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不見的珍藏

(2005-04-23 19:54:21) 下一個
斯·茨威格火車駛過德累斯頓,停在第二個小站的時候,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登上我們的車廂。他很有禮貌地跟大家打招呼,接著又像個老熟人似的朝我點頭致意。第一眼我實在想不起來他是誰了。然而,在他緊接著微微一笑介紹自己的名字時,我立刻回想起來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藝術古董商之一,戰前②和平時期我還常去他那兒光顧一些舊書和名人手稿。於是,我們閑聊了起來,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突然,他急匆匆地跟我說:  “我必須告訴您,我剛從哪兒來。因為這個故事是我從事藝術品買賣的這37個年頭裏所經曆過的最不尋常的事情。您或許自己也清楚,自從我們的鈔票的價值就像煤氣似地四處流散,轉眼便化為烏有,而時下古玩交易市場是個怎麽樣的情況:那些新近的暴發戶們突然對哥特式的聖母像和15世紀的古版書,對古舊的版畫及畫像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你怎麽也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你甚至不得不盡力防止,以免他們把店裏的東西一搶而光。他們最喜歡的是把你袖子上的紐扣和書桌上的台燈弄下來買了去。所以,你得源源不斷地進新貨——請您原諒,我突然把這些一向讓我們懷有敬畏之心的藝術品稱之為貨物——,而且,更有甚者,這幫暴發戶們已經努力讓人習慣於把一部精美絕倫的威尼斯古版書看成隻不過是多少多少美元,把古埃齊諾③的親筆畫當作區區幾張百法郎鈔票的化身而已。對於這幫家夥突如其來的狂熱的搶購欲望以及喋喋不休的糾纏,你怎麽對抗都無濟於事。於是一夜之間,我幾乎是被洗劫一空,我感到羞愧無比,真想放下百葉窗,關門停業。我們這間老店是我父親從我祖父手裏接下來的,如今店裏隻剩下少得可憐的幾件破爛貨,要是在以前,就連北方的那些街頭小販都不屑於將這種破爛貨擺到他們的手推車上去的。  “在這樣一種困境下,我不由得想到,把我們過去的舊帳本拿出來翻一翻,興許能找出幾個昔日的老主顧,讓我能從他們那兒弄回幾個複製品。這樣的一本顧客名單通常來講簡直像是個墳場,尤其是在如今這個年頭。其實這些舊帳本也告訴不了我什麽東西,因為我們的大部分老主顧早就在一場又一場的大拍賣中不得不將他們的珍藏拱手相托了,有的則早已去世了,而對於僅存的那幾個也不能寄予過大的希望。然而,就在此時,我突然翻出一大捆大概要算是我們最早的老主顧寫來的信件了。對於這個老主顧我之所以根本想不起來,是因為1914年大戰爆發以來他再也沒有來向我們訂購或詢問過什麽東西了。但他與我們的那些通信——這可一點也不誇張——可以追溯到近60年前。他很久以前就開始從我父親和祖父手裏買東西了,但我確實想不起來在我接手經營這間店鋪的37年來他是否曾踏進過我們的店鋪。所有這一切都表明,他想必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舊式的而且很滑稽的人物,就像門采爾或斯比茨維克④筆下那種早已下落不明的德國人。他們極力活到我們這個年代,作為稀有罕見的怪人,有可能住在這個或那個鄉村小鎮裏。但他的手書稱得上是書法珍品,寫得非常整潔,在每一筆數目下麵用尺子標出紅線,而且每次都把數目字重複一遍,以免產生差錯;此外,他還別出心裁地把人家來信中沒有寫過字的空白紙部分裁下來繼續用來寫信。所有這些,無不表明他是一個節約成癖、生性小氣同時又不可救藥的鄉巴佬。這些稀奇古怪的信件上麵,除了他的簽名之外,還總是附著他全部的頭銜:‘退休林業官員兼經濟顧問,退役中尉,一級鐵十字勳章獲得者。’作為一個70年代的老兵,要是他還活著的話,都應該是八十好幾的人了。但是,這位滑稽可笑、節約成癖的老人作為一位古代版畫藝術的收藏家卻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聰明才智,極其豐富的專業知識和高雅不俗的藝術品味。我將其近60年的訂單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張訂單甚至還是用銀幣來計價的,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小鄉巴佬在隻花一個塔勒便可買到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國木刻的時代裏,就已經不聲不響地收集了一批批的銅版畫,而這些銅版畫比起如今的那些暴發戶手中名氣最大的收藏品來也毫不遜色。單說半個世紀以來他從我們這兒每次用幾個馬克、幾十芬尼買的東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價值連城了。除此之外,可以想象,他還在拍賣行裏或從其它商人手中撈了大量的價廉物美的便宜貨。盡管如此,自從1914年以來,他再也沒有寄來過訂單了。但我對古玩市場的情況向來是非常熟悉的,如果這樣一大批的版畫被公開拍賣或私下出售,不可能瞞得過我的。因此,這個與眾不同的老人想必猶尚健在,抑或是這批收藏今天掌握在他的繼承人手中。  “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第二天,即昨天晚上,我徑直乘火車到了薩克遜的這個鄉村小鎮,在薩克遜有許多這樣的寒傖得簡直無法想象的鄉村小鎮。當我走出火車站在這個小鎮上最主要的大街上溜達時,我簡直無法相信,就在這樣一些陳舊破爛又平庸乏味的住著小市民的房子當中,在某一間房子裏麵,居然會住著一位可能至今還完整地擁有倫勃朗⑤的精美畫幅以及丟勒⑥和曼台涅⑦的全套銅版畫的人。更令我驚奇的是,當我在郵局打聽有沒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林業官員或經濟顧問居住於此的時候,人們告訴我,這位老先生真的還活著。於是我在午飯之間便馬上動身去拜訪他,說實話,當時我心裏不無緊張,甚至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  “我毫不費勁地找到了他的住所,就在那種簡陋的鄉村樓房的三層樓上,這種樓房大概是上個世紀60年代某個投機取巧的瞥腳的土建築師在倉促之間蓋起來的。二層樓上住著一位老實的裁縫師傅。三樓的左側有一塊刻著郵政局長名字的牌子在閃閃發光,在右側總算看到了寫著林業兼經濟顧問官名字的瓷牌。我遲疑而猶豫地拉了一下門鈴,一位年紀很大的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戴著一頂幹淨的黑色小帽,很快地把門打開。我把我的名片遞給了她,並且問她,是否可以見見林業官先生。她先是十分驚訝且有些懷疑地打量了我一下,接著又看了看我的名片。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鎮上,在這麽一間舊式的老房子裏,有外地客人來訪好像是件大事似的。但她還是很友好地請我稍候,便拿著名片進屋去了。我聽到她在裏麵輕聲耳語,接著突然聽到一個洪亮的男人聲音:‘啊……是柏林來的R先生,從那間大古玩店來的……快請進來,快請進來……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那個老太太也早就踩著碎片又走回來請我進入客廳。  “我脫下衣帽,走了進去。在這間樸素簡單的客廳當中,直挺挺地站著一位年邁卻還健壯的老人,他蓄著濃密的胡須,穿著半軍裝的家常便服,十分友好地朝我伸出雙手。這個手勢顯然是表現出一種非常喜悅的、發自內心的由衷的歡迎,可是他那發愣地僵硬地站在那兒的神情卻與這種歡迎不符乃至有些矛盾。他站在那兒一步也不向我走過來,我隻好走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裏始終是有點奇怪和詫異。等我就要握住他雙手的時候,卻發覺這兩隻手還是一動不動,仍然平放在那兒,不是主動地過來迎住我的手而是在等待著我去握它們。這一下我全明白了:他是個盲人。  “早在小時候,每次看到一個盲人,我心裏就覺得有些不舒服。一想到他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但他對我的感覺卻不能像我對他的感覺一樣,心下難免總有些羞愧和尷尬。就是現在,麵對著這對翹起的濃密的白眉毛下麵的死眼睛,這對凝視著前方卻隻能看到空洞漆黑一片的死眼睛,我心裏不由得一陣恐慌。可是這個盲人不讓我有太多時間去感覺這種驚訝,因為我一接觸到他的手,他便馬上使勁地握起來,並且用一種猛烈而熱情的方式向我再一次大聲問好:‘真是稀客!’他朝我邊笑邊說,‘的確是個奇跡,柏林的大人物居然會光臨寒舍……不過,這樣一位商人一登上火車,我們就得多加小心啊!……我們家鄉可有句俗話:吉卜賽人來了,快把房門關好,把裝東西的袋子封好……是啊,我可以想象得到,您為什麽來找我們……在我們可憐的、每況愈下的德國,現在生意很蕭條,沒有什麽買主了。因此,大老板們又想起了他們昔日的老主顧,又來尋找他們的羔羊了……但在我這兒,我怕您是交不上什麽好運了,對我們這些退休人員來講,能夠保證每餐的飯桌上有塊麵包,就已經是無比欣慰了。你們現在的價格又貴得驚人,我們可實在是跟不上步伐……總之,我們這號人是永遠被排斥在外了。’  “我趕緊向他解釋,說他誤會了我的來意。我這次來,並不是要賣什麽東西給他的,隻不過是剛好路過附近,不想錯過這次拜訪他的機會,我是敝店多年的老主顧,同時又是德國最大的收藏家之一。當我剛把‘德國最大的收藏家’幾個字說出口的時候,這位老人的臉上發生了奇怪的戲劇般的變化。他依然還直挺挺地、近乎僵硬地站在屋子當中,但他的臉部表情突然明亮起來,顯示出一種最由衷的得意和自豪。他把身子轉向他估計他夫人站著的那個方向,儼然想說:‘你聽見了嗎!’接著又轉過身來跟我講話,聲音裏充滿了快樂,一點兒也沒有了先前講話時的那種老軍人的粗魯和生硬,而是以溫和的語氣,充滿深情地說道:  “您真是太好了……但是也不能讓您這麽白跑一趟。既然來了,就該讓您看點東西,這些東西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到的,即便是在您那闊氣的柏林城裏也不是隨時都能看得到的……我給您看幾幅畫,就是在維也納的阿爾柏爾提那藝術館和那該詛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們更為精美的東西了……是啊,一個人收集了60年,他就會得到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平時是不會擺在大街上的。路易絲,把櫃子的鑰匙給我。”“就在這時,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那位原來站在他旁邊的老婦人,她麵帶微笑,親切友好地安安靜靜地聽我們談話,突然向我求情般地舉起了雙手,同時她又用腦袋做了個分明是強烈反對的動作。我起初還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接著她朝她丈夫走過去,兩隻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提醒他道:‘可是赫爾瓦特,您根本沒有問過這位先生,他現在是否有時間來看你的這些收藏,現在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吃完飯你得休息一個小時,這是醫生明確強調過的。等吃完飯再把你的東西拿給這位先生看,然後我們一起喝咖啡,這不是更好嗎?再說到時安娜瑪麗也在家,她對這些東西比我了解得多,可以幫幫你啊!’  “她剛剛把這番話講完,便又一次朝我重複她那個迫切的請求的手勢。這一下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想要我拒絕現在馬上看他的藏畫,於是我很快編造了一個借口,說約了他人共進午餐。能參觀他的藏畫,這對我來講既是一種享受又是一種榮幸,隻是要到下午三點以後,那時我會非常高興地前來的。  “就像是被人拿走了最心愛的玩具一樣,老人一如孩子般地一邊生氣一邊轉過身來,咕噥著說道:‘這當然嘍!這些柏林來的大老板們總是忙得抽不出時間來。可這次您一定得抽出時間來,因為這不隻是三幅五幅,而是27本夾子,每一本都是不同大師的作品,而且沒有一本不是夾得滿滿的。那好吧,下午三點,但一定要準時,否則我們就看不完的了。’  “他又一次向空中朝我伸出手來,‘您準備留神專心看吧,您會高興的——也允許惱火。而您越是惱火,我就越高興。我們收藏家都是這樣的:一切為我們自己,一點兒也不留給他人!’接著他再一次使勁地跟我握起手來。  “那個老婦人陪我走到門口。在剛才這段時間裏,我注意到了她一直又尷尬又害怕和擔心著什麽。現在,到了大門口,她這才盡量小聲地結結巴巴說道:‘可以讓她……可以讓她……我的女兒安娜瑪麗在您來我家之前去接您嗎?這樣會好一些,因為……因為種種原因……您大概是在旅館裏用膳吧?”  “‘是的。您女兒能來接我,我感到非常高興和榮幸,’我說。  “果然,一個鍾頭之後,當我在集市廣場邊上那家旅館的餐廳剛剛吃完午飯時,一個衣著簡樸年紀較大的姑娘走進餐廳來找人。我朝她走過去,自我作了介紹,並告訴她,我已準備就緒,可以立即同她一塊兒去看那些藏畫。可是她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並且表現出和她母親一樣的驚慌、不安的窘態來,問我能否先跟我講幾句話。我很快發現,她似有難言之隱。每當她鼓起勁來要說話的時候,這片不安的、飄浮不定的紅暈便一直升到額角,她的手一直擺弄著衣服。最後,她終於開始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地說了起來,一邊說著一邊又陷入了迷惘和困惑:  “‘是我母親叫我來您這兒的……她什麽都告訴我了……我們有一事相求於您……我們是想在您去見父親之前把情況都告訴您……父親當然想把他的收藏拿給您看,可是這些藏畫……這些畫……也不複完整了……缺了好幾幅……甚至缺了非常多,真是太可惜了……’  “說到這兒,她又不得不喘口氣,然後她突然看著我,急匆匆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必須坦白地告訴您……您清楚現在的局勢,您能理解這一切的……我父親是在大戰爆發以後完全失明的。在此之前,他的視力老是不濟,一激動使他的視力就一下子完全喪失了——盡管已是76歲高齡,他原本還打算要去參軍與法國作戰,當後來部隊並沒有能夠像1870年那樣勝利前進時,他就大為生氣,打那時起他的視力就可怕地急速惡化。除了眼睛有點毛病外,他本來身體還算硬朗,就在不久前他還能一連好幾個小時地散步,甚至還去從事他心愛的狩獵。可現在他根本不可能再去散步了,他的藏畫成了他唯一的樂趣所在,他每天都要看他的藏畫……這就是說,他看那些畫夾其實是看不見了,他現在什麽都看不見,但他每天下午都要把所有的畫拿出來,至少可以摸一摸,一張一張地摸,總是按照同樣的順序,按照幾十年來他已背得爛熟的順序……他如今對其它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他得將報上各種拍賣的消息都讀給他聽,他聽見價線升得越高就越開心……因為……這一點真可怕,父親對於物價和時勢一無所知……他根本不知道,我們早已傾盡所有,他也不知道,靠他那點兒退休金,還不夠兩天的生活花費……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妹夫陣亡了,留下我妹妹帶著四個孩子……可是我們物質上的困難,父親卻一點也不知道。開始,我們拚命節省,比以前還要節省,但這無濟於事,然後我們開始變賣家裏的東西——我們當然不碰他那些心愛的藏畫……我們變賣了僅有的那一點首飾,可是,我的天,這又值得了幾個錢!60年來,父親把盡可能省下來的每一個芬尼統統用來買他的畫去了啊。然而,有一天家裏實在什麽也沒有了……我們一無所措,真不知道這該怎麽活下去……所以這時候……所以這時候……母親和我賣掉了一幅畫。父親要是知道的話,是絕對不會允許我們賣他的畫的。他也不可能知道,從黑市上去弄回一點食物是多麽艱難,他也不知道,我們慘遭戰敗,阿爾薩斯和洛林已割讓出去,我們念報時也不再把這類消息念給他聽,免得他生氣和激動。“我們賣掉的,那是一幅非常珍貴的倫勃朗的銅版畫。那個商人也付給了我們好幾千馬克,我們指望著靠他來維持幾年的生計。可是您也知道,貨幣貶值得多麽厲害……我們把剩下的錢全部存進了銀行,可兩個月之後這筆錢被貶得化為烏有了。這樣一來,我們不得不再賣一張,又賣一張,而且商人總是拖很久才付款,等錢寄到時,已經值不了多少了。後來我們就去拍賣行試試,可是在拍賣行裏,我們也還是被人欺騙,盡管一開價就是幾百萬……當那幾百萬到了我們手上時,已變成毫無價值的一堆廢紙了。就這樣,父親的收藏中最好的畫幅,甚至幾幅名畫,都一一被賣出去了,僅僅是為了維持我們最可憐最貧困的生活。父親對此一點也不知道。“所以您今天突然來到,讓母親嚇了一跳,……因為隻要父親打開那些畫夾子給您看,那麽一切都給泄露出來了……這些舊紙板,父親隻要摸一下就知道裏麵夾著什麽,我們把一些複製品和類似的畫頁塞在裏麵,代替那些被賣掉的畫幅,這樣他摸的時候就不會有所察覺。而且隻要他摸一摸這些畫夾數一數這些畫頁(他清楚地記得這些畫的先後順序),他就會得到一種莫大的歡樂,一種與從前用尚未失明的雙眼看這些畫幅時的一模一樣的快樂。平時,在這個小鎮上,父親認為沒有人值得讓他來展示這些寶貝……他如此狂熱地愛著他的每一幅畫,我相信,如果他得知手裏摸著的這些畫都被賣出去了,他一定會心碎的。自從德裏斯頓銅版畫陳列館的前任館長去世後,這麽多年來,您是第一位他認為值得把那些畫夾拿出來看的人。所以我們請求您……”  “突然,這個年紀不小的姑娘舉起了雙手,眼眶裏閃著淚花。  “我們請求您……求您別讓他難過……也別讓我們難過……求您別將他這最後的幻想破滅,請協助我們,讓他相信,他將給您描繪的那些畫幅,都還在那兒……要是他真的猜到了是怎麽一回事的話,他是肯定活不下去了。也許是我們做了件對不起他的事情,但我們除此之外又能怎樣呢?人總得活下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個孤兒,難道不比那些印著畫的紙更為重要嗎?……而且直到今天為止,我們也沒有剝奪他的那種快樂,他依然很幸福,依然可以在每天下午把他的藏畫夾子翻上三個鍾頭,跟他的每一幅畫就像跟一個大活人一樣地談話,而今天……今天有可能是他最幸福的日子,許多年來,他都等著有朝一日能讓一位行家看看他的至寶;我請求您,我舉起雙手請求您,千萬別破壞他的這種快樂!’  “她說的這些話是如此地令人感動,我現在複述出來是無法表達出那種激動之情的。我的天,作為一個商人我曾經看見過許多這樣的人,他們有的被卑鄙無恥地洗劫一空,有的被通貨膨脹弄得傾家蕩產,他們幾百年祖傳的家產被人用一個黃油麵包的價錢給掠奪走——但是,今天,命運在這兒創造了一個最特別的例子,讓我激動不已。我不言而喻地向她保證保守秘密,並且盡力幫忙。  “我們一起朝她家走去——路上我非常氣憤地得知,商人們用少得可憐的錢欺騙了這些可憐的、無知的婦人,但正是這個更堅定了我的決心,要盡我的努力去幫助她們。我們登上樓梯,正要推開門時,就已聽到從客廳裏麵傳來的老人洪亮的聲音:‘進來!進來!’憑著盲人敏感的聽覺,他肯定在我們上樓時就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了。  “‘赫爾瓦特今天一個中午根本睡不著,為了急於要把他的寶貝給您看,’老婦人微笑著對我說。她女兒的一個眼色已經使她明白我的態度,並讓她放下心來了。桌上一大堆畫夾已經攤開,等著人去看。盲人剛一觸到我的手,招呼也沒有打,就馬上抓住我的手臂,拉我坐到椅子上。  “‘好吧,讓我們現在就馬上開始吧!——要看的東西太多了,而柏林來的先生們又老是沒有時間。這第一個夾子裏麵全是大師丟勒的作品,收集得相當齊全,這個您自己也會看得出來的——而且一幅賽過一幅。呐,您自己可以評論,您看吧!’——他打開畫夾的第一幅,‘這是《大馬圖》⑧。’  “就像人家平時拿易碎品似的,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從畫夾子中取出一個紙框,裏麵嵌著一張已經發黃了的白紙。他滿懷激情地將這張一文不值的廢紙舉到麵前,仔細端詳了好幾分鍾,而實際上他什麽也看不到。但是,他手指分開把這張白紙舉到眼前的那種心醉神迷的投入,以及滿臉上所表現出的那種迷人的聚精會神的樣子分明是一種看得見的雙目正常的人的神情。他那本來死亡的瞳孔和目光僵直的眼睛,不知是由於紙的反光還是發自內心的喜悅——突然明亮起來,那是一種會意的,智慧的光芒。  “‘怎樣,’他頗為自豪地說,‘您曾看見過比這更精美的版畫嗎?每一個細節都是多麽的清晰,多麽的分明——我把這幅與德累斯頓版相比較過,相對於這幅來講,那個德累斯頓版便相形見絀了,顯得平淡而死板。再來看看它的來曆吧!您瞧這兒——’他把畫翻過來,並用指甲如此精確地指著這張白紙上的某些地方,以致我都不由自主地望過去,看那兒是否真的還蓋有圖章——‘這兒您看見的是那格勒的藏圖章,那兒是收藏家雷米和厄斯代勒的圖章。這些先前擁有此畫的大收藏家,大概怎麽也想不到,這幅畫居然會跑到我的這間陋室裏來吧。’  “看著這個對事實還一無所知的老人如此激動地讚賞和誇耀著那一張純粹空白的紙張,一絲涼意掠過我的背脊。看著他用指甲居然毫厘不差地指著那些隻是在他的想象中才有的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收藏家的圖章,我真的感覺到有些不寒而栗。正是由於這種恐怖,我覺得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一般,不知道該如何答他的話才好。但是,當我在迷惘和慌亂中抬起眼睛瞥見那兩個婦人時,我又看見老太太激動而顫抖地高舉著的雙手和滿懷祈求的神情。於是我鎮定了一下,開始扮演自己的角色。  “‘真是罕見!’我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出話來,‘真是印得精美絕倫的一幅畫!’馬上,老人自豪得臉上容光煥發。‘這還根本算不上什麽,’他喜形於色地說道:‘您還得看看《憂愁》⑨圖或者《基督受難》⑩圖,這可是一幅印得精美無比的版畫,如此高的質量簡直是獨一無二的,您看吧’——說著,他的手指又輕輕地撫摸起了他幻想中的畫——‘這新鮮明麗的色彩,這細致入微的筆法,這柔和無比的色調,柏林的大老板們以及那些博物館專家們見了,也肯定會被震驚得五體投地的。’  “他就這樣大聲地喜形於色地一邊看一邊講述下去。我簡直無法形容,對我來說這是多麽地不寒而栗:我和他一起看了一百或三百張空白的廢紙或者是很糟糕的複製品,而這些東西在這位不明真相的可悲的盲人的記憶中卻是真實存在的,以致於他至今還能毫無差錯、按照準確無誤的順序,細致入微地誇獎和描述每一幅畫。這個看不見的珍藏,其實想必早已隨風散落,不知去了哪個角落,但它對於這個受騙的盲人來講,還原封不動地存在著。他對幻想產生的激情是如此強烈,以致於我幾乎也開始相信它們是依然存在的。隻有一次,他的夢遊者一般的沉著自信以及熱情洋溢的情緒被短暫中斷了一下,甚至差一點有覺醒過來的危險:他拿著一幅倫勃朗的《安提莪普》⑾(這是一幅試印的複製品,原來的確價值連城),又誇起了印刷的細膩,他那敏銳的神經質的指頭沿著印刷的線路重描這幅名畫,但是他那敏感的觸覺神經在這張陌生的紙上卻沒有能夠摸得到那些凹陷的紋路,突然之間,他皺起眉頭,臉色陰沉,聲音也慌張起來。‘這是……這是《安提莪普》嗎?’他喃喃自語道。我馬上采取行動,趕緊從他手裏把這幅嵌在紙板裏的畫取出來,並滿懷激情地描繪起我所知道的銅版畫中可能有的所有細節。這時,盲人那張本來很難堪的臉才鬆弛下來。我越是大加讚賞,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就越開心,顯出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總算來了一個識貨的行家,’他興高采烈地朝他的妻子女兒歡呼起來,‘總算,總算出現一位行家,讓你們也聽一聽,我的這些畫有多麽值錢。你們總是不無憂慮地責怪我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我的收藏上。這也是事實,60年來,我不喝酒,不旅遊,不看戲,也不買書,總是省了又省,省了又省,把錢用來買畫。當我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了,你們就會發現——你們將非常富有,比我們鎮上所有的人都有錢,就跟德累斯頓的巨富們一樣有錢。那時候,你們也會為我幹的這種傻事而感到高興。但是,隻要我活一天,這些畫一幅也不允許拿出我的房子……你們先得把我抬出去埋了,然後才可以動我的那些收藏。’  “他說著,同時又用手指溫柔地撫摸那些早已空空蕩蕩的畫夾,就像撫摸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這情景既有點可怕又讓我非常感動,因為大戰以來的這些年裏,我還從來沒有在哪一個德國人的臉上看到過如此純淨的幸福和快樂的表情。他身邊站著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跟那位德國大師⑿的版畫上的婦女形象很神秘地相像。畫上的這些婦女前來參拜她們的救世主耶穌基督的墳墓,在這被打開了的,空空的墓穴麵前她們既顯出恐怖和害怕的樣子,同時又露出一種虔誠的、因為看到奇跡而顯得極度的興奮。正如畫上的那幾個女追隨者的臉上因得知耶穌升天而光芒四射一樣,眼前的這兩個日益衰老的、受盡煎熬的、貧窮可憐的小資產階級婦女的臉上也洋溢著老人的那種天真、幸福和快樂的神情。她們時而流淚,時而微笑,這種情形,是我從來沒有經曆過的。可是這個老人聽我的誇獎怎麽也聽不夠,因此他不停地翻著畫頁,如饑似渴地聆聽我的每一句話。所以,當最後把這些騙人的畫夾推到一邊,老人很不情願地極為勉強地騰出地方來放咖啡的時候,我才感覺輕鬆了許多。可是與這位老人的激動、高昂的歡快之情比起來,與他那好像一下子年輕了三十歲的忘乎所以的勁頭比起來,我的那種帶有內疚的輕鬆又算得了什麽呢!接著,他又講述了成千上百個當年買畫尋畫的故事,又站起身來,不要人家幫忙,摸索著走過去,將一幅又一幅的畫抽出來:他像喝醉了酒似的,興高采烈。當我最後終於說到要告別的時候,他大吃一驚,像執拗頑皮的孩子一樣突然悶悶不樂起來,跺著腳說:這不行,您還沒有看完一半呢。那兩個女人費了很大的勁解釋,才讓這個固執生氣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耽擱我太久的時間,否則我會誤了火車的。  “最後,經過不抱希望的反抗,他總算順從。當我要告別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柔。他握住我的雙手,他的手指以一個盲人的全部的表達能力愛撫般地撫摸我的手,一直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更多地了解我,並且向我表達一種言辭所不能表達的愛意。‘您的光臨,給我帶來了極大極大的快樂,’他說道,飽含一種發自內心的激情和感動,讓我永遠都難以忘懷,‘終於,終於,終於我又能同一個行家一起欣賞我心愛的藏畫,這對我真是一種幸福。可是您也將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這個瞎老頭這兒跑了一趟。在這裏,讓我的夫人作證,我許諾,在我的遺囑裏加上一句,委托您那間久負盛名的古玩店來拍賣我的藏畫。您應該得到管理這批鮮為人知的寶藏的榮譽’——說著,他滿懷熱愛地再一次把手放在那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畫夾上——‘一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為止。請您答應我,幫我編一個漂亮的藏畫目錄——這將成為我的墓碑,我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看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兩個緊緊挨在一起。一陣哆嗦從一個人身上傳到另一個人身上,宛若兩人合成為一個整體,在那兒一同震動,一同顫抖。此時,我自己的心情非常莊嚴和肅穆,因為這個動人的不明真相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見的收藏像珍品一樣委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動地答應他去辦好這件實際上我永遠都無法完成的事情,這時他那死去的瞳孔又一次明亮起來,我感覺得到,他打內心裏渴望能真實地、具體地感受到我的存在:從他對我的那種溫情,從他的手指使勁地握著我的手指時的那種飽含著感激和許願的熱切心情,我體會到了他的這種願望。  “兩個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都不敢出聲,因為耳尖的老人會聽得到每一句話,但是她們含著熱淚,滿懷無限的感激之情注視著我!我幾乎是在暈眩中摸索著走下樓梯,心裏其實十分慚愧:我如童話中的天使一般降臨到一個窮苦人的家裏,用善意的欺騙和撒謊的辦法使一個盲人在一個小時的時間裏重見光明,而我實際上是作為一個卑鄙的商人跑來這個地方的,原來是想狡猾地騙走人家幾件珍貴的家藏。但我現在得到的,要比這多出好多:在這陰暗沉悶、沒有歡樂的時代,我又一次親身感受到一種純粹的激情,一種純粹隻為藝術而產生的精神上的極度快感。而這種感情,我們的人們好像早已遺忘了。我心裏——我不能用別的語言來表達——充滿著一種敬畏之情,雖然同時我不知為何也總是感到一種羞愧之情。  “我已經走在了大街上,上麵哐啷一聲打開了一扇窗戶,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確實不錯,是那老人不聽勸阻,一定要用他那什麽都看不見的雙眼目送著我,朝他以為是我走的方向。他把身子探出窗外,以致於那兩個婦人隻好小心地扶住他。他揮動著手絹朝我說道:‘祝您一路平安!’用他那開心的、如同青春少年一般清朗的嗓音。這是一個讓人無法忘懷的情景:樓上的窗口露出一張白發老人快快樂樂的笑臉,俯瞰著大街上整日悶悶不樂、忙忙碌碌、疲於奔命的芸芸眾生,被一片善良的幻覺所組成的白雲托住,從而遠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個令人作嘔的現實世界。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千真萬確的老話來——我想起了,這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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