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摩
(2004-11-24 18:04:03)
下一個
我所知道的康橋
一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
從盧梭②。盧梭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
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③大博士銜的引誘,
買船漂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④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
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盧梭收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
Trinity Col-lege的fellow⑤,這一來他的fellowCship⑥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後就
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願。我在倫敦政治經
濟學院裏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⑦先生。狄更生——Go
ld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
ters form John chinaman)與《一個現代聚餐談話》(A Modern Symposium)兩
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那天林宗孟⑧
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裏吃茶,有他。以後我常到他家裏去。他看出我
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
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後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裏說好
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
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裏的鄉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
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⑨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
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隻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
嚐著,我知道的隻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
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
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見”了康橋。我不曾知道
過更大的愉快。
①哥倫比亞,這裏指哥倫比亞大學,在美國紐約。
②盧梭,通譯羅素(1872—1970),英國哲學家、邏輯學家,1921年曾來中國講學。
③康橋,通譯劍橋,在英國東南部,這裏指劍橋大學。
④福祿泰爾,通譯伏爾泰(1694—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作家。
⑤林宗孟,即林長民,晚清立憲派人士,辛亥革命後曾任司法總長。
⑥狄更生,英國作家、學者。徐誌摩在英國期間曾得到他的幫助。
⑦fellowship即評議員資格。
⑧Trinity College的fellow,即三一學院(屬劍橋大學)的評議員。
⑨郭虞裳,未詳。
二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見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見你
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
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
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
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都沒有什麽了解。康橋我要算是有相當交情的,再次許隻有新認
識的翡冷翠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疑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①翡冷翠,通譯佛羅倫薩,意大列中部城市。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麽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
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在想寫康僑,也
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
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
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隻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後有興會時再
補。
三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
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Kiver C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別,我不甚清楚。河
身多的是曲折,上遊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裏玩
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蔭下吃茶,
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遊;下
遊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麵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築,
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鍾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驗中最
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
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權,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築。
從上麵下來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
最令人留連的一節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King’
s Chapel)的宏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築,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宮一帶,
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
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
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築更調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
許隻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隻有肖班①(Chopin)的夜曲。就這,
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①肖班,通譯肖邦(1810—1849),波蘭作曲家、鋼琴家。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椈樹蔭下眺望,右側麵,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
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並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
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豔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頭,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
不可浼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啊!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聖
克萊亞(St.Clare)的化身,哪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聖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後背隱
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一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著拜倫
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泠
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醜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鏟平了,現在它們跟著蒼
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
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並沒有那樣體麵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
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隻是怯伶伶的一座三環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
隻掩映著細紋的波粼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蘭與蘭節頂上雙雙的白石球,
也隻是村姑子頭上不誇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
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隻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汩滅時,這是
你的機會實現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
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願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
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漸緩最豔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
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閑暇。一晚
又一晚的,隻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闌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還有幾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遊絲似輕妙的情景: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桔綠,
那妙意隻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四
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
論早晚,永遠有十數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
花在風中動蕩,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椈蔭護住。水是澈底
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
在旁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雲,
有時反撲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劃船,
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
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我手
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你初起手嚐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
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皺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優
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
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
還是拿個薄皮舟溜溜吧!”我哪裏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果還是把河
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
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
看她們出橋洞時的恣態,撚起一根竟像沒有分量的長竿,隻輕輕的,不經心的往波心裏
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
捷,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支小船,劃去橋邊蔭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
花香在水麵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著新月的寒
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彩
紙燈,帶著話匣子,船心裏用軟墊鋪著,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福——誰不愛聽
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看見葉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
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
吧了。天上星鬥的消息,地下泥土裏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我們的事。忙著
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花草的消長,風雲的變幻?同時我們抱
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於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
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慘。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兒,
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
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
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的資養。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
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裏?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
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遊,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
們當前生活的枯窘,隻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
望。在青草裏打幾個滾,到海水裏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
的負擔就會輕鬆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
我這一輩子就隻那一春,說也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隻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
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
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
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
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裏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裏漸次蘇醒的花草,為
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
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麵!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隻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
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裏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
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
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
村的教寺。聽,那曉鍾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裏的輕波,
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
康橋隻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隻能循著那
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
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
是微霰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
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裏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
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
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
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
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
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裏回晌。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裏的花
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伶伶
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
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縵在人間,更不須殷勤
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遊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裏不比中國,哪一處不是坦蕩蕩
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
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就
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
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
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裏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裏多的是巧囀
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裏多的是不嫌遠客的
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嚐新。你
如愛酒,這鄉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薑酒都是供你
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裏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
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像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
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
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誇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
嚐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隻說看夕陽,我們平常隻知道
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隻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
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
正衝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後背放射著萬
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隻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
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
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豔紅的罌粟,在青草裏亭亭像是萬
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雲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刹那間在
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隻要那晚鍾撼動的黃
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裏,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
十五年一月十五日
知道誌摩,
就不能不知道誌摩的康橋。
一篇《我所知道的康橋》在案前,今夜,我就隻有康橋了。此刻的我便是康橋唯一
的遊容。
素 描
無論如何輾轉迂回,誌摩終是屬於康橋的。鍾情已是千年,相遇自是有緣。一切先
有默契,不必多言。該在的,不論是前生還是來世,它是始終都等在那裏的。就隻這一
個康橋,單等這一個誌摩去“發見”,去結一段緣。不需要任何理由與契機。
一如禪詩所說:“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康橋,因為有了誌摩,而
成就了它的靈性,徑自走入中國文學史燦爛的一頁。誌摩,又因為有了康橋,而找到精
神皈依與寄托。
第一段隻用了一支炭素筆,就以線條勾勒出誌摩與康橋之間幾乎具有某種宿命意味
的互屬關係。語言平淺、意象單純,而誌摩心中的意念卻溫和地隨著文字的節拍,不疾
不緩地淡淡點出。
版 畫
上前一步,即抵達你營造的“單獨”境界,這正是你智慧的靈光一閃,也需得以犀
利的心靈去撫觸。僅以平靜客觀的態度和三個“你要發現”的排比句,就完成了一個人
生的大穎悟,這出自性靈的會心之見,悟透的人自有心領神會的一笑。再如後文中“不
滿意的生活大都是自取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扶養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
然的人”,這種從眼前景物蕩開去,通過冥想的途徑,反映個人情思的格言警句式的哲
理短句,文中俯拾皆是,可圈可點。恰如散置在夜空裏的星星,讓人眼前一亮又一亮。
從中可窺誌摩煉字煉句,想象比喻的功夫,已達圓熟境界。
若以版畫技法相擬,一刀一刀是刻在畫版上的,無法隨意塗改,沒有相當把握,怎
敢輕易下刀?也是最見畫家功力所在。
勿容置疑,誌摩是屬於才華橫溢的那一路作家。但臨到麵對至愛的康橋,我們一向
自信的詩人憂心忡忡。你說:“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麽使
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辜負了它。”
這是多麽動人的憂慮,又何嚐不是我們常人的經驗?最神聖鍾愛的事物,總是最不敢輕
易提及,唯恐褻瀆了它。
康橋,那是誌摩心中千遍萬遍唱不盡的愛寵,是斷斷不肯對它做騷人墨客式的清論
高談、評頭論足。你甚至已經斷言:“這回是寫不好的。”你的擔憂至少讓我明白了兩
層意思:愛是用血寫的詩;其次是,我相信,誌摩將要盡全部心力、筆力之所能,畫一
個心中的康橋給我們的。
國 畫
隨誌摩踏時光而行,步步有聲。
康河近了。我聽到你的心跳。我望著你的背影正一步一履朝自己心跳過的地方走去,
朝自己曾經的鞋聲走去,朝自己哭過的哭和笑過的笑走去了。
你輕輕歎一口氣,自言自語:“這麽快就離開那個春天這麽遠了?”可不是嗎,那
一個特定的春天,成了你和康橋永恒的季節。那些個不能釋懷的日子,成了你一生的感
動。
你也算是見過真山遠水的人,但你竟毫不遲疑地斷言:“我敢說,康河是全世界最
秀麗的一條水。”我縱有一百個質疑的理由,我不忍心給自己一個質疑的自由。你此刻
的心情我想我知道。
此時的康河,已被偷換概念成你心中理想的象征。你不是地理學家,你無需科學的
精密與嚴謹。況且,誰又能不容許“情人眼裏出西施”的偏頗?你的執著,令每一個讀
到這的人不能不深深動容。不是為康河之美,而是你炙人的癡情。我能感覺得到你的血
在燒,在字裏行間竄流。誌摩是實實在在愛瘋了康橋的。
隨即,你以中國畫常用的散點透視法,引導我從不同角度瀏覽康橋,交給我三幅傳
神寫意的中國水墨:
淡泊悠遠、田園情調的康河壩築圖
堂皇典麗、氣象高華的學院建築群
超凡脫俗,維妙維肖的克萊亞三環洞橋
第一幅:拜倫潭——果子園——星光下的水聲——近村晚鍾聲——河畔倦牛芻草聲。
神秘的層境尤需次第疊出,疊而不重。星光、波光,鍾聲、水聲,人煙氣、生靈氣,筆
性和墨氣渾然天成。不僅想象瑰麗,色彩繽紛,而且感覺奇特,極富視聽之美。沒有玄
奇的意象,卻似有玄機伏筆,讓人產生無邊玄想。不知不覺中已被誌摩所釀製的神秘悠
遠的氣氛所覆蓋。而誌摩本身則完全進入物我合一,無人交感的渾然之境。
第二幅:誌摩並不著意描繪學院建築群,而以具有暗示性的墨意留白,提供給人想
象的空間和回味不盡的“意趣”。以柯羅的田野畫和肖邦的小夜曲這些具有暗示意味的
形象與意境引起讀者聯想與共鳴。遙想誌摩當年置身其間,方帽黑袍,一卷在手,何等
愜意瀟灑,最是神采飛揚了。景、人、情交融,才成最美的畫境。
第三幅:克萊亞三環洞橋,在誌摩筆下,美得不誇張也不尖銳。但誌摩最是善用隱
詞的高手,一個“怯憐憐”,有聲有色有味,立時給一個平平凡凡的小橋注入了血脈與
精氣神兒。文字的高度妙用,被誌摩童話般的魔手耍活了。小橋自有了她玲玲瓏瓏的風
韻,正是那種“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小家碧玉式的純淨與溫潤。初初入眼並不奪人,需
得“凝神地看著,更凝神地看著”,這才品出她的脫俗之美。如古人所說:“花好在顏
色,顏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在莫造。”這份“精神”是要人穿過眼簾,用心去
感受的。誌摩在問:“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當然沒有了,也許真的沒有了,
也許單是衝著你那癡情,不容許自己再有了。
正如蓬頭垢麵的清晨不宜欣賞女人一般,誌摩是不樂意我在不適當的天時與氣候,
去賞壞了他的康橋的。
誌摩的天性是唯美的,唯美的誌摩正是叔本華所說“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仍
要在園中遍植玫瑰”的那種人。誌摩受不了康橋不夠完美。
在我有限的地理知識裏,英國的冬天總是霧著一張臉,而誌摩則說是“走極端”
“荒謬的壞”。你用了一個歐化長句“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地甘願進地獄本
身去試試”把消化這句子的節奏放慢、時間拉長,感受力也加強了。沒有人會再懷疑冬
遊康橋將是怎樣愚蠢的選擇。一個“盲”字用神了,語言在一瞬間活了過來,並擴大到
無限,具有一種超現實的情趣。
總還是那個詩人的誌摩。三幅畫畢,方興未艾,又信手拈來兩節小詩。再次以樂器
的層次滋潤著我們的聽覺、視覺、嗅覺、觸覺的通感,就象在人心胸鋪展開兩方好平的
陽光,令人浸潤其間,享受一種不可言詮的溫柔的感動。
如果說“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
那麽,康河的靈性則全在它脫俗的神性之美。
康橋也因此而有了它最動人的質地。
油 畫
隻是浮光掠影的寫意水墨畫,對於至愛康橋的誌摩來說,是不盡興的。如果說第三
段是以中國畫的散點透視法畫了康橋的“線”,那麽誌摩在第四段則以西洋油畫的焦點
透視法,濃墨重彩地畫了康橋的“點”。這巨幅油畫我叫它——康橋之春。
布局嗎?當然也還是依你:
把“恣蔓”的草叢給牛馬的“脛蹄;”把“新來的潮潤”給“寂寞的柳條”;把
“飲煙”給“佳蔭裏的村舍”;把仙姿給素裙紗帽、長篙輕點的女郎;把春的長袍披給
康橋,把康橋——還給誌摩。
康河水波依舊,你說,去租船吧,就那種別處不常有的長形撐篙船。——在水一方,
你手持長篙,盈盈而笑,輕吟一句:“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仿佛從
來就不曾離去。誰能知曉你這尾深水魚的快樂?莊子負手不答,但——我想,我知道。
河身多曲折,時隱時現你單衫微寒的身影。我以為:一條河的走姿並不重要,重要
的是你的百轉柔腸;船撐得好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葉扁舟,去留由己的小情小趣;
住慣都市不解季節變遷,還是遠離塵囂不食人間煙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還保有一
顆對自然的敏感之心。
誌摩說得對,人類是“病”了,病在“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就遠似一天”。這不
禁使我想起清朝畫家盛大士的一句話:“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機智;多一分機
智,即少一分高雅。”我們離蘇東坡“人間有味是清歡”的境界是越來越遙遠了,追求
清歡的心念也越來越淡薄了。五官要清歡,總遭遇油膩、噪音、汙染;心情要清歡,找
不到可供散步的綠野田園。有時想找三五知己去啜一盅熱茶,可惜心情也有了,朋友也
有了,隻是有茶的地方總在都市中心人聲最嘈雜的所在。清歡已被擁擠出塵世,人間也
越來越逼人以濁為歡,以清為苦,而忘失生命清明的滋味。
誌摩給我們開了一帖藥方——不完全遺忘自然。
豈止是不遺忘,你是完完全全把自己融入自然,也終於完成自己於無邊的自然之中。
你看:誌摩在“天然織錦”般的草坪上讀書、看雲、擁抱大地。你把這裏描繪成草
的天堂。人給自然一個天堂,自然也還給人一個天堂。
誌摩在“薄霜鋪地”的林子裏散步,聽鳥語、盼朝陽、尋泥裏蘇醒的花香、體會最
微細神妙的春信。寫景在字麵上也還是曆代詩詞中常見的那種春之美。但以前隻知道春
天有多美,這會兒才感到春天有多騷,象足了一個嬌俏的、愛嗔鬧著小姐脾氣的小女人。
她的呼吸、她的體溫,近在咫尺,伸手可觸。那是逼著人忍不住要去相親的生命。
誌摩正順著“水溶溶的大道”登上土埠,與康橋拉開些距離,再賞康橋。這是全文
中最能體現誌摩藝術風格的一段。溶擬人、排比、比喻、反複、歐化長句於一體。無論
是語言的創新、意象的融鑄、節奏的掌握,以及某些難以宣說的高度氣氛之營造,都不
是一般的遊記散文所堪比擬的。硬是一步步使讀者從內心深處逼出一個鮮活水靈的春之
康橋。
誌摩又順著草味和風,騎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放輪遠去了,去愛花、去愛鳥、
去愛人情、去偷嚐晚景的溫存、去綠草綿綿處尋夢。
盡管,我無法道出“帶一卷書,走十裏路,選一塊清淨地,看天,聽鳥,讀書。倦
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這樣的消遣是怎樣的沉味,但怎能叫人立刻停止那玄幽
的迷思?隻是你這一“尋夢”,怎麽就不醒了?春已經走得很遠了,秋露已重,你可有
一件禦寒的夾袍?可有一隻唐詩中焚著一把雪的紅泥小火爐?
隻是你這一“尋夢”,怎麽就不歸了?被風翻到三十六頁便停住了,成為文學史上
的孤本,而康橋在你筆下也便成了千古絕唱。你明明允諾我們“今夜隻能極簡的寫些,
等以後有興會時再補。”卻羽化登仙般地翩翩如鶴歸去,讓我們空懸著一顆再讀康橋的
心,苦等至今。假如你能象火鳥,自焚之後又在灰燼中複活,自無涯返回有涯來看看你
久別的康橋,而康橋前傾到的已是他人。誌摩會怎樣?
你果然是個真性情的人,竟毫不掩飾地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就隻那一春,說也可
憐,算是不曾虛度”“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情必近於癡而始真。未料見過世界的誌摩,你的歡愉竟是這樣窄窄的、小小的,僅
僅容納得下一個康橋。我為你的執著感動得直想哭……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若能給誌摩多一年的康橋春天該有多好。再轉念,其實在時
間的流裏,原沒有什麽絕對的長與短,隻要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豐盈,瞬間即在永恒。
篇末那兩幅夕照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一筆帶過的。它不是描在紙上,也不是刻有
畫版上,是一刀一刀鐫刻在誌摩血肉心壁上的。
也試著讓自己隔著籬笆,看天風迎麵趕一群羊過來,夕陽從它們的後背照過來,把
它們照成金色的透明體,誰能懷疑它們不是一群仙界的靈物?誰又能不感到那種“神異
性的壓迫直逼過來”。大自然的美有時是會逼人落淚的。而我們跪伏在大自然麵前的詩
人,正是這畫幅中最傳神惹眼的點睛之筆。隻輕輕一點,就把自然景觀提升到人文景觀
的層境。
斜陽下草原上的罌粟花,再次迷眩了我的視覺。究竟象什麽?最善比喻的誌摩竟
“吝嗇”地用省略號一點了之,成了畫境中的留白。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種想象,想象
的空間與深度頓時無限遼闊。
誌摩在收筆了。一定還有一些什麽,你是不肯說的;還有多少藏在口袋裏的情懷,
你也不再輕易向人說道。也許四月的黃昏知道,四月黃昏的康橋知道。
但誌摩卻給我們一個突兀的結尾:“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你怎能把鄉愁說得如
此輕易?康橋,它也許是別人的故鄉,但必定是你的異鄉。一讀再讀,才得頓悟的刹那。
於軀殼,你是過客,但於靈魂,康橋正是你的歸宿,它是誌摩心靈的故鄉啊!
胡適在《追悼誌摩》一文裏曾經對誌摩的理想作過這樣的概括:“他的人生觀真是
一種‘單純信仰’,這裏麵隻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
這三個理想能夠會合於一個人生裏。”而愛、自由、美正是康橋所有。
因此,康橋在誌摩心中已不再是一群學院的代名詞,而是:一個美學觀點、一個博
愛的載體、一個自由的象征,是一種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境界。完全是形而上感覺
的升華。
有人用畫筆呈情,有人用眼眸承情,有人用文字陳情,誌摩你是以對康橋第三度山
水般的心契與領會,與讀到它的人以心換心的。正如你自己的話:“你要打開人家的心,
先得打開你自己心。”
我以為:一篇好文章全靠“文氣充沛”。“文氣”是文章的靈魂,也最見作品的盡
境。這篇散文之所以成為我國現代早期遊記散文的代表作,徐誌摩散文的巔峰之作而膾
炙人口,首先在於它的感人,其次是它完美的藝術形式。而感人的是誌摩的真情投入。
“真正震撼人心的作品,必然是直指本心,寫出人性的共相,觸及人性的本然,使讀者
會其心而同其心”,這篇散文便是了。
誌摩描繪的是康橋的皮肉骨,我們得到的卻是它的神;勾勒出的是康橋的點線麵,
我們進入的卻是整個畫廊。在有意無意之間,已不得不思誌摩所思、感誌摩所感、悟誌
摩所悟,隻有答應了自己隨了誌摩的思路行去,並以心靈的顫動、呼應那無法抗拒的接
引。康橋固然遙不可及,但我們的夢想與神往,借誌摩的一支筆替我們都實現了;康橋
固然本來就美,也是誌摩實在寫得好,硬是把這一個康橋給寫足了。
文氣也在回蕩中飽滿高漲,充沛於字裏行間,讓我們一次又一次震懾於誌摩不凡的
才情。而在此文完美的藝術形式中最為亮麗襲人的,是誌摩的語言藝術,頗值一提。
寫景時慣常使用歐化長句,把讀者“消化”一個句子的時間拉長、節奏放慢,恰似
一種從容漫步山水的心情;而寫感悟,則多用短句,以適合表達感情的急促與熱烈。或
用長句把一串短句輕輕托住,或長短句錯綜出現,使長短相間,錯落有致,快慢相節,
形成一種起伏的韻律美。
反複、排比手法恰到好處的運用,使語言有了強烈的節奏感和音樂感,洋溢著靈動
的樂譜情調,甚至寫出了滿紙的回音與樂聲。
誌摩是這樣自如地操作著語言,不僅使它精確,而且賦予它“活”的生命,尋求語
言新關聯的能力,選用機能性強的語字,使語言的內在世界豐盈而飽滿,多姿多彩而富
於表情。曲折而非直線、起伏而非平坦。時而開門見山,時而回廊九曲,時而騰達、時
而沉落,既一針見血、又十麵埋伏。相當耐讀,差堪玩味。功力之深,已達心手兩忘的
境界。
這使我賞讀的過程中一直有一個錯覺:讀到的明明是一篇散文,實際上得到的卻是
一首好詩。即使不分行也讀得出是詩,是詩化了的意境,是詩歌語言的魅力。
每讀一遍都有新鮮的感動。《我所知道的康橋》是一遍就可以讀懂的,因為它——
語近;但也許是好多遍也讀不懂的,因為它——情遙。把清代詩評家沈德潛的“語近情
遙、含吐不露”移來此處,是否最為貼切?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誌摩的確是悄悄地走遠了,但揮不去帶不走的是他的康橋。它做為學院建築留在英
國,它做為一篇具有生命質感的美文,留在中國文學史中。自然中的康橋會老,但文字
中的康橋,將在所有愛誌摩的讀者心中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