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廳裏隻坐著4個人,空蕩蕩的。財經作家吳曉波看完了一部名叫《鋼的琴》的電影。
7月的一個晚上,吳曉波無意間在杭州一家電影院的海報上發現了這部以下崗工人為主角的電影。這部投資隻有500多萬元的小成本影片,夾在《建黨偉業》和《變形金剛3》之間短暫的空當兒上映,顯得很不起眼。
《鋼的琴》講述了一個並不複雜的故事。男主角陳桂林是東北一家大型國有企業鑄造分廠的工人,在國企轉製的年代下了崗。妻子改嫁富裕商人,陳桂林獨力撫養女兒。這個會拉手風琴的中年人和幾個老工友一起組成了一支小樂隊,專門做婚喪嫁娶的生意。
生活本來就要這樣湊合著過下去,可正在讀小學又極其喜愛彈鋼琴的女兒提出要求,父母誰能送給她一架鋼琴,她就和誰生活。窮困潦倒的陳桂林拿不出這筆“巨款”,便忽悠了曾經是工友,如今分別是女歌手、全職混混、退役小偷、落魄大哥、退休工程師和豬肉販子的幾個人,硬生生地在已經廢棄的車間,用鋼造出了一架“鋼的琴”。
中國目前約有8000塊銀幕,留給《鋼的琴》的很少,它僅僅擠進了幾十家影院。可編劇寧財神去看電影的前一天晚上,還是忍不住稱心情“很緊張”,畢竟,這可是一部“迄今‘零惡評’的電影”。幾天後,這位著名的編劇發表了一篇簡短的影評:“祝願未來能出現更多這樣的作品,輸了現在,贏了未來,10年後,許多商業電影都從碟店消失,但《小武》和《鋼的琴》這樣的電影,還會繼續賣下去。”
在吳曉波看來,《鋼的琴》帶給當今中國的意義或許並不僅僅停留在電影領域。“一地衰敗的鐵西區過去了,國有企業改革的難關過去了,2000萬下崗工人的人生也都過去了。現在,隻有很小很小的一點憂傷,留在一部叫做《鋼的琴》的小成本電影裏。”
但正是這部電影直麵了幾乎快要被這個社會遺忘的人群。“他們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卻承擔了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價。”吳曉波寫道。他這篇影評的標題,叫做《中國工人階級的憂傷》。
這個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陽台,一躍而下
7月7日,電影裏那架用鋼製成的鋼琴被裝進了一輛藍色的大卡車中,離開拍攝地鞍山,來到北京。在導演張猛看來,比起那些能映出優美倒影、黑白相間的鋼琴來,這架“鋼的琴”顯得“笨拙又束手無策”。
就在兩個多月的拍攝工作完成後,這個龐然大物開始生鏽,然而“琴雖鏽了,記憶沒鏽”。與鋼鐵有關的歲月,是這個36歲的導演生命中難以回避的一部分。他出生在鐵嶺的一個工廠大院,家族裏有7個人曾分別在遼鋼和鐵西鑄造廠工作過。
張猛舉家搬到沈陽後,鋼鐵仍一度在這個城市占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遼寧曾是一五規劃的“重中之重”,蘇聯式的計劃經濟體製在沈陽發育得最為完備。一條鐵路標識著沈陽普通生活區和工廠區的界限,鐵路以西,便是著名的鐵西區。蘇聯援建的“156工程”,鐵西占了3家。
張猛還記得,鐵西區裏工廠連成一排,煙囪林立。他甚至聽說,無論人們從哪個方向進入沈陽,都會看到冶煉廠的3座大煙囪。這3座高達百米的煙囪是“回家”的標誌,簡直成了“沈陽的地標”。
電影中,也有兩根突兀的煙囪不斷在畫麵中出現。工人們生怕它被毀掉,恨不得將那裏改建成“蹦極的場所”。可是這群人甚至連自己的生活都照料不好,煙囪最終還是被爆破了。現實中的沈陽,冶煉廠的3座大煙囪也於2004年被拆除。
蘇聯“老大哥”援建的不僅是大型工廠,還包括大片的蘇式工人村。張猛記得,在那些磚紅色外牆的3層小樓周邊,配套建設有學校、電影院、照相館、副食品商店、浴池和街心花園,“那時的工人村,真是不得了!”
在張猛的記憶中,鐵西區工人的好時光大概從1985年就開始走下坡路,那一年,沈陽市防爆器械廠宣告破產。人們普遍將上世紀90年代初期視作最早出現下崗職工問題的時間點,為了提高效率,國企開始著手將冗餘人員從原有的崗位撤換掉。曾經一家幾代人接班上崗的工人們,第一次發現自己手裏的“鐵飯碗”也有可能輕而易舉地被人奪走。
2002年,鐵西區已經變為下崗問題的“重災區”。當時還是新華社記者的吳曉波前往鐵西對下崗工人進行調研,至今他還記得,一種平靜得近乎麻木的情緒包裹著那裏,人們很少控訴,更多的隻是沉默。
他在工人村裏遇到了一個每天去菜市場撿白菜幫子帶回家的中年人,當被問及自己的單位時,那人用一種極其平和的語氣替工廠開脫:“廠子原來很輝煌,但是現在虧損很多年了。國家很困難,我們也理解。”
這個帶著一兜白菜幫子悄悄離去的背影,並不是這個城市的孤本。
盡管那時大部分下崗職工的“吃飯”等基本需求可以得到滿足,家庭收支也屬平衡,但學者們更傾向於將這種平衡稱為一種“脆弱的平衡”。子女上大學的學費、一場疾病、甚至食品價格的上漲都可能成為壓垮這種“平衡”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裏,夫妻幾乎同時下崗,兒子正在讀初中,僅僅維持基本的溫飽也成了大難題,每一筆額外的開支都可能讓這個家庭徹底陷入貧困。一天,兒子告訴父母,學校即將召開運動會,按照老師的要求,他得穿一雙運動鞋。可這個家就連買一雙新鞋的錢也湊不出來。吃飯時,妻子不斷抱怨著丈夫沒本事。丈夫埋頭吃飯,沉默不語,可妻子仍舊埋怨著。這個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陽台,一躍而下。
這是吳曉波在調研時聽說的一個真實故事。直到今天,他仍然記得給他講故事的那張麵孔,“無悲無傷,苦難被深深鎖在細細的皺紋裏”;他仍然有時會在夢中再次遭遇這些故事和麵孔,“渾身顫栗不已”。
我們還是需要把那個時代拿回來,攤到人們麵前
《鋼的琴》背後就是這樣一個時代。高聳但隨時可能被炸掉的煙囪、被遺棄的工廠和蕭條的生活區是那些曾經生活在其中的人難以抹去的集體回憶。
可張猛卻發現,總會有觀眾來問他有關電影的細節,“那時的啤酒長那個樣子?那個年代也有寶馬嗎?”坐在沈陽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裏,這個電影人無奈地笑了,“其實那個時代距離今天真的沒多遠,隻有10年而已。”
他明白,鏡頭裏這些下崗工人曾經密布在自己的周圍,可是如今,他們“早已不是生活的主流了”。這個“總喜歡把生活拿回來再想一想”的電影人一臉疲倦地解釋著自己的使命感:“我們還是需要把那個時代拿回來,攤到人們麵前。下崗工人不應該就這樣被遺忘掉,或是繼續失落下去。”
2004年,清華大學社會學係的一些學者前往遼寧、吉林省就下崗職工的社保問題進行調研,郭於華教授是其中一員。今天再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她仍然記得籠罩在工廠區裏那種“無望的氣氛”。
那年,曾風光一時的長春拖拉機廠已經衰敗。一位退休職工給市領導寫了一封信,信中稱,下崗職工能夠就業解決生活問題的僅占其人數的20%,退養職工每月隻能領到176元,退休職工雖有“保命錢”,卻要兼顧下崗的兒女和上學的孫輩。甚至,“由於生活極為艱難,職工家庭糾紛增多,離婚率不斷上升,嚴重的是自1998年以來因為生活困難而服毒、跳樓、臥軌、自縊、拒醫而亡的不正常死亡事件時有發生”。
在這座人們曾經擠破頭想要進來的工廠,一名當時44歲的工人與妻子每天的飯錢不到5元,“每頓兩個饅頭,吃點自己醃的鹹菜”。
一位下崗的母親將“家裏所有的硬幣和一毛一毛的”都收進塑料袋裏,總共隻有200多元。那就是這個家的全部家當,甚至還不夠讓讀小學二年級的兒子參加補課班。而根據記錄,那一年,全國豬肉平均零售價格為每公斤13.76元。
曾經的職工將一張公告貼到廠裏:過去,“無論病有多大多重,你都用不著擔心醫療費用問題”,可後來一切都變了,有了病就要動用生活費,工廠三年五載也不能給報銷一次,“小病買幾片藥,大病就得硬挺著,聽天由命!”
根據對遼、吉兩地所進行的詳細的田野調查,清華大學課題組最終於2010年出版了名為《製度實踐與目標群體》的學術著作。書中引用官方統計數據稱,1998年至2003年,國有企業累計下崗職工人數,高達2818萬。
他們一度被視為最可怕的“社會炸彈”。可在吳曉波看來,這絕對不公平,工人們或許並不知道國家該對他們負什麽責任,但國家卻沒有理由對此袖手旁觀。
在研究改革史的過程中,吳曉波了解到,1998年前後,世界銀行和國務院體改辦課題組分別對社保欠賬的數目進行過估算,“一個比較接近的數目是2萬億元”。吳敬璉、周小川、林毅夫等經濟學家及出任過財政部長的劉仲藜等官員曾經提出,“這筆養老保險欠賬問題不解決,新的養老保險體係就無法正常運作,建立社會安全網、保持社會穩定就會成為一句空話。”隨後的幾年中,他們也一再建言要解決國有企業老職工的社保欠賬問題,建立公正完善的社會保障基金。
《鋼的琴》還讓吳曉波想起,新世紀初,國家體改辦曾設計了一個計劃,擬劃撥近2萬億元國有資產存量“做實”老職工的社會保障個人賬戶。然而幾經波折,這一計劃最終宣告流產。反對者的理由是“把國有資產變成了職工的私人資產,明擺著是國有資產的流失”。吳敬璉後來在評論這一問題時,曾經用了8個字:“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製度實踐與目標群體》一書收錄的官方數據顯示,2003年遼寧省城鎮就業人員有1002.6萬,其中240多萬未參保的就業人員以下崗職工為主。這一年年末,全省私營、個體參保人數僅為33.4萬。
作為知名的財經作家,吳曉波坦言,中國經濟學界沒有誰在持續關注這個群體。
就在去年,吳曉波在參加一個論壇時遇到了一位當年反對2萬億元劃撥社保計劃的著名智囊、經濟學家。
吳曉波問他,已經過去了10年,“對當時的決定有什麽反思嗎?”
智囊一邊吃飯,一邊淡淡地回答,“不是都過去了嘛。”
“這一代人就這樣被遺棄了。”說到這裏,吳曉波的語氣變重了,“我們今天正在享受的成果,是以消滅了一代40到60歲間的產業工人為代價的,他們徹底犧牲了自己的職業生命。一個正在進行改革的國家,人本是第一位的,改革最關鍵不是保護既得利益者的權益,而是保護弱勢群體的權益。”
有些遺憾現在已經無法彌補,那就更不應該被忽略和忘記
張猛想做的,是以電影的方式重現那個年代,“講一個親情外殼下,失落的階級的故事”。
在夏夜沈陽的酒桌上,一個48歲的企業家拍著張猛的肩膀說:“開始我沒想到我能愛看這片子,可是結果,我看了兩遍,太現實了。”
與這座城市裏的很多中年人一樣,他曾經也是一名工人。然後,“哢嚓一下,下崗了”。就連《鋼的琴》裏那個像鼓號隊一般的草台班子都能勾起他的回憶,那時,廠子裏曾經的文藝骨幹全出去“幹小樂隊”了,馬路上走幾步就能碰見一支。
“你問我那時的人什麽感覺?”企業家突然放下酒杯,“突然感到沒有組織了,不知道該幹點什麽。”
人們在這個酒桌上想起了十幾年前的故事。同在一個廠子的一家成年人全都下崗,年幼的女兒吵著想吃塊肉,健壯的父親想不出一點辦法,他磨蹭到豬肉檔的前麵,狠狠地拽下來一塊肉,撒腿就跑。最終他被警察逮捕,入獄改造。
這隻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故事,那隻是當時2818萬下崗工人中極其普通的一個父親。並沒有人願意來記錄這些事情,評論者發現,有人在寫更為遙遠的知青史,卻很少有人願意向10年前回頭,看看曾經的下崗工人。
在郭於華和她的同事看來,下崗工人們有著“紊亂的生命曆程”。最準確但揪心的定位是:“剛生下來就挨餓,該上學就停課,該畢業就下鄉,該工作就下崗。”
郭於華察覺到,當時社會上甚至存在著“把這茬人耗過去就算了”的心理。“這些人為整個社會承擔了代價,有些遺憾現在已經無法彌補,那就更不應該被忽略和忘記。”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1998年,中央提出“3年搞活國有企業”。如今,吳曉波向中國青年報記者回憶起,從這一年開始直到2003年,在這場沒有嚴格規範的產權製度改革中,富豪不斷湧現。
可工人們卻來不及去感受計劃經濟體製轉軌帶來的“新鮮感”。
1993年的廣東,“下崗”第一次出現在工人們的字典裏,這些工廠曾經的主人公們再不能與工廠“共存亡”了。在很多城市中,工人與工廠之間的聯係像是被一把刀子切開,按照張猛的說法,人們找不到究竟是在哪一個曆史節點,成批的工人被工廠棄之門外。但很快,2000餘萬名失業者出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
當時沈陽市中心的八一公園內,出現了一種最新的職業——“陪談”。從事這個工作的大多是下崗女工,她們陪公園裏的老人談些“閑磕”,再陪著流點淚,並收取一點費用。
有人以燒鍋爐和撿破爛為生,一個月隻花幾十元錢。有人在街上賣芸豆,可一天下來,隻掙到了可憐的一角錢。一個49歲的下崗職工扛著一把鉗子到馬路上等活,有時,幾天下去,“一分錢都沒有”。
《鋼的琴》中陳桂林想要買一架鋼琴,無疑是最最奢侈的行為了,實際上,他隻能吹著“三套車”和“步步高”參加紅白喜事,換取微薄的收入。
在曾經氣派的工人村裏,一樓住戶的窗戶都敞開著,裏麵陳列著用以出售的食品和小百貨,甚至零下二十幾攝氏度的冬天也是如此。而二樓的住戶就硬是從樓上甩下一根電話線來,支起公用電話。
2002年的調研中,吳曉波聽當地人提起,妻子被迫去洗浴場做皮肉生意,傍晚時分,丈夫用破自行車馱她們至場外,妻子入內,十幾個大老爺們兒就在外麵吸悶煙,午夜下班,再用車默默馱回。當地人稱之“忍者神龜”。
可他們並不是些天生的弱者。在郭於華看來,他們的弱,“與其說是由於自己的原因,倒不如說是由於社會的原因。這些人是在為整個社會承擔代價。”
隻有少數人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做回了老本行。上個世紀90年代,張猛在老家鐵嶺發現了一個鋼材市場。在這個不大的市場中,各個工種的下崗工人分別開起了小攤子,車、鉗、銑、鉚、釘、焊,一個攤子就像一個車間,你所能想到的工廠裏該有的一切,這裏都有。
這就是《鋼的琴》最初的靈感來源。這些“獨立手工作坊”將下崗的工人們聚集起來,他們想要回到集體中去,就創造了這樣一個“小小的、別樣的鏈條式工廠”。
拍工人階級,有病啊,誰看啊
就連常年居住在沈陽的張猛也說不清,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個曾經被戲稱為“一座城市兩層皮”的重工業城市,都市化進程幾乎已經完成。在鐵西區,房地產商將極具誘惑力的句子寫在巨大的廣告板上,希望為尊貴的客戶“啟幕一場格調生活”。
盡管這裏寬闊的馬路仍然有著“建設”、“保工”、“衛工”一類的名字,但當汽車駛入這個曾經在國家戰略中占據顯赫位置的重工業區時,煙囪大多已經不見了,廠區原有的景象包括運送煤炭的火車也在逐漸減少。
這裏是鐵西區,房地產商人的新寵。地鐵站和大型家居商場“宜家”成為了這個老區的新主題。曾經的機床廠、製藥廠、紡織廠、鼓風機廠已經變為“巴塞羅那晶座”等名字裏滿是歐洲風情的嶄新樓盤。
張猛發現,“鐵西現在和所有的城市都一樣”。他在這裏甚至找不到拍《鋼的琴》所需要的一座工廠,最後不得不前往鞍山紅旗拖拉機廠。
在一處已被廢棄近10年的車間裏,女主角秦海璐感覺自己就像穿越了時光隧道,“厚厚的灰,踩上去鬆鬆軟軟的,每個車間裏都長出了樹,老高老高的,有的樹竟然還開了花”。
在這個城市裏,還有不少在崗工人。攝製組在市區取景期間,有一次擋住了工人回家的路,雙方起了肢體衝突。“這個傻×,拍工人階級,有病啊,誰他媽看啊!”當時工人們這麽罵道。
但還是有很多曾經在廠區裏度過童年的人能從《鋼的琴》中找到共鳴。電影中飾演專職混混“胖頭”的劉謙,實際是個1982年出生的年輕人,他的母親是一名工人,工廠的院子曾是他童年時最好的遊樂場,“地上好多廢鐵,雜草叢生,我們爬到樹上去摘果子,在衣服上蹭一蹭就吃”。
秦海璐在營口的國營氧氣廠長大。母親值夜班的時候,工友們會輪流哄著她睡覺,如果沒人陪,她的哭聲就會“震驚整個廠區宿舍”。直到今天,廠區留給秦海璐的記憶仍然鮮明,進入廠門的那條大道筆直寬闊。就在她家附近,氧氣包堆成了小山,她和小夥伴們喜歡在空氧氣瓶上踩來踩去。
一個工人的兒子看過電影後甚至想起,自己曾經多麽地“迷戀機油味”。北京的一個記者,母親曾是北京醫用壓縮機廠的工人,年幼的她常常在廠子裏燒酒精爐,還在地裏挖鬼子薑,帶回家製成鹹菜。
這樣的生活大概在1998年前後就結束了。當《鋼的琴》放映結束、燈光緩緩亮起時,那個年輕的記者忍不住哭了出來,“看到他們開始做鋼琴那種專注的神情、熟練的動作,完全變成了一個有尊嚴的人。他們現在的生活中已經很少能獲得這種尊嚴了。這樣的勞動他們以前重複過千百次,但這是最後一次了,他們可以造出一架鋼的琴,可卻再也造不出那個輝煌的過去了。”
然而相比之下,那些曾經把青春、愛情、婚姻和事業通通交給工廠的中年人們,卻顯得平靜許多。
老楊現在是沈陽鑄造博物館的一名保安。這個始建於1939年的大廠曾是亞洲最大的鑄造企業,年產量達38500噸。2007年,鑄造廠澆鑄完最後一爐鐵水,退出曆史舞台。其中的第一車間被保留下來成為鑄造博物館。
30多年前,老楊接父親的班進入工廠,成為開車床的一把好手。2002年,他下崗了。如今他的工作十分簡單——看守著這個博物館,並提醒路過的遊客,2013年以前這裏並不接受參觀。
“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失業,進廠不就是要大幹一番事業嘛。”回憶當時的情景,老楊搓著手,表情顯得很平靜。他沒什麽怨言,“咱們對這個社會不懂啊”。
工廠向他提出,用每年500元的價格買斷工齡。老楊不想輕易地取走這筆錢,工廠的人對他說,“你都給廠子貢獻20多年了,要是不拿,白貢獻了。”
聽完這話,老楊拿走了用20多年工齡換回的1萬多元錢,從此“流向了社會”。
當聽說有一部電影以下崗工人為主角時,他嘿嘿笑了,表示自己並不會去看,“實在太忙了”。
工人們往往不再願意提起這段長達十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工廠生活。劉謙的母親曾經在軍工廠工作,在看過《鋼的琴》後,她並沒有對這部電影做出什麽評價。平時在家裏,她常常和兒子說起短暫的下鄉生活,可年頭要近得多的工廠裏曾經發生的事情,就像被她從記憶裏輕輕抹去了。
我們走得太快,是時候該停下腳步等等我們的靈魂了
在沈陽林立的高樓中,飛馳而過的出租車很有可能錯過低矮的工人村。鐵西區讚工街的一棟住宅已經被改為“工人村生活館”,布置還原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工人家庭在這裏的生活。一個下午,這個冷清的展館隻接待了3名遊客。
馬路對麵是如今仍有居民的工人村。一些樓已經被重新粉刷,但仍有一棟樓牆體殘破不堪,在頂樓又被砌上了第四層、第五層。
這裏的幾個住戶不大願意談論過去,“還不就那樣,生活總得向前看。”可一個20多年前從菏澤來到這裏的三輪車師傅卻記得,那時,“這裏光跳樓就死了七八個。”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指向不遠處,“喏,那邊的樓上跳下來過一個老太太,砰一聲,我親眼見的。”
在他手指的方向,那棟樓早就已經被拆遷了。
吳曉波提醒道,這幾代曾經創造過“中國最著名的機械裝備業基地”的工人,在2004年以後就很少被提及。那一年,國資委成立,產權改革問題基本上已經解決。而下崗工人的問題也在被慢慢稀釋,沒有解決的“該自己承受的也承受掉了”。
事實是,盡管下崗工人其後大多在社會上找到了新的位置,可從他們身上折射的問題卻無法一同離去。在吳曉波看來,中國的改革還在繼續推進,“如果這一問題不能得到正本清源,在法理和倫理角度進行反思,那麽未來的改革仍將以犧牲一些人的利益為代價。”
而一直在感歎“時代發展太快”的導演張猛,隻是想重現這段輝煌過後的沒落生活,“畢竟,人不能沒回憶,回憶不能沒物件兒,工廠的故事不能最後光剩幾張破照片鑲進相框,擺在家裏。”
但是,這部描摹昔日東北的電影,終究未能在沈陽引起太多關注。“這是一部挽歌一樣的片子,現在的沈陽還在快速發展,快到他們甚至還來不及停下來看看自己。”張猛說。
然後他皺起了眉頭:“我們今天走得太快了,眼下,是時候該停停自己的腳步,等等我們的靈魂。”
看來評者很注重文藝的幹預生活功能。實際上在當代中國這種幹預的作用太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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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正好改嫁, 嫁個有本事的, 那個時代開始流行出國, 找個老外也是很好的。
中國男人牛馬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