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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Diary 170 --- 不忘中國之十六:[ZT] 追我魂魄(二)

(2005-08-16 17:28:56) 下一個

 

 

不忘中國之十六:《追我魂魄:一個新聞記者對一場戰爭的追索》(二)

 

作者:雲杉

人可以落魄,但不能失魂。一個失魂的人就會成為被人擺布的木偶,他的命運會比死亡更悲慘。——穆易


如幻如夢談英靈,王俊追懷當年事——花梨兒這次拒絕當積極分子——黑村長的哲學思考,子弟兵能不能得到愛情信物

我去見王俊的時候,感覺到我已經推開了這所塵封60年的大門。

在我的記者生涯中,這種直覺從來沒有騙過我。

這是鬧市中的一處幹休所,青磚青瓦,多少有些破敗了,可是很潔淨。一個白衫白褲的小老頭兒,把一盆洗淨的黃瓜和西紅柿放在我麵前。

“吃吧,”他說,“我種的。”

他給人很潔淨的感覺,包括他的眼神。現在我能在人群中準確的把這樣的人分辨出來,這好象你在大海中很難發現一隻海螺,可是當大潮已經退去,隻剩下醜陋幹涸的沙灘的時候,你就很容易發現它們了。

對我的職業來說,這很運氣,這樣的人往往會出人意料的坦蕩。

“你想知道什麽?”

“你經曆的事。其實我最感興趣的是你的感受。”

他注意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起來。

“你的要求特別,我正想拒絕你呢。當時我還不到十六歲,入伍剛3個月。對於當時部隊的情況啦,日本人的進軍路線啦,我完全不了解,這些情況我還是解放後看到有關的回憶文章和史料才了解的,有我們的人寫的,也有日本人寫的,”王俊靜默了一會兒,“看來誰也沒忘掉。”

“你對這次突圍戰鬥的印象特別深刻嗎?”

“當然,”他看了我一眼,“許多年後還會夢到,有時候覺得象昨天的事一樣。”

我們的談話持續了2個多小時,這是徐緩的、輕鬆的、漫無邊際的交談,我關閉了錄音機,也不再記錄,我知道這會使人更加放鬆,我吸起了一支香煙,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在采訪對象麵前吸煙的。“吸煙不好,”王俊告戒說。

王俊好象一直在沉吟著什麽,後來他果斷的站起來,找出一個舊的,大牛皮紙口袋,掏出一迭稿紙。題目寫的是:《懷念李營長》。

我看這篇文章的時候,王俊一直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慢慢的咬著一個西紅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營長:

你想不到吧,我在離休之後,年年都回南艾鋪。我一直有那麽個願望,你還活著,我們會碰上。有一點很可惜,我那時侯不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營長,你是叫李應呢,還是英或者穎?你在八路軍戰傷醫院學會的那48個字,都教給我了,可是每次打完仗我就全忘了,我對你說我一緊張腦子就變白了。你為這事還狠狠的訓過我,就又教我一遍。可最後一次突圍咱們再沒見過麵,現在我隻記得:農工農工,鐮刀斧頭,為我農工,謀求幸福。如果不算重複的,你教我的48個字裏,我還記住了12個。

另外,我知道有一件事你還會惦記著,就是會唱《清水河》的那個姑娘。我在解放後打聽過,也問過原先在魯藝劇團呆過的同誌,有一位大姐說,記得記得,這首歌我記得,是從紅四方麵軍那邊傳過來的,可是會唱《清水河》的演員那麽多,是哪一個呢?紅四方麵軍是從大別山區出來的,那是你的老家,你說過你的老家沒人了,都讓白崇禧殺光了,就剩下一首歌了。

李營長,我告訴你魯藝劇團的全衝出去了,我說得是假話,其實我什麽都沒看見。你問我的時候,我看見你用手捂著肚子,腸子都流出來了,我想讓你高興一點兒。我一生就騙過你那麽一次,原諒我吧,營長!

這麽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這次戰鬥,它甚至在我的夢境裏出現。我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和黃色,地麵在爆炸聲中不斷的顫抖,還有那麽多鬼子兵,一定有幾萬人吧,黑壓壓的,漫山遍野的擁過來,可我們這支被總部臨時發現的作戰部隊,還不足300人。我們的陣地就象海麵上的一葉孤島,我看見日本兵在追殺我們手無寸鐵的同誌,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分不清我的臉上流的是汗還是眼淚,我緊緊跟在你的背後,鼻子都快戳在你的背上了。你對我大喝一聲:王俊!這時候,我看見整棵炸飛的樹從你身後飛過去了,我不由自主的閉了一下眼睛。你肯定看見了,可是你隻對我吼了一聲:來點精神!

營長,我感謝的是你一直看出了我的膽怯,但你沒罵過我一聲“膽小鬼”,你給了我足夠的時間成長。後來我參加了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多次立功受獎,我敢說我是很稱職的一個戰士了,我沒給你丟人,營長!

說說我自己的事吧。我後來結婚了,是戰友介紹的。當時想考慮考慮,戰友說女方已經看上了,你還想滿世界挑呀!正碰上入朝參戰,我想營長連個老婆還沒有呢,你挑什麽挑!嘎吧一聲就答應了。

我老婆人也不算差,就是心眼兒窄點兒,前些年還沒什麽,現在這麽個大環境麽,就經常跟我鬧上一鬧。

主要問題是,我當了這麽些年領導幹部,既沒有多掙錢,也沒安排好家裏人的事。我大兒子是國企的幹部,廠裏效益不好,廠長徑直來找我,要和我合計一件事兒。這件事,這麽說吧,就是國家吃點虧,部隊吃點虧,然後個人能撈一大筆。他早算計好了,撈完了錢,兩手一,拍就走人,把爛殼子扔給國家,把幾千工人扔在馬路上。他的哥兒們早給他注冊了一家私企,他搖身一變又是老總。他還說:你有關係,我有錢,老哥,一起幹吧!我心裏氣得發怔,他怎麽敢?怎麽敢?這是內奸呀!可我還得客客氣氣把他送走,這樣的人太多了,用機關槍也掃不過來呀。再說,兒子在人家手裏攥著呢。果然,沒多久,大兒子就下崗了,人家的事也照辦不誤。這一下,我老婆那個鬧呀,說我把兒子害了。過去,她提起我,還說:王副軍長,人是倔點,可是實心眼兒。現在呢,也不管有人沒人,你臉上下來下不來,直嗵嗵就來一嗓子:我們老王,副軍級,不是什麽什麽貓捉什麽什麽鼠麽,他是一隻鼠也不捉,老瞎貓!

我也不是什麽高風亮節。想給家裏人辦點事嗎?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想。想掙錢嗎?想。尤其我那個大兒子,當年征兵就是硬讓我卡下來了,他視力不成,不符合條件。兒子那時候很理解,一句話沒說在農村待了8年,後來選調到工廠,幹得不錯。可是現在呢?他看我的眼神都變了,來來去去就象沒我,這個人似的。我氣悶,營長,我心裏氣悶哪!

營長,這麽多年,我一直想著你。一個年輕人走到社會上碰到的第一個領導很重要,你要是顆沙子,他們就往心裏裝顆沙子,你要是顆水晶珠兒,他們就往心裏裝顆水晶珠兒,大環境咱們管不了,我就是想當那顆水晶珠兒,營長,我錯了嗎?

營長,你可能會笑我吧,我現在老了,真想你哪!我真想跟過去一樣,緊緊的跟在你的背後,我盼望你象從前一樣大喝一聲:王俊,來點精神!我渴望再一次回答你:是,營長!

你的通訊員 王俊

我從幹休所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6點鍾了,天色昏暗,遠處的高速公路和大樓好象浸在灰沉沉的墨汁裏,點綴著無數燈彩的摩天大樓顯得妖異而華麗。

我沿著馬路煢煢的走,也許我那灰溜溜的,樣子太引人注目,好幾輛出租車都在我旁邊停了一下,我揮揮手,車又開走了。

我想一個人靜靜的走一會兒。

我一直走到我的住所。大樓外的台階上坐著一個人。我走過去,那個人抬起頭來。

竟然是銅壽!

“怎麽會是你!”我一下高興起來,“嗨,你喝不喝酒?我請客,請你喝酒。”

“看樣子已經喝上了,”銅壽悶悶不樂的說,“你那篇報道,怎麽樣了?”

“沒有忘老區人民的囑托,”我開玩笑說,然後一前一後的上樓。

果然,銅壽一進門,,就被牆上培蕊那幅大照片吸引住了。這,張,底片的質量不好,放大後的效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培蕊年輕的臉和眼,神有了一種冰雪般晶瑩剔透的感覺,純真美麗,亦幻亦真。到我家裏的客人都要問我:你是為了這張照片跑到山西左權縣的?我說是,他們就點頭,表示理解。

生亦如歌,死亦如歌,銅壽說,不愧詩人。

我打開冰箱,拿出啤酒、冷肉和一大匣帶海苔的餅幹。銅壽沒怎麽客氣,就吃了起來,他說他一下火車就給我的編輯部打電話,沒找到我,他,就找到我的住處,在門外等了2個多小時。

“我在火車上一直思謀,謝記者一直沒有消息,不會不寫了吧?廣元他們也問我,我說謝記者不象那種人。”

“怎麽會?”我連忙解釋。

“是了,”銅壽狡黠的望著我,“你白搭了單位那麽多盤纏,單位能答應你?”他得意的笑了。

銅壽帶來了一大包采訪記錄,還有楊太婆的幾盒錄音帶。“廣元這幾年收集了不少史料,”銅壽的眼神似乎有點兒忸怩,“還有我寫的。我在當地認識的人不少,你看看,也許用得著。”

我有點兒驚奇的望著銅壽。他,身上那種不可理解的戒備、敵意甚至恐懼已經消失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銅壽本身就是一個謎。

晚上,我在燈下翻閱,銅壽帶來的材料,我不知道銅壽是怎樣找到這些線索和人的,我想象銅壽瘦小伶仃,梭行於荒山野嶺之中,他確實是收集民間素材的高手,這些史料的豐富出乎想象,它們象從長滿青苔的古老城牆中滲出的水滴,緩緩的流出,匯集出一幅久遠畫卷。

現在,我如此清晰的感到了那場戰爭,我甚至聽到了它的喘息聲。

銅家峽人從心底裏接受了八路軍,並且至死不悔,應該是在攻克馬堡之後。

這次戰鬥後來被作為典型戰例,載入軍事院校的教科書《戰例簡述》中。馬堡是日本人在晉中修建的最大的據點和神經中樞,地下暗道四通八達,一直通進大山的深處。晉中馬枋、羊泉一帶上了年紀的村民,至今還對這個吃人魔窟記憶猶新。在馬堡的周圍,四處丟棄著被日本人殺害的中國人的屍體,野狼白日梭行,日本人甚至用蒸籠將中國人活活蒸死。

我翻閱這些史料的時候,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是日本人的殘暴,那種對手無寸鐵的平民肆虐的無恥。大和民族精致和清潔的特性,此時蕩然無存,變質為一種促狹的惡毒,我一直弄不清楚這種邪惡的變化是如何產生的,為什麽能在中國發揮到了極致。與此同時,是中國政府的怯懦和令人無法理解的昏噩,它使我們在60多年後仍然感到屈辱。

在中國現代史中,有一抹亮色,那就是八路軍。

八路軍進攻馬堡,肯定是經過了非常周密的策劃,在某些關鍵的部分,是用分鍾來計算的。1956年版的《戰例簡論》中是這樣敘述的:馬堡是日寇切入到太行腹地的重要據點,防守非常嚴密,日寇吹噓為永不隕落的太行之星。馬堡方圓數裏的樹木、莊稼被日蔻砍燒殆盡,一覽無餘,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從崗樓上可以看到山腳的村莊,任何活動都很難隱蔽。前日深夜,八路軍戰士用長布覆蓋身體,潛伏在據點前方至拂曉。淩晨開始降雪,大雪盈尺,日寇始終沒有發現冰雪之下的八路軍戰士。

我這裏解釋一下為什麽李營長等人選擇了拂曉後進攻的方案。這個據點的日本兵在吃早飯的時候會穿上木屐,換句話說,他們既沒有光腳,也沒有穿軍靴,而是穿著那種夾著腳趾,會呱嗒呱嗒響的怪東西,穿著木屐的士兵的戰鬥力會大打折扣,如果換穿靴子就會給李營長他們贏得寶貴的幾分鍾。

事後證明,李營長他們的設想完全成功,日本人的早餐哨一響,八路軍戰士從冰雪中一躍而起,衝向碉堡,穿著木屐亂跑的日本兵,組織起有效的火力封鎖的時候,八路軍已經衝入了射擊的死角,接著兩聲巨響,碉堡的圍牆被 炸開了大洞。

八路軍拚死決戰,日本兵拚死抵抗。

有一個很有趣的插曲。馬堡的日本指揮官在大勢將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決鬥。假若我們沒有想到他對平民犯下的獸行,這種做法確實很名士派。他一眼睃見了在門洞下指揮戰鬥的李營長,或者他早就睃見了李營長,有了這種雖敗猶榮的想法。他舉刀向李營長衝去,大吼:你的!

李營長顯然沒有閑情逸致,立刻舉槍射擊。不巧的是,彈夾空了。日本人臉上浮起輕蔑的微笑,把身上的手槍連套扔在地上,又說:你的,不是!

這個日本人的意思大約是:你不是真正的軍人,軍人是不應該偷偷摸摸的襲擊,應該光明正大的來決鬥的。他要對方領教一下真正的軍人的作法。

李營長俯身從地上撿起了一把長刀。

兩個人慢慢走近,四目交織,射出了狼一樣的青光。

日本人首先揮刀進擊,刀法淩厲。此人坐鎮馬堡,決不是等閑之輩,他從軍校、從戰爭、從俘虜和平民身上,早練出了殺人如麻的精湛刀法。

李營長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從鄂豫皖根據地一路征戰,二萬五千裏長征三過雪山草地,四年抗日戰爭,早已是百戰之身。

刀在空中撞擊,幾下之後,情勢已經變成了兩個人在互相砍殺。日本人和李營長的強健和靈活大約難分高下,格鬥的技能都臻爐火純青,因此,他們都能躲開對方致命的一擊,卻無法躲開接踵而來的劈擊。

兩個人的身上濺滿了鮮血,雙方的格殺已經顯得沉重而遲緩,在早晨的細雪中,他們的身體好象包圍著一團粉紅色的霧氣。

這似乎是一場慢性死亡的比賽。

日本人突然發出一聲狂叫,神經似已崩潰,他丟下刀,轉身逃去,而且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了鐵絲網,被幾個八路軍戰士捉住了。

馬堡的日本指揮官被俘後,方圓幾裏的老百姓都來看這個吃人的魔王。據說,他的相貌並不獰惡,中等個兒,高眉骨,皮膚有點暗黃。30出頭的年紀。

部隊領導怕出事,多派人押著車。

人們雖群情激憤,但看到此人後反平靜,隻是有些詫異,“也是人樣子哪!”

這個日本人後來寡言罕語,一年後病死。

他大約一直在思索軍人的素質問題。

李營長調回主力部隊前夕,黑村長想為他娶一個老婆。

黑村長是在自家炕頭上謀劃這件事的。獵戶郝玉生被選為村長已經年餘,郝玉生長得黑,人又俠氣公正,村中無論老少都呼他黑村長。黑村長思謀一陣,又撮起嘴來感歎一陣。“就讓李營長這樣走了,直豎豎的?” 

“親爹熱娘也沒有,還是孤人一個。”

“李營長沒有老婆,銅家峽老少爺們能睜眼說不知道?”

黑村長想了想又說:我看花梨兒就好。

花梨兒是遠近聞名的巧手女子,不論繡花做樣子,三村十八店的婦女沒有幾個能比得上的,人又要強,做軍鞋送公糧樣樣都很爭先。模樣也很壯實,矮個子,紅臉膛,用黑村長的話說,長得好。

黑村長琢磨了一陣,心中滿意,口裏嘖嘖作響,不想正在灶下燒火的兔唇,突然迸出一句:

“我看不成的。”

黑村長詫異的抬頭,看見穿得泥鰍也似的兔唇,露出一截黑細的脖子,正冷冷地望著他,不由撲的笑了,用煙袋鍋兒指點著說:“你小小個人兒,懂啥哩?”

兔唇的腦袋在,灶台後晃了晃,不見了,隻聽見風箱拉得咣咣亂響。

黑村長身邊隻有一個外甥女兔唇。兔唇父母雙亡,生下來就是豁嘴,人卻很機靈。她成年跟著荒山野嶺裏轉悠,行事和打扮都象男孩子,村裏瑞大娘提起黑村長就歎口氣,說家裏家外沒個女人,這日子就過得難,也忘了兔唇是個十五、六的女孩兒。

黑村長計議已定,便去找,瑞大娘商量。瑞大娘一聽,拍著大腿說:“可知好哩!她娘前日還找我商量,說花梨老大不小了,要有相應的,八字上也該合一合。我說現在進步了,不講這個了。花梨娘趕緊說,有進步的,那就提提吧!”黑村長就表揚說:你這婦女主任,就是不一樣呀!

瑞大娘更高興了,她思忖了一陣,說怕李營長不同意。黑村長一聽就火了,說憑什麽看不上花梨兒,花梨和他李營長,就是織女配牛郎。瑞大娘就批評說,你又說老話了,是一對積極分子兒。

黑村長徑自來到營部,對李營長說:“李營長,跟你說個事兒。”接著,黑村長沉了沉臉說:“我對你有意見,想來提了也是白提。”

李營長正忙著,聽了這話立刻招呼,通訊員倒水,說郝玉生同誌你坐,提意見怎麽能是白提。黑村長擔心李營長看不上花梨兒,先刹刹李營長的銳氣,李營長果然軟了下來,黑村長便說:“李營長你二十六歲的人了,難道嫌銅家峽的女娃們不進步?這兩年少支援部隊上了麽?人家花梨兒就有想法。”

李營長聽得怔怔的,臉就紅了,花梨兒是婦救會的積極分子,來來去去的,李營長是見過的。黑村長接著長篇大論的說起來,這一篇話說的空靈,但說得李營長直點頭。

黑村長說:男人家是什麽?在人群裏頭,是壓千斤的秤砣兒,大難臨頭,是主心骨兒。男人也是一陣風,來無影去無蹤,男人要有家,要留下後代根苗。你活著,你死了,要有人惦著,要有人為你哭,這就是家。

黑村長大功告成,丟下了臉紅通通的李營長,揚長而去,他已經和李營長商定了,下半天的時間,花梨兒就來“相相”。

花梨兒不同意。

黑村長半天沒回過神來。一會兒,他才用手指著花梨兒說:

“你這一回也要當積極分子嘛你!”

花梨兒赤紅的臉越發紅了,她把頭低下去。象許多性格執拗的女子一樣,她一旦說不,就沒有什麽轉圜的餘地。

花梨並非對李營長有什麽惡感,隻是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終身大事和李營長聯係起來而已。她想象自己的婚禮是隆重的、一絲不苟的,她無法想象李營長會懷抱大公雞騎著毛驢去迎親。她暗中傾慕的那個人,是臨村的一位高小畢業生,這位學生在舅父的店鋪裏打算盤的時候,一縷長發掉在眼睛上,臉上露出灰心的表情,花梨兒就喜歡上了他。

日頭已經偏西了,黑村長的心裏開始焦躁了,李營長可能正在等著,而且,明天一大早他就回主力部隊了。

黑村長把小煙袋鍋插在腰帶上,在地上走來走去,每經過花梨的時候,他就張開手說:看看!看看!

花梨開始嗚咽了,聲音由弱變高,斷續成為悠長。黑村長突然站住了,大喝一聲:別哭了!接著他說:算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吧,但是有一件事你給我記住,你給我記住,娃呀,你給李營長繡雙襪兒,拿出你生平的本事來,一黑夜做妥了,明早在村頭送送李營長。

然後黑村長重重的歎了口氣。

大掃蕩開始了,銅家峽不能讓李營長就那樣走了,他應該有一樣東西兒,對男人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女人的牽掛。

那天夜裏,黑村長翻來覆去睡不著。

兔唇也沒睡,後炕的土台上,那盞小油燈通宵亮著。

黑村長爬起來吸煙,歎著氣說:“豁兒,你一黑夜縫什麽呢,睡吧,別熬了。

兔唇說,舅,我點的是狼油。

黑村長說:不知道花梨懂不懂事,她不會不繡襪兒吧?

兔唇說:管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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