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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歲月(08)老海歸故事

(2006-06-20 14:52:25) 下一個

   
   
這年頭,海歸是一種時髦。我的兒子萬方,也髦得合時,回北京當海歸了。我今天給大家講一個老海歸的故事。不,這個題目太大了,是講他生命中不見經傳的空白期中的一個片段。而我,在他生命的空白期,和他朝夕相處過一年多。
   
   
陶葆楷先生,30年代的海歸,中國創立市政和環境工程教育的開山鼻祖,清華當年的一級教授,土建係的主任。如果他今天還在,恰好100歲了。下麵是官方資料上關於他的簡曆:
   
   1906
年 生於江蘇省無錫市。
   1926
年 畢業於清華學堂。
   1929
年 畢業於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獲土木工程學士學位。
   1930
年 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研究院,獲衛生工程碩士學位。
   1930
1931年 在德國柏林理工大學進行研究工作。
   1931
1936年 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
   1936
1938年 任南京衛生署高級工程師兼公共衛生工程研究班教務主任。
   1938
1940年 任昆明西南聯大土木係教授。
   1940
1946年 任昆明西南聯大教授兼土木係主任。
   1946
1948年 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土木係主任並代理工學院院長。
   1948
年 在美國哈佛大學進行訪問研究半年,任台灣大學土木係教授。
   1949
1950年 任廣州嶺南大學教授。
   1950
1952年 任北京大學工學院土木係教授,兼任衛生工程係主任。
   1952
1954年 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給水排水教研室主任。
   1954
1956年 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土木係副主任。
   1957
1959年 任清華大學土木係教授兼係主任。
   1960
1966年 任清華大學土木建築係教授兼係主任。
   
   1981
1983年 任清華大學環境工程研究所所長。
   1992
216日 逝世於北京。
   
   
請注意,1966198014年,是他生命中的空白,或者說,是官方職務的空白。為什麽是空白?眾所周知的原因,是因為文化大革命。今年是文革40周年祭,也是先生的百年祭。要跟現在的年輕人講清楚什麽是文化大革命,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大革文化的命。吹響文革第一聲號角的,是《人民日報》196661日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文中首提“破四舊”,就是要破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誰是牛鬼蛇神?一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二是反動學術權威。根據陶先生的資曆,自然算不折不扣的反動學術權威,屬於被橫掃之列。當年是如何批鬥陶先生的,我已經說不清楚了。一是因為當時我在文藝社團,不在係裏參加運動;二是文革一開始,我就被革命群眾歸類為“小爬蟲”,被剝奪了參加運動的機會。
   
   
是在文革後期,工宣隊進校之後,才使我這個“小爬蟲”和“老反動權威”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我們專業的學生、老師、幹部、實驗員,被集中在給排水實驗室辦學習班,一天早、中、晚三個單位的時間在一起關起門來鬥私批修。根據老毛的宏論:“知識越多越反動”,所以最沒有文化的工人是領導階級;次沒有文化的實驗員是學習班的各級領導。陶先生是最有知識的,所以最反動;我同最大的走資派有瓜葛,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同屬需要觸及靈魂的重點批鬥對象。學習班上每天要早請示、晚匯報。那是一種很正規的宗教儀式,要全體起立,右手舉起紅寶書,誇張一點的,還要用左手按著自己的胸膛,嘴裏念念有詞。這一段經曆貽患無窮。後來我到了西方,始終不能得到神的庇護,就是因為到了類似場合,我就會毛骨悚然,把心裏剛萌發出來的一點感恩心,嚇到爪窪國裏去了。
   
   
在這種場合,有時候我會悄悄地用眼角掃描周圍的各式人等。用左手按著胸膛的,大多屬於比較不要臉的,但陶先生從來不。他在我們學習班上最年長,站得卻比許多年輕人還要直。陶先生是江蘇無錫人,卻長了那種廣東人才有的前額。往後梳的已經花白的稀發,更顯出額頭的開闊。寬邊的淺色眼鏡,挺直的鼻子,有棱有角的嘴,寬而長的下巴,壯碩的身材完全沒有江南人的纖細。後來在網上看到先生的雕像,形神兼具,是個好作品。在別人念念有詞的時候,陶先生從來都是緊抿著嘴,厚鏡片下那雙深邃的眼,仿佛看著塵世以外的地方。他在琢磨些什麽呢?也許,他正在琢磨如何提出適合國情的雨量計算公式?1975年,陶先生的這一科研成果被用於我國給排水設計的規範。75年,正處在先生官方職務的空白期。職務空白了,但先生對事業的求索並沒有空白,對科研和教學的奉獻並沒有空白。
   
   
給排水和公共衛生環境工程,實際得無法做意識形態的文章。對先生的批判,就淪為對人格的詆毀:陶葆楷,你這個反革命兩麵派!我們這裏鐵證如山!所謂鐵證,說的是陶先生自己抽煙,也給實驗員遞煙。先生身上常揣著兩包煙,便宜一點的勞動牌放在外衣口袋裏,貴一點的大前門放在內衣口袋裏。給人遞煙的時候,從外邊掏;自己抽煙時,往裏邊摸。這種小技巧,怎麽能瞞得過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於是就成了大批判的素材。
   
   
像這類荒謬的大批判,後來我還遇到過一例。摘帽右派李工,有三個孩子,老大李麥,老二李稻,老三小名豆豆。文革中被揪出來批鬥,一位老工人對他的批判義正詞嚴:“李XX,你滿腦袋資產階級臭思想,給孩子取名都是大米、白麵,都是……細糧。”李工很有點幽默感,抬起被強按著的頭,反駁了一句:“我們家老三叫豆豆,大豆可是粗糧。”全場粲然。
   
   
今天來說這些荒唐事,已有隔世之感。新海歸們,又絡繹於途了。希望他們一路走好,不會再遇到當年的荒唐,不會再有生命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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