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相見不如懷念[花落閑潭] zt
(2004-12-08 07: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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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生命如指尖滑過的沙粒一般匆匆流逝,與之有關的記憶卻深深鐫刻在心頭。那一段過往已不可追,出於移情,我們會不自覺地把情感寄托在與生命一同經曆過卻依然存在的外物之上,於是,一曲熟悉的老歌,一本發黃的舊書,一段光影,一幅圖景……便永遠保留著當初帶給我們的感動和震撼。可是,塵封的記憶啊,為何總帶著淡淡的哀愁?
有人說,痛苦是因為記性太好,所以你可以選擇忘卻,好比抽去了華彩片段的樂章,沒有輝煌的映襯平淡的餘生就不會顯得太過黯然,可是這樣的努力又何其無奈?
回首往事,覺得匆匆如夢的時候,一定是自己已經老了,在我讀《半生緣》的時候卻還很早,早到沒有經曆過任何情感的年紀,那時的我,必定以為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十四年究竟太過漫長了點,那時,還沒有料到書中的人物會如此具體地出現在我眼前,隻是電視劇中的林心如和譚耀文始終不是我心目中的曼禎和世鈞。僅從形象而言,林心如甜美優越的氣質看不出半點貧困艱辛生活留下的痕跡,曼禎不是大家閨秀,她的溫婉內秀,堅強隱忍的氣質是天真的林心如所欠缺的,譚耀文則忠厚有餘,斯文大氣不足。其實,我一直覺得張愛玲的作品不適合被改編,她筆下平淡卻容易在人心深處掀起波瀾,但其中的淒冷和蒼涼感訴諸於視覺效果來表達很難。
愛過了,錯過了,待到重逢時,已經回不去了,想必曼禎說這話時心裏是充滿了無奈和不甘心吧,曾經以為驚天動地的故事說出來也不過短短數秒,夢裏無數次的哭訴到了真正麵對麵的時候卻是如此平靜仿佛講述別人的故事,原來竟是這樣,原來都是陷害和誤會,原來當初的彼此真是一心一意的……縱然一往情深又如何,敵得過命運的捉弄嗎?對曼禎而言,愛隻是壓在箱底的那隻紅手套,而對世鈞,愛就是夾在書頁中的寫了一半的信而已,此外還有什麽呢?我想每一個認命的人一定有過太多的掙紮和無奈吧,於是最後緣分成了解釋一切的軟弱借口,未修改前的《十八春》裏有個光明的尾巴,可是他和她,終究是沒有緣分的了。
張愛玲的小說中,我喜歡並不最好的《傾城之戀》,但不喜歡白流蘇也不喜歡範柳原,僅僅是因為喜歡傳奇。他們是亂世中的平凡女子和平凡男子,更似乎是傳奇裏的人物。香港的淪陷成全了他們的愛情,如果將婚姻作為愛情最終的宿命的話。本應該流離失所卻意外地得到現世的安穩,就算是傳奇,也未必有這樣圓滿的收場,至少保留了幾分對未來的憧憬,隻是《傾城之戀》中的愛是帶了太多的算計的,這兩個精明勢利的人對感情也是斤斤計較,各有保留的,卻反而能夠圓滿,而所謂完美的愛,其實更容易千瘡百孔。
想起大學時代看的電影版《半生緣》,小酒館裏的重逢,兩人相對無言,以為就此結束了,畫麵卻意外地又切換到了從前,黑漆漆的樹林裏,微弱的手電筒光穿過薄霧,光束集中,打在世鈞手上,原來是曼禎掉落的一隻紅手套。走出武林路上的小劇院,天已經黑了,現在我還記得當時的悵然,人生大抵如此,不如意十之八九。
我喜歡電影中彌漫著的昏黃的回憶的味道,畫麵沒有任何鮮豔的顏色,人人都裹在厚厚的大衣裏麵,似乎永遠是冬季,灰色的天空透著清冷的寒意。“下雪的日子,我好象見到一個人象世鈞,但一轉身,又不見了。如果我們倆結婚生子,很順利的話,我們之間也就不成其為故事了”,開篇就是在曼禎平靜的敘述中展開的。如果在那個下雪天,重獲自由的曼禎追上匆匆而過的世鈞又怎麽樣?錯過的總是要錯過,而我們總是更執著於偶然的巧合,唏噓不已。印象最深的一幕,曼楨被姐夫強奸後,關在姐姐家裏,歇斯底裏敲打著窗欄求救,累了,決望地轉過身,鏡頭緩緩上移,就在她背對著的窗戶外,世鈞落寞地走過,停住,然後繼續,漸行漸遠,就這麽背對背地錯過了……無能為力的我在世鈞停步的刹那心跳得好快,終於承認影像的表現也有文字所不能及之處,再沒有什麽如果了,這就是身不由己的宿命。
一開始,他們也不過是尋常兒女,一見鍾情也罷日久生情也罷,喜歡上一個人而那個人也恰恰喜歡自己,正如書上說的,曼禎和世鈞之間其實也談不上有多浪漫,隻是感情的發展常常是出其不意的,不多久就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了。結局也很普通,茶泡久了就變成了白開水的味道,錯過的戀人何其多,未必都會有重逢的機會。如果沒有手腕上那道傷痕,世鈞也許不會問起從前,曼禎也許更不會提及那段避之惟恐不及的最傷痛的記憶。這中間的波折卻是叵測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無論是看書還是看電影電視,我們總是太關注主角了,其實曼禎的姐姐曼璐身上的悲劇意味更濃,我欣賞電影中的梅豔芳,閱盡繁華之後的蒼涼感梅豔芳把握地極好,世故精明,她指著照片中的世鈞對妹妹說“這個,家境似乎要好一些”,“機會是要靠自己去把握的”,她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去關心妹妹。隻是,一個人一旦作了犧牲,最好就不要再把這犧牲記在心頭了,因為旁人就是那麽健忘,就連善良的曼禎,又何嚐有過虧欠姐姐的壓力,而隻是有麵對世鈞時對不名譽家庭的愧疚。“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對媽媽和奶奶來說這似乎就是女兒最好的選擇了,在她們看似關心的催促之下隱隱透著無情的勢利,這個家已經可以沒有曼璐了,哪怕當初她為了維持這個家作出了多大的犧牲,都已經過去了,沒有人說你不偉大,可事實上玷汙就是玷汙,從她跨出第一步的那時候起就已經萬劫不複了。知書達理的二妹,冰清玉潔的二妹,“同一個媽生的姐妹,憑什麽你就那麽高貴,而我就那麽下賤”,在鄙視中生活,曼璐那種委屈傷心是埋在心底的,初戀情人豫謹愛上了二妹,淡淡的一句話毀掉她所有美好的記憶,而委屈下嫁的祝鴻才竟然也一直覬覦著二妹,那種帶著景仰尊敬的神往是她永遠都得不到的。那麽好吧,就把對貞潔的踐踏作為對所有失去的一種報複吧,一個俗套的陰謀毀掉了曼禎已經望得到的安穩和幸福,這樣陰慘離奇的故事對一般的人說來,也許是很可以懷疑它的真實性的吧。此後的不必再說了,都隻是敷衍著生活罷了,嫁給鴻才之後,曼禎也常常自嘲地想到以為自己是和別人有點不一樣的,其實沒有什麽不同,到頭來還是走了一樣的老路,而世鈞那邊,他有時也會想自己本來是不是應該比別人想象得更熱情一點呢。
有時候覺得愛就象一種理想,脆弱得不堪一擊,更會被現實磨礪得麵目全非,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從沒有什麽力量能強大到主宰命運,寫到他們的重逢,作者估計也已經無能為力了,所謂淒涼的滿足,其實隻是自欺欺人,因為知不知道實在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別了,而越是要刻意地表達這樣的感覺,越是增添了對人生無常的無奈感慨。
張愛玲的文風一貫的陰冷哀傷,早期的作品中處處透出世故老辣,冷靜得不近人情,《金瑣記》裏的親情是冰冷壓抑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裏的愛情是轉瞬即逝的,卻反而是經曆了感情的坎坷之後的她才變得稍稍溫情一點,《半生緣》算是最接近言情小說的一部作品了,似乎她從來沒有那麽認真地刻畫過戀愛中兒女的情態以及他們的悲歡離合,雖然結果還是不完美,還是淒涼,可始終有愛,這旁人的幹涉和外力的阻撓導致的不圓滿終究比情侶的背叛要寬慰人心的多,而胡蘭成,後來看到《今生今世》才發現這個人原來是從沒有專情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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