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夜

在中國各族民歌中，我特別喜歡的是陝北的信天遊和蒙古長調。前者浪漫到極致，有種揪心揪肺的感覺；後者則深情又遼遠，聽了有一種穿越到遠古的感覺。

一九九八年初夏，我最要好的大學同學和他的父親來沈陽辦事兼旅遊，在沈陽轉了幾天後，他們又一同隨我去北京辦事。北京因為經常來，也沒什麽好玩的，等我辦完事，我同學就和我商量要去內蒙草原看看。他們爺倆是廣東惠州人，還從沒去過草原。正好我一個研究生同學小關在呼市，我就打電話說我們明天要去呼市看草原，讓他幫忙選地方。小關在電話裏說：“你說來就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沒法安排啊。”我說：“不用你安排，我們完全自費、自助，你給個建議就行。”他就說：“那就去大青山吧，不過現在的草原也不行了，都沙漠化了，看了你會失望的。”

其實我對內蒙草原的狀況多少還是了解的，以前也去過遼寧北部的科爾沁草原，遠不是我想象的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樣子。隻有大青溝還可以看到又高又密草地，那是因為有一條河從那流過。而呼市所在的西蒙因為常年幹旱，草原的生態環境比東蒙的更是相差甚遠。可等我到了大青山後才知道，那的草原比我想象的還差。

我們到呼市的當天就在賓館裏找到中旅內蒙分社訂了第二天去大青山的旅遊合同。因我們不願隨團行動，旅行社就為我們安排了一個小姑娘做導遊，由她負責聯係車輛和安排住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還沒起床，小姑娘就在樓下大廳給我們打電話，說車已經到了。我們趕緊起床上廁所洗臉一頓忙活，就背著背包下樓了。

旅行社給我們派的是一輛十一座麵包車，加司機和導遊我們隻有五個人，所以感覺很寬敞。出呼市沒多遠就是郊區。清晨的大地上有一層薄霧，顯得遠處起伏的山巒黑乎乎的，一點沒有初夏草原應有的碧綠和清新。可是，內蒙遼闊和荒涼的大地對我那從沒來過草原的同學來說，卻有一種別樣的美。他們爺倆很興奮地不時指點著一眼望不到邊的蒼茫大地，我同學還不停地按著快門，哢嗒哢嗒地拍照。

一路上，我們看到很多山坡（也不叫山，應該算高地）上的小樹苗隻有一米多高，很多都是幹巴枝，估計都死了。據導遊小姐介紹，這幾年西蒙幹旱，每年植樹的成活率還不到百分之十，也就是說，種十棵樹都不一定有一棵能活。那年是內蒙連續幹旱的第三個年頭，在自治區財政廳工作的同學小關說：“在西蒙很多牧區，連牧民飲水都很困難，很多羊被生生渴死。”後來我聽說甚至還發生了羊吃羊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快到大青山的時候，我們看到遠處出現碧綠的顏色，這是嫩草才有的顏色。心裏想：草原畢竟是草原，再怎麽缺水，也是綠草盈盈啊。可到了近前那碧綠就露出土地的土黃。遠處看綠油油的草原，近了才發現，都是稀疏的小毛草，根本無法遮住土黃的大地。一直到大青山都是這樣的草原。司機說：“以前大青山很美的，可後來過度放牧，尤其是大養山羊之後，草原就不行了。”內蒙古也是在我們去的那年開始限製放養山羊的。

到了大青山旅遊點，除了有幾個給旅遊者住的蒙古包外，也沒什麽特殊之處。比我們先到的是一香港旅遊團，滿滿一大客車的人。下車就問廁所在哪？我們的導遊小姑娘衝我們笑笑說: 沒聽說還有在草原上找廁所的。旅遊點的負責人是一中年蒙族漢子，曾經是烏蘭牧騎的隊長，後來烏蘭牧騎解散，就改行做起了旅遊。旅遊項目還是挺豐富的，有騎馬射箭，有那達慕會表演。我聽說越往草原深處走，草越豐厚。吃過午飯後，我就和同學租了兩匹馬，由一個蒙古少年陪著，策馬向草原深處走去。

草原深處確實草厚實不少，我們經過一條小河，河水很淺，清澈見底。靜靜的草原，讓河水嘩嘩的聲音顯得特別大。抬頭眺望，草原一望無際，天高地遠，藍天白雲，碧草盈盈，遠處的羊群在悠閑地吃草，放羊人騎在馬上的身姿特別英俊，這景色讓我有置身遠古的感覺，那種“十裏一走馬，五裏一揚鞭”的豪情油然而生。席慕容稱草原是生命的原鄉，這個描述既浪漫又準確，此時此景，讓我對她的話深有共鳴。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前麵出現一個孤零零的蒙古包。帶我們的少年問：想不想穿蒙古袍子照張相？我說好啊。心想這一定也是旅遊景點，牧民們靠這個掙點錢也不容易，估計很少有人能像我們這樣騎馬走這麽遠的。到了蒙古包前，一個蒙古大娘迎了出來。我和我同學換上了專為遊客準備的蒙古長袍，打扮的和郭靖和托雷似的照了幾張照片後，大娘招呼我們進屋坐會兒，進去一看，一張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奶酪，都是大娘自己製作的。我們喝了口奶茶，嚐了桌上的奶酪，才發現每樣都很好吃。於是我倆各樣奶酪都買了點準備帶回去給家人品嚐。

等我們傍晚回來的時候，馳騁草原的豪情早被屁股火燒火燎的感覺弄沒了，一上午的顛簸，尾骨處已經被馬背磨破了。跟我們前後腳到的香港旅遊團因為找不到廁所都回呼市了，隻剩下我們三個加我們的司機和導遊姑娘。本來我們也打算回去的，可又想享受一下草原的夜色和寧靜，再加上那個蒙古漢子勸我們留下，說晚上給我們做烤羊腿，還陪我們喝蒙古烈酒，為我們唱蒙古長調。我同學父子倆都是非常豪爽之人和豪飲之客，一聽說還有這節目，都立即表示不走了。

草原的夜異常的靜，蒙族漢子烤羊腿爆出的劈啪聲在靜夜裏聽起來格外清脆。他的一個助手，把一些小菜和蒙古小吃端進我們的蒙古包，擺在小炕桌上就騎馬回鎮子去了。幾瓶內蒙產的烈酒也已擺上了桌。我拿起那酒瓶看了一眼，還行，隻有四十五度，不算高。旁邊地上擺了一溜暖瓶，都是沏好的蒙古奶茶。

大約不到一小時，蒙族漢子將烤好的羊腿用一個大銀盤子端進蒙古包裏。我們六人圍坐在一起，開始了我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豪飲。先是蒙古漢子端起杯子敬我們大夥，說非常感謝我們能屈尊留住簡陋的蒙古包，是看得起他。蒙古人豪爽實誠，即使是做買賣的事，也透著真情實意。我們隨他一飲而盡。他又給我們倒奶茶，說喝蒙古酒的同時喝蒙古奶茶既助消化又不會醉。我嚐了口這種帶點鹹味的奶茶，非常可口，一點異味沒有。於是，我就喝口酒接著就喝一大口茶。酒過三旬後，蒙古漢子說：“今天高興，我為大夥唱支蒙古民歌。不過嗓子壞了，大夥湊合聽吧。”說著，他抿了口茶，清清嗓子，開始清唱。

以前我沒少聽蒙古歌曲，尤其喜歡馬頭琴伴奏的蒙古長調，那悠揚遼闊、起伏跌宕又略帶蒼涼的唱腔有時會讓我不知不覺間流出淚來。蒙古漢子唱的是一首旋律很熟悉，卻又叫不上名字的歌曲，據他介紹說是他們烏蘭牧騎自創的。他的嗓音已經不那麽嘹亮，但略帶沙啞的嗓音卻更增添了蒙古長調那種能穿透人心的空曠和蒼涼感。他唱的很投入，半閉著眼睛，搖晃著身子，手裏還打著拍節。我們都被他傾情的演唱感染了，屏住呼吸，全身心融入到那美妙旋律的意境中，享受那人間難得的一刻純美。我們被感動了，因那歌聲不是來自喉嚨，而是來自心裏。我想，此時此刻，也許那蒙古漢子的靈魂又回到在烏蘭牧騎時自由、快樂、充滿青春活力的年青時代吧。

一曲過後，我們幾個都興奮地請他再唱幾首。他笑笑說：“好，我今天有求必應，陪你們喝到天亮，唱到天亮。”說完，他又端起酒杯說：“我唱歌，你們喝酒，我唱一個，你們喝一個。”我們說沒問題，反正我們今晚不走，喝醉了就睡。

可接連唱了幾首歌之後，蒙古漢子的嗓子明顯已經沙啞了，我們於心不忍，就說：算了吧，我們喝酒，你歇歇吧。蒙古漢子真的很高興，說：“遇到你們這樣投緣的人不容易，你們爽快，喝酒實在，我今天高興。如果你們不怕晚，我把我徒弟叫來，她的歌得我真傳，唱的比我好。”這時導遊悄悄對我說：“他徒弟唱的確實好，但你們得給點小費。”我也悄悄的說：“這個你放心，你不說我們也不能讓人白唱的。”蒙古漢子見我們同意，就請司機去接他徒弟過來。

不一會，司機就把一個蒙族姑娘領進來。姑娘穿著幹淨的蒙古長袍，長的白淨漂亮，不像是在草原上風吹日曬的那種。姑娘隨身帶了幾個小銀碗，說是專門給客人敬酒的。旁邊的導遊姑娘說：“蒙古人的傳統，用這種銀碗敬酒你們是必須喝的。”

蒙族姑娘的嗓音非常清亮、高昂、厚實，用嗓的方式頗像柴旦卓瑪，完全是自己的真嗓子。她唱的歌也多是深情、熱烈的蒙古民歌。這把我們的情緒也調動起來，也跟著嗨了起來。她每唱一首，就用小銀碗給我們斟酒，她也借機休息一下嗓子。我們幾個挨個喝她端來酒，那小銀碗估計能裝一兩酒。我們三個一口一兩，幾個回合下來，各自的酒瓶子就都空了。我是一邊喝酒一邊喝奶茶，所以當時並沒有醉意。

蒙古包不大，很攏音。蒙族姑娘唱到高音的時候，我都感覺耳根炸裂，年青人的能量是真足啊。後來蒙古漢子和他的徒弟開始對唱，唱的是他們在烏蘭牧騎時自編的蒙古民歌。歌聲一會像要衝入雲霄，一會似沉入水底。起伏錯落，悠遠深沉。我想，在空曠遼闊的草原上，大概隻有蒙古長調這種唱法才會將歌聲傳的很遠，相愛的蒙古戀人也是靠蒙古長調相互呼喚吧。

酒量這個東西是隨心情的。如果心情好，酒量也會相應提升。人這輩子能夠暢飲或曰痛飲的機會不多，而且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在內蒙大青山的蒙古包裏，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痛飲，也是喝的最多的一次，喝了整一瓶。我那個同學父子也是性情中人，喝酒從來不管不顧，他喝幹一瓶又要一瓶，也不等蒙族姑娘斟酒就自顧自喝起來。午夜的時候，我發現我同學有點喝大了，一個勁要吐，我就趕緊扶他起來，到帳篷外麵去吐。一出帳篷，感覺一股涼氣襲來，才知道草原上的溫差真大啊。我同學被涼風一吹，立馬忍不住了，沒走幾步就哇的一下吐了出來。吐過之後，他又來了精神，興奮地大聲喊叫。我們抬頭望向天空，沒有月亮，但繁星一片，星光閃閃，北鬥七星非常醒目，這樣的夜空隻有小時候在天文館和下鄉插隊時才看到過。我們對著遠處亂叫一氣，可無邊的黑暗似乎吞沒了我們的聲音，無論我們怎樣大喊，在草原上聽起來也像蟲鳴。草原的夜真深啊！

我們倆靜下來，默默地享受草原之夜的靜謐、空曠、遼闊和青草氣息。那一刻身心似乎被洗滌了，一種久遠的純淨之感湧遍全身。

回到帳篷後，同學的父親說，大家都累了，今天就結束吧。我一看表，都下半夜一點了，就趕緊向蒙古漢子和他的徒弟道謝，還沒等我掏小費，我同學的父親已將錢塞到蒙古漢子手上。臨走時，蒙古漢子還有點依依不舍，說很久都沒這麽高興過了，希望我們下次再來一定要找他。

 

《塞外曲》—席慕容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隻有長城外才有的景象
誰說出塞曲的調子太悲涼
如果你不愛聽
那是因為
歌中沒有你的渴望

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
像那草原千裏閃著金光
像那風沙呼嘯過大漠
像那黃河岸 陰山旁
英雄騎馬壯
騎馬榮歸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