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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 諾貝爾文學獎領獎發言

(2009-08-04 12:11:04) 下一個
川端 康成 ( かわばた やすなり, Kawabata Yasunari )

  (1899年6月11日—1972年4月16日)

  日本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出生在大阪。幼年父母雙亡,後祖父母和姐姐又陸續病故。孤獨憂鬱伴其一生,這反映在他的創作中。在東京大學國文專業學習時,參與複刊《新思潮》(第6 次)雜誌。1924年畢業。同年和橫光利一等創辦《文藝時代》雜誌,後成為由此誕生的新感覺派的中心人物之一。新感覺派衰落後,參加新興藝術派和新心理主義文學運動,一生創作小說100多篇,中短篇多於長篇。作品富抒情性,追求人生升華的美,並深受佛教思想和虛無主義影響。早期多以下層女性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寫她們的純潔和不幸。後期一些作品寫了近親之間、甚至老人的變態情愛心理,表現出頹廢的一麵。

  成名作小說《伊豆的舞女》(1926)描寫一個高中生“我”和流浪人的感傷及不幸生活。名作《雪國》(1935~1937)描寫了雪國底層女性形體和精神上的純潔和美,以及作家深沉的虛無感。其他作品還有《淺草紅團》(1929~1930)、《水晶幻想》(1931)、《千隻鶴》(1949~1951)、《山之音》(1949~1954)和《古都》(1961~1962)等。川端擔任過國際筆會副會長、日本筆會會長等職。1957年被選為日本藝術院會員。曾獲日本政府的文化勳章、法國政府的文化藝術勳章等。196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72年在工作室自殺去世。已有多部作品在中國翻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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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麗的日本(川端康成)

春花秋月杜鵑夏
  冬雪皚皚寒意加

這是道元禪師〔道元禪師:即希玄道元,鐮倉(1192—1333)初期的禪師,日本曹洞宗的始祖,曾到中國學習佛法,著有和歌集《傘鬆道詠》等。〕(1200—1252)作的一首和歌,題名《本來麵目》。

冬月撥雲相伴隨
更憐風雪浸月身

這是明惠上人(1172—1232)作的一首和歌。當別人索書時,我曾書錄這兩首詩相贈。

明惠在這首和歌前麵還詳細地寫了一段可說是敘述這首和歌的故事的長序,以闡明詩的意境。

元仁元年(1224)12月12日晚,天陰月暗,我進花宮殿坐禪,及至夜半,禪畢,我自峰房回至路浚?鋁鏈釉品旒瀆凍觶?鹿餿髀?┑亍I焦壤鐦?湊笳罄青疲??蠐性鋁僚惆椋?宜亢斂瘓鹺ε隆N醫?路浚?蟾闖觶?鋁劣侄憬?浦小5鵲教??拱脛由??氐欠宸渴保?鋁劣植υ貧?觶?臀疑下貳5蔽依吹椒宥ィ?餃腱?檬保?鋁劣侄閎朐浦校?埔??氐蕉悅嬪椒搴螅??竊鋁劣幸獍抵杏胛易靼椋?br />
在這首詩的後麵,他繼續寫道:

步入峰頂禪堂時,但見月兒斜隱山頭。

山頭月落我隨前
夜夜願陪爾共眠

明惠當時是在禪堂過夜,還是黎明前又折回禪堂,已經弄不清了,但他又接著寫道:

禪畢偶爾睜眼,但見殘月餘輝映入窗前。我在暗處觀賞,心境清澈,仿佛與月光渾然相融。

心境無邊光燦燦
明月疑我是蟾光

既有人將西行稱為“櫻花詩人”,那麽自然也有人把明惠叫做“月亮詩人”了。

明明皎皎明明皎
皎皎明明月兒明

這首僅以感歎聲堆砌起來的“和歌”,連同那三首從夜半到拂曉吟詠的“冬月”,其特色就是:“雖詠歌,實際不以為是歌”(西行的話),這首詩是坦率、純真、忠實地向月亮傾吐衷腸的三十一個字韻,與其說他是所謂“以月為伴”,莫如說他是“與月相親”,親密到把看月的我變為月,被我看的月變為我,而沒入大自然之中,同大自然融為一體。所以殘月才會把黎明前坐在昏暗的禪堂裏思索參禪的我那種“清澈心境”的光,誤認為是月亮本身的光了。

正如長序中所述的那樣,“冬月相伴隨”這首和歌也是明惠進入山上的禪堂,思索著宗教、哲學的心和月亮之間,微妙地相互呼應,交織一起而吟詠出來的。我之所以借它來題字,的確是因為我理解到這首和歌具有心靈的美和同情體貼。在雲端忽隱忽現、照映著我往返禪堂的腳步、使我連狼嗥都不覺害怕的“冬月”啊,風吹你,你不冷嗎?雪侵你,你不寒嗎?我以為這是對大自然,也是對人間的一種溫暖、深邃、體貼入微的歌頌,是對日本人親切慈祥的內心的讚美,因此我才書贈給人的。

以研究波提切利〔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而聞名於世、對古今東西美術博學多識的矢代幸雄博士,曾把“日本美術的特色”之一,用“雪月花時最懷友”的詩句簡潔地表達出來。當自己看到雪的美,看到月的美,也就是四季時節的美而有所省悟時,當自己由於那種美而獲得幸福時,就會熱切地想念自己的知心朋友,但願他們能夠共同分享這份快樂。這就是說,由於美的感動,強烈地誘發出對人的懷念之情。這個“朋友”,也可以把它看做廣泛的“人”。另外,以“雪、月、花”幾個字來表現四季時令變化的美,在日本這是包含著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傳統的。日本的茶道也是以“雪月花時最懷友”為它的基本精神的,茶會也就是“歡會”,是在美好的時辰,邀集最要好的朋友的一個良好的聚會。──順便說一下,我的小說《千隻鶴》,如果人們以為是描寫日本茶道的“精神”與“形式”的美,那就錯了,毋寧說這部作品是對當今社會低級趣味的茶道發出懷疑和警惕,並予以否定的。

春花秋月杜鵑夏
  冬雪皚皚寒意加

道元的這首和歌也是謳歌四季的美的。自古以來,日本人在春、夏、秋、冬的季節,將平常四種最心愛的自然景物的代表隨便排列在一起,興許再沒有比這更普遍、更一般、更平凡,也可以說是不成其為詩的詩了。不過,我還想舉出另一位古僧良寬所寫的一首絕命詩,它也有類似的意境:

秋葉春花野杜鵑
  安留他物在人間

這首詩同道元的詩一樣,都是把尋常的事物和普通的語言,與其說不假思索,不如說特意堆砌在一起,以表達日本的精髓,何況這又是良寬的絕命詩呢。

浮雲霞彩春光久
終日與子戲拍球
習習清風明月夜
通宵共舞惜殘年

並非逃遁厭此世
隻因獨愛自逍遙

良寬的心境與生活,就像在這些詩裏所反映的,住的是草庵,穿的是粗衣,漫步在田野道上,同兒童戲耍,同農夫閑聊,盡管談的是深奧的宗教和文學,卻不使用難懂的語言,那種“和顏藹語”的無垢言行,同他的詩歌和書法風格,都擺脫了自江戶後期、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的日本近代的習俗,達到古代的高雅境界,直到現代的日本,他的書法和詩歌仍然深受人們的敬重。他的絕命詩,反映了自己這種心情:自己沒有什麽可留做紀念,也不想留下什麽,然而,自己死後大自然仍是美的,也許這種美的大自然,就成了自己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的紀念吧。這首詩,不僅充滿了日本自古以來的傳統精神,同時仿佛也可以聽到良寬的宗教的心聲。

望斷伊人來遠處
如今相見無他思

良寬還寫了這樣一首愛情詩,也是我所喜歡的。衰老交加的六十八歲的良寬,偶遇二十九歲的年輕尼姑純貞的心,獲得了崇高的愛情。這首詩,既流露了他偶遇終身伴侶的喜悅,也表現了他望眼欲穿的情人終於來到時的歡欣。“如今相見無他思”,的確是充滿了純真的樸素感情。

良寬七十四歲逝世。他出生在雪鄉越後,同我的小說《雪國》所描寫的是同一個地方。就是說,那裏是麵對日本的北國,即現在的新潟縣,寒風從西伯利亞越過日本海刮來。他的一生就是在這個雪國裏度過的。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將至,而心境卻清澈得像一麵鏡子。這位詩僧“臨死的眼”,似乎仍然映現出他那首絕命詩裏所描述的雪國大自然的美。我曾寫過一篇隨筆《臨終的眼》,但在這裏所用的“臨終的眼”這句話,是從芥川龍之介(1892—1927)自殺遺書中摘錄下來的。在那封遺書裏,這句話特別撥動了我的心弦。“所謂生活能力”,“動物本能”,大概“會逐漸消失的吧”。

現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態一般神經質的世界。……我什麽時候能夠毅然自殺呢?這是個疑問。唯有大自然比持這種看法的我更美,也許你會笑我,既然熱愛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殺,這樣自相矛盾。然而,所謂自然的美,是在我“臨終的眼”裏映現出來的。

1927年,芥川三十五歲就自殺了。我在隨筆《臨終的眼》中曾寫道:“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想要達到聖境也是遙遠的。”我既不讚賞也不同情芥川,還有戰後太宰治(1909—1948)等人的自殺行為。但是還有另一位年紀輕輕就死去的朋友,日本前衛派畫家之一,也是長期以來就想自殺的。“他說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還說死就是生,這些話像是他的口頭禪。”(《臨終的眼》)我覺得這位生於佛教寺院、由佛教學校培養出來的人,他對死的看法,同西方人對死的想法是不同的。“有牽掛的人,恐怕誰也不會想自殺吧。”由此引起我想到另一樁事,就是那位一休禪師曾兩次企圖自殺的事。

在這裏,我之所以在“一休”上麵貫以“那位”二字,是由於他作為童話裏的機智和尚,為孩子們所熟悉。他那無礙〔無礙:佛語,通達自在的意思。〕 奔放的古怪行為,早已成為佳話廣為流傳。他那種“讓孩童爬到膝上,撫摸胡子,連野鳥也從一休手中啄食”的樣子,真是達到了“無心〔無心:佛語,不起妄心的意思。〕” 的最高境界了。看上去他像一個親切、平易近人的和尚,然而,實際上確實是一位嚴肅、深謀遠慮的禪宗僧侶。還被稱為天皇禦子的一休,六歲入寺院,一方麵表現出天才少年詩人的才華,另一方麵也為宗教和人生的根本問題所困惑,而陷入苦惱,他曾疾呼“倘有神明,就來救我。倘若無神,沉我湖底,以葬魚腹!”當他正要投湖時,被人攔住了。後來有一次,由於一休所在的大德寺的一個和尚自殺,幾個和尚竟被株連入獄,這時一休深感有責,於是“肩負重荷”,入山絕食,又一次決心尋死。

一休自己把那本詩集,取名《狂雲集》,並以“狂雲”為號,在《狂雲集》及其續集裏,可以讀到日本中世的漢詩,特別是禪師的詩,其中有無與倫比的、令人膽顫心驚的愛情詩,甚至有露骨地描寫閨房秘事的豔詩。一休既吃魚又喝酒,還接近女色,超越了神宗的清規戒律,把自己從禁錮中解放出來,以反抗當時宗教的束縛,立誌要在那因戰亂而崩潰了的世道人心中恢複和確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

一休所在的京都紫野的大德寺,至今仍是茶道的中心。他的書法也作為茶室的字幅而被人敬重。我也珍藏了兩幅一休的手跡。一幅題了一行“入佛界易,進魔界難”。我頗為這句話所感動,自己也常揮筆題寫這句話。它的意思可作各種解釋,如要進一步往深處探討,那恐怕就無止境了。繼“入佛界易”之後又添上一句“進魔界難”,這位屬於禪宗的一休打動了我的心。歸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藝術家,對“進魔界難”的心情是:既想進入而又害怕,隻好求助於神靈的保佑,這種心境有時表露出來,有時深藏在內心底裏,這興許是命運的必然吧。沒有“魔界”,就沒有“佛界”。然而要進入“魔界”就更加困難。意誌薄弱的人是進不去的。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這是眾所周知的禪宗的一句口頭禪,若將佛教按“他力本願”和“自力本願”來劃分宗派,那麽主張自力的禪宗,當然會有這種激烈而又嚴厲的語言了。主張“他力本願”的真宗親鸞〔親鸞:鐮倉前期宗教思想家,日本淨土真宗的始祖。著有《教行信證》《愚禿抄》等。〕(1173—1262)也有一句話:“善人尚向往生,況惡人乎”,這同一休的“佛界”“魔界”在心靈上有相通之處,也有差異之點。那位親鸞也說,他“沒有一個弟子”。“逢祖殺祖”“沒有一個弟子”,這大概又是藝術的嚴酷命運吧。

禪宗不崇拜偶像。禪寺裏雖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場、參禪的禪堂,沒有佛像、佛畫,也沒有備經文,隻是瞑目,長時間靜默,紋絲不動地坐著。然後,進入無思無念的境界。滅我為無。這種 “無”,不是西方的虛無,相反,是萬有自在的空,是無邊天涯無盡藏的心靈宇宙。當然,禪也要由師指導,和師問答,以得啟發,並學習禪的經典。但是,參禪本人始終必須是自己,開悟也必須是靠獨自的力量。而且,直觀要比論理重要。內在的開悟,要比外界的教更重要。真理“不立文字”而在“言外”。達到維摩居士〔維摩居士:大乘佛教經典《維摩經》中居士之名,或謂菩薩的化身。〕的“默如雷”的境地,大概就是開悟的最高境界了吧。中國禪宗的始祖達摩大師〔達摩大師:南北朝的高僧,諡號圓覺大師。〕,據說他曾“麵壁九年”,即麵對洞窟的岩壁,連續坐禪九年,沉思默想的結果,終於達到了開悟的境界。禪宗的坐禪就是從達摩的坐禪而來的。

問則答言不則休
達摩心中萬般有

一休還吟詠了另一首道歌:

若問心靈為何物
恰如墨畫鬆濤聲

這首詩,也可以說是洋溢著東洋畫的精神。東洋畫的空間、空白、省筆也許就是一休所說的墨畫的心境吧。這正是“能畫一枝風有聲”(金冬心〔金冬心(1687-1763):中國清代書畫家和詩人。他打破宋畫的畫風,獨創新的風格,擅長畫竹、風、水、佛像。〕

道元禪師也曾有過“雖未見,聞竹聲而悟道,賞桃花以明心”這樣的話,日本花道〔花道:日本一種用以修養心神的插花藝術,派別很多,以“池坊派”為最有名。〕的插花名家池坊專應〔池坊專應(生卒年不詳,約在15世紀初到15世紀中期):池坊派插花始祖〕也曾“口傳”:“僅以點滴之水,咫尺之樹,表現江山萬裏景象,瞬息呈現千變萬化之佳興。正所謂仙家妙術也。”日本的庭園也是象征大自然的。比起西方庭園多半是造成勻整。日本庭園大體上是造成不勻整,或許正是因為不勻整要比勻整更能象征豐富、寬廣的境界吧。當然,這不勻整是由日本人纖細而又微妙的感情來保持均衡的。再沒有比日本庭園那種複雜、多趣、細致而又繁難的造園法了。所謂“枯山水”的造園法,就是僅僅用岩石砌壘的方法,通過“砌壘岩石”,來表現現場沒有的山河的美境以及大海的激浪。這種造園法達到登峰造極時就演變成日本的盆景、盆石了。所謂山水這個詞,指的是山和水,即自然的景色,山水畫,也就是風景畫。從庭園等的意義,又引申出“古雅幽靜”或“閑寂簡樸”的情趣。但是崇尚“和敬清寂”的茶道所敬重的“古雅、閑寂”,當然是指潛在內心底裏的豐富情趣,極其狹窄、簡樸的茶室反而寓意無邊的開闊和無限的雅致。

要使人覺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千利休〔千利休(1522—1591):安士、桃山時代的茶道家,精通茶術,集茶道之大成。〕也曾說過:盛開的花不能用做插花。所以,現今的日本茶道,在茶室的壁龕裏,仍然隻插一朵花,而且多半是含苞待放的。到了冬季,就要插冬季的花,比如插取名 “白玉”或“佗助”的山茶花,就要在許多山茶花的種類中,挑選花小色潔,隻有一個蓓蕾的。沒有雜色的潔白,是最清高也最富有色彩的。然後,必須讓這朵蓓蕾披上露水。用幾滴水珠潤濕它。五月間,在青瓷花瓶裏插上一株牡丹花,這是茶道中最富麗的花。這株牡丹仍隻有一朵白蓓蕾,而且也是讓它帶上露水。很多時候,不僅在蓓蕾上點上水珠,還預先用水濡濕插花用的陶瓷花瓶。

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調最高、價值最貴的古伊賀〔伊賀:地名,現在三重縣西南,盛產陶瓷。〕陶瓷(大約15、16世紀),用水濡濕後,就像剛蘇醒似的,放出美麗的光彩。伊賀陶瓷是用高溫燒成的,燃料為稻草,稻草灰和煙灰降在花瓶體上,或飄流過去,隨著火候下降,它就變成像釉彩一般的東西。這種工藝不是陶匠人工做成,而是在窯內自然變化燒成的。也可以稱之為“窯變”,生產出各式各樣的色調花紋。伊賀陶瓷那種雅素、粗獷、堅固的表麵,一點上水,就會發出鮮豔的光澤。同花上的露水相互輝映。茶碗在使用之前,也先用水濕過,使它帶有潤澤,這成了茶道的規矩。池坊專應曾把“山野水畔自成姿”(口傳)作為自己這一流派的新的插花要領。在破了的花瓶、枯萎的枝葉上都有“花”,在那裏由花可以悟道。“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禪宗的影響,由此也喚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靈。大概也是這種心靈使在長期內戰的荒蕪中的人們得以繼續生活下來的吧。

在日本最古老的詩歌故事集,包括許多被認為是短篇小說的《伊勢物語》〔《伊勢物語》:日本平安朝的詩歌故事集,由以和歌為中心的一百二十五個短篇匯編而成,有相當一部分是取自地方的戀愛故事等民間傳說。〕裏(10世紀問世),有過這樣一段記載:

有心人養奇藤於瓶中。花蔓彎垂竟長三尺六寸。

這是在原行平〔原行平(818—893):日本平安朝前期的詩人〕接待客人時的插花故事。這種所謂花蔓彎垂三尺六寸的藤確實珍奇,甚至令人懷疑它是不是真的。不過,我覺得這種珍奇的藤花象征了平安朝的文化。藤花富有日本情調,且具有女性的優雅,試想在低垂的藤蔓上開著的花兒在微風中搖曳的姿態,是多麽纖細嬌弱,彬彬有禮,脈脈含情啊。它又若隱若現地藏在初夏的鬱綠叢中,仿佛懂得多愁善感。這花蔓長達三尺六寸,恐怕是異樣的華麗吧。日本吸收了中國唐代的文化,爾後很好地融匯成日本的風采,大約在一千年前,就產生了燦爛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正像盛開的“珍奇藤花”給人格外奇異的感覺。那個時代,產生了日本古典文學的最高名著,在詩歌方麵有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古今和歌集》:共二十卷,收集和歌千餘首。〕(905),小說方麵有《伊勢物語》、紫式部(約 907前後—1002前後)的《源氏物語》、清少納言(966前後—1017,根據資料是年尚在世)的《枕草子》等,這些作品創造了日本美的傳統,影響乃至支配後來八百年間的日本文學。特別是《源氏物語》,可以說自古至今,這是日本最優秀的一部小說,就是到了現代,日本也還沒有一部作品能和它媲美,在10 世紀就能寫出這樣一部近代化的長篇小說,這的確是世界的奇跡,在國際上也是眾所周知的。少年時期的我,雖不大懂古文,但我覺得我所讀的許多平安朝的古典文學中,《源氏物語》是深深地滲透到我的內心底裏的。在《源氏物語》之後延續幾百年,日本的小說都是憧憬或悉心模仿這部名著的。和歌自不消說,甚至從工藝美術到造園藝術,無不都是深受《源氏物語》的影響,不斷從它那裏吸取美的精神食糧。

紫式部和清少納言,還有和泉式部(979—不詳)和赤染衛門〔赤染衛門:日本平安朝中期的女詩人,著有《赤染衛門集》。〕(約 957—1041)等著名詩人,都是侍候宮廷的女官。難怪人們一般提到平安朝文化,都認為那是宮廷文化或是女性文化了。產生《源氏物語》和《枕草子》的時期,是平安朝文化最興盛時期,也是從發展的頂峰開始轉向頹廢的時期,盡管在極端繁榮之後已經露出了哀愁的跡象,然而這個時期確實讓人看到日本王朝文化的鼎盛。

不久,王朝衰落,政權也由公卿轉到武士手裏,從而進入鐮倉時代(1192—1333),武家政治〔武家政治:即由武士階級掌握政權,實行統治。一般指鐮倉、室町、江戶三幕府的政治,自鐮倉幕府創立至江戶幕府崩潰共約七百年。(1180—1867)〕一直延續到明治元年(1868),約達七百年之久。但是,天皇製或王朝文化也都沒有滅亡,鐮倉初期的敕撰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1205)在歌法技巧上,比起平安朝的《古今和歌集》又前進了,雖有玩弄詞藻的缺陷,但尚注重妖豔、幽玄和風韻,增加了幻覺,同近代的象征詩有相同之處。西行法師(1118— 1190)是跨平安和鐮倉這兩個朝代的具有代表性的詩人。

夢裏相逢人不見
  若知是夢何須醒

縱然夢裏常幽會
  怎比真如見一回

《古今和歌集》中的小野小町的這些和歌,雖是夢之歌,但卻直率且具有它的現實性。此後經過《新古今和歌集》階段,就變得更微妙的寫實了。

竹子枝頭群雀語
  滿園秋色映斜陽

蕭瑟秋風荻葉凋
  夕陽投影壁間消

鐮倉晚期的永福門院〔永福門院(1271—1342):鐮倉晚期的女詩人,伏見天皇的中宮皇後。〕的這些和歌,是日本纖細的哀愁的象征,我覺得同我非常相近。

謳歌“冬雪皚皚寒意加”的道元禪師或是歌頌“冬月撥雲相伴隨”的明惠上人差不多都是《新古今和歌集》時代的人。明惠和西行曾以詩歌相贈,並談論過詩歌。

西行法師常來晤談,說我詠的歌完全異乎尋常。雖是寄興於花、杜鵑、月、雪,以及自然萬物,但是我大多把這些耳聞目睹的東西看成是虛妄的。而且所詠的詩句都不是真摯的。雖然歌頌的是花,但實際上並不覺得它是花;盡管詠月,實際上也不認為它是月。隻是當席盡興去吟誦罷了。像一道彩虹懸掛在虛空,五彩繽紛,又似日光當空輝照,萬丈光芒。然而,虛空本來是無光,又是無色的。就在類似虛空的心,著上種種風趣的色彩,然而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這種詩歌就是如來的真正的形體。

(摘自弟子喜海〔喜海(1174—1250):明惠上人的弟子,著有《梅尾明惠上人傳記》。〕的《明惠傳》)

西行在這段話裏,把日本或東方的“虛空”或“無”,都說得恰到好處。有的評論家說我的作品是虛無的,不過這不等於西方所說的虛無主義。我覺得這在“心靈”上,根本是不相同的,道元的四季歌命題為《本來麵目》,一方麵歌頌四季的美,另一方麵強烈地反映了禪宗的哲理。

1968年1月


from 揮一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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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枵君 回複 悄悄話 東方人的真善美,日本民族化文、藝、人的精神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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