矩人,或者

家中已然兒孫成群。對他們,我不知道怎樣好;但是我知道他們有錢,想在死前買些快

樂,我隻好供給他們所需要的。這些經驗叫我認識了“錢”與“人”。錢比人更厲害一

些,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

  (三十四)

  我發現了我身上有了病。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覺得已經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

我到街上去走;無目的,亂走。我想去看看媽,她必能給我一些安慰,我想象著自己已

是快死的人了。我繞到那個小巷,希望見著媽媽;我想起她在門外拉風箱的樣子。饅頭

鋪已經關了門。打聽,沒人知道搬到哪裏去。這使我更堅決了,我非找到媽媽不可。在

街上喪膽遊魂地走了幾天,沒有一點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饅頭鋪的掌櫃的搬到

別處去,也許在千裏以外。這麽一想,我哭起來。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

躺著,等死。我相信我會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沒死。門外又敲門了,找我的。好吧,

我伺候他,我把病盡力地傳給他。我不覺得這對不起人,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我又痛

快了些,我吸煙,我喝酒,我好象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我的眼圈發青,手心發熱,我

不再管;有錢才能活著,先吃飽再說別的吧。我吃得並不錯,誰肯吃壞的呢!我必須給

自己一點好吃食,一些好衣裳,這樣才稍微對得起自己一點。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點來鍾吧,我正披著件長袍在屋中坐著,我聽見院中有點腳步

聲。我十點來鍾起來,有時候到十二點才想穿好衣裳,我近來非常的懶,能披著件衣服

呆坐一兩個鍾頭。我想不起什麽,也不願想什麽,就那麽獨自呆坐。那點腳步聲,向我

的門外來了,很輕很慢。不久,我看見一對眼睛,從門上那塊小玻璃向裏麵看呢。看了

一會兒,躲開了;我懶得動,還在那兒坐著。待了一會兒,那對眼睛又來了。我再也坐

不住,我輕輕的開了門。“媽!”

       (三十六)

  我們母女怎麽進了屋,我說不上來。哭了多久,也不大記得。媽媽已老得不象樣兒

了。她的掌櫃的回了老家,沒告訴她,偷偷地走了,沒給她留下一個錢。她把那點東西

變賣了,辭退了房,搬到一個大雜院裏去。她已找了我半個多月。最後,她想到上這兒

來,並沒希望找到我,隻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認我了,要不是我叫她,

她也許就又走了。哭完了,我發狂似的笑起來:她找到了女兒,女兒已是個暗娼!她養

著我的時候,她得那樣;現在輪到我養著她了,我得那樣!女人的職業是世襲的,是專

門的!

        (三十七)

  我希望媽媽給我點安慰。我知道安慰不過是點空話,可是我還希望來自媽媽的口中。

媽媽都往往會騙人,我們把媽媽的誆騙叫作安慰。我的媽媽連這個都忘了。她是餓怕了,

我不怪她。她開始檢點我的東西,問我的進項與花費,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為奇怪。

我告訴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勸我休息幾天。沒有;她隻說出去給我買藥。“我們老幹

這個嗎?”我問她。她沒言語。可是從另一方麵看,她確是想保護我,心疼我。她給我

作飯,問我身上怎樣,還常常偷看我,象媽媽看睡著了的小孩那樣。隻是有一層她不肯

說,就是叫我不用再幹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雖然有一點不滿意她——除了幹這個,

還想不到第二個事情作。我們母女得吃得穿——這個決定了一切。什麽母女不母女,什

麽體麵不體麵,錢是無情的。

  (三十八)

  媽媽想照應我,可是她得聽著看著人家蹂躪我。我想好好對待她,可是我覺得她有

時候討厭。她什麽都要管管,特別是對於錢。她的眼已失去年輕時的光澤,不過看見了

錢還能發點光。對於客人,她就自居為仆人,可是當客人給少了錢的時候,她張嘴就罵。

這有時候使我很為難。不錯,既幹這個還不是為錢嗎?可是幹這個的也似乎不必罵人。

我有時候也會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辦法,使客人急不得惱不得。媽媽的方法太笨了,

很容易得罪人。看在錢的麵上,我們不應當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於我還年輕,還幼

稚;媽媽便不顧一切的單單站在錢上了,她應當如此,她比我大著好些歲。恐怕再過幾

年我也就這樣了,人老心也跟著老,漸漸老得和錢一樣的硬。是的,媽媽不客氣。她有

時候劈手就搶客人的皮夾,有時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錢一點的手套與手杖。我很怕鬧

出事來,可是媽媽說的好:“能多弄一個是一個,咱們是拿十年當作一年活著的,等七

老八十還有人要咱們嗎?”有時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個僻靜地方叫他

坐下,連他的鞋都拿回來。說也奇怪,這種人倒沒有來找賬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說不

定也許病一大場。或者事過之後,想過滋味,也就不便再來鬧了,我們不怕丟人,他們

怕。

        (三十九)

  媽媽是說對了:我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著。幹了二三年,我覺出自己是變了。我的

皮膚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裏老灰淥淥的帶著血絲。我起來的很晚,還

覺得精神不夠。我覺出這個來,客人們更不是瞎子,熟客漸漸少起來。對於生客,我更

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厭惡他們,有時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我暴躁,我胡說,我已

經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說,似乎是慣了。這樣,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顧我,

因為我丟了那點“小鳥依人”——他們唯一的詩句——的身段與氣味。我得和野雞學了。

我打扮得簡直不象個人,這才招得動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象個紅血瓢,我用力咬

他們,他們覺得痛快。有時候我似乎已看見我的死,接進一塊錢,我仿佛死了一點。錢

是延長生命的,我的掙法適得其反。我看著自己死,等著自己死。這麽一想,便把別的

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媽媽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

過將來變成她那樣,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隻是一些白頭發與抽皺的黑皮。這就是生命。

         (四十)

  我勉強地笑,勉強地瘋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幾個淚所能減除的。我這樣的生命是沒

什麽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個生命,我不願撒手。況且我所作的並不是我自己的過錯。

死假如可怕,那隻因為活著是可愛的。我決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勝過了死。

我愛活著,而不應當這樣活著。我想象著一種理想的生活,象作著夢似的;這個夢一會

兒就過去了,實際的生活使我更覺得難過。這個世界不是個夢,是真的地獄。媽媽看出

我的難過來,她勸我嫁人。嫁人,我有了飯吃,她可以弄一筆養老金。我是她的希望。

我嫁誰呢?

        (四十一)

  因為接觸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麽是愛。我愛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愛不

了自己,我愛別人幹什麽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裝說我愛,說我願意跟他一輩子。

我對好幾個人都這樣說了,還起了誓;沒人接受。在錢的管領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

偷,對,偷省錢。我要是不要錢,管保人人說愛我。

  (四十二)

  正在這個期間,巡警把我抓了去。我們城裏的新官兒非常地講道德,要掃清了暗門

子。正式的妓女倒還照舊作生意,因為她們納捐;納捐的便是名正言順的,道德的。抓

了去,他們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給我作工。洗、做、烹調、編織,我都會;要是

這些本事能掙飯吃,我早就不幹那個苦事了。我跟他們這樣講,他們不信,他們說我沒

出息,沒道德。他們教給我工作,還告訴我必須愛我的工作。假如我愛工作,將來必定

能自食其力,或是嫁個人。他們很樂觀。我可沒這個信心。他們最好的成績,是已經有

十幾多個女的,經過他們感化而嫁了人。到這兒來領女人的,隻須花兩塊錢的手續費和

找一個妥實的鋪保就夠了。這是個便宜。從男人方麵看;據我想,這是個笑話。我幹脆

就不受這個感化。當一個大官兒來檢閱我們的時候,我唾了他一臉唾沫。他們還不肯放

了我,我是帶危險性的東西。可是他們也不肯再感化我。我換了地方,到了獄中。

  (四十三)

  獄裏是個好地方,它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在我作夢的時候都見不到這樣醜惡

的玩藝。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驗中,世界比這兒並強不了許多。

我不願死,假若從這兒出去而能有個較好的地方;事實上既不這樣,死在哪兒不一樣呢。

在這裏,在這裏,我又看見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兒!多久沒見著它了!媽媽幹什麽呢?

我想起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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