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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長沙六千知青大逃亡

  羅丹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影響了千千萬萬個青年的命運,給無以計數的家庭帶來難以彌補的損傷。羅丹曾下鄉當過六年“知青”,她所寫的《知青筆記》(花城出版社出版),記載了“知青”的不少坎坷經曆,以下是其中的一個片段。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七日的深夜,湖南長沙的六幹知青開始了驚動全國的知青大逃亡。

  一九六四年九月,長沙市六幹初、高中畢業生下放到了湖南偏僻小縣江永和零陵等地,其中“黑五類子弟”占百分之八十五,這個比例在白水知青中還可上升到百分之九十五,且不乏學業優秀者。從數字來看,湖南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一開始顯然有失公允,使得六幹少年下鄉的動機中或多或少的帶有“原罪”。

  在最初的兩年裏,這些從十六歲至二十歲的年輕人幹得有聲有色,他們積極勞動,很受當地農民的歡迎。不少人寫下了豪言壯語:“誓把青春獻給黨,紮根農村幹革命……”江永知青的表現很快影響到了省內外,一位中央首長說:希望省省有江永。

  著名導演謝鐵驪拍攝知青專題片《在廣闊的天地裏》,其中有一個大場景就是在江永白水公社拍攝的。

  一九六五年新年剛過,江永四個長沙知青的不幸死亡,在知青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一是高澤源林場的男知青汪,因公去廠西灌陽招募民工和定打挖山鋤頭,回場路上在突來的風雪中迷路凍死:二是大遠公社兩名剛滿十七歲的女知青在一場大火中喪生,另一名跳窗的留住了性命,卻失去了美麗的容貌和健康的體魄:三是瓦屋下的男知青陳,身體虛弱又不甘落後,在堅持犁完一丘田後咳血不止,因為得不到及時的救護,幾個小時之後就停止了呼吸。

  他們的死必然地引發出一些問題:知青下放的生產隊多是貧困隊,本身不具備接收知青的能力。部分知青身體瘦弱承受不了超負荷的體力勞動,患病得不到醫治,意外死亡的情況仍不斷發生。

  一九六六年後,隨著知青的年齡增長,不滿情緒悄然滋生。而這時,有人別有用心地在知青中挑起了一場自覺革命,寫大字報,互相批判,互相傷害。這場自覺革命的結果實質上成了日後大逃亡的前奏。知青出身之“黑”被一一披露,令當地農民十分驚愕。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三日,與江永毗鄰的道縣,由派性武鬥瘋狂演變為對“地富反壞右”及其子女的集體屠殺。“貧下中農最高法院”成立,他們的宣言是:“斬盡殺絕黑五類,永保江山萬代紅”,畫大紅勾的殺人布告赫然在目。殺人手段之殘酷,不忍再述。

  八月二十九日,湖南省駐軍解放軍陸軍四十七軍奉中央軍委命令“堅決製止湖南道縣的反革命暴亂”,直到十月十七日,曆時六十六天的殺人事件才徹底平息。

  “暴亂”影響到周邊十個地區,與道縣相鄰的江永縣首當其衝,一個夜晚的速度,整個江永縣就已經籠罩在血腥之中,“地富反壞右”及其子女未能幸免,一條白水河成了汙血河。

  知青中的“黑五類子弟”不少人上了黑名單。

  八月十七日,長沙知青王百明和一知友在飯店吃早餐時,四個端著鳥銃的農民衝了進來,“誰是王百明?”王百明回答:“我就是。”

  “地主崽子王百明!”砰!砰!砰!一連串的鐵砂彈在王百明的臉上、身體裏炸響,頓時鮮血噴濺,全身烏黑,當即死亡。年僅二十二歲。

  王百明的死絕非偶然。

  王百明何許人也?長沙市第三中學六二屆高中畢業生,中學生歌舞團樂隊指揮、“紅雲詩社”主筆,連考三屆大學,因出身問題未被錄取,一九六四年下鄉。在江永縣成立知青農藝隊時,因出眾的才華,成了農藝隊的一員。

  王百明和大多數知青一樣,是帶著“原罪”下鄉的。父親本人隻是普通的會計人員,他的罪惡是在解放前夕為嶽父,也就是王百明的外公買了一張去台灣的車票並將他送上了火車。因此事被判刑坐牢幾年,逢運動都是鬥爭靶子,被反複投入獄中,由反革命演變成曆史反革命,加之右派頭銜,最終失去工作癱瘓在家,對他的鬥爭才算結束。

  下鄉後,王百明對農村生活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因為出身,他們的心靈深處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一種“自虐”。挑擔子隻挑得起一百斤重的拚著命也要挑上一百五十斤,以折磨自己、以肉體的疼痛求得罪惡的洗滌、靈魂的升華,因著父輩的陰影,有著超出年齡的被扭曲的成熟。

  王百明在一九六五年九月的一篇日記中寫道:“要加強文學、藝術修養,在這方麵為人民作出貢獻來。要快,你的時間不多了!一年之後,將有大的變動發生。”

  他敏銳地感到,中國大地即將有一場重大的革命到來。

  “文革”一開始,連偏僻小縣江永都沸騰了。紅衛兵旗幟到處飄揚,派性組織針鋒相對。

  自覺革命之後,同一批下鄉的知青被劃分了等級,有人評為勞模,有人已經內定要抓進看守所,有人已經關進了看守所。

  一九六七年春節零點,江永縣保守派以逮捕造反派頭頭為名,王百明和十幾名知青被捕入獄。

  可以說,王百明是帶有“原罪”下鄉的知青中最早覺悟的人之一,他成了第一個被槍殺的目標,不是偶然、不是意外,而是有策劃的必然。

  八月十七日,王百明慘死的當天,消息傳遍了各大農場、各公社知青點,長沙知青極為震驚,他們悄悄地聚攏商議,不能坐以待斃,在當時已經荷槍實彈的民兵到來之前,隻能逃跑。當晚,六幹長沙知青的大逃亡拉開了序幕。

  八月十九日,零陵地區的長沙知青九名死於槍殺,十五名受傷。

  之後,桃川農場知青俞沛昌中彈後流血過多死亡。

  八月十九日,連結交通要道的江永大橋被炸毀,對外聯絡中斷,長途汽車停開。

  八月十七日,江永銅山嶺農場躍進隊的知青集中在隊部“接受教育”,當場槍斃了兩名地主、兩名地主子弟,吊死了一名婦女,並說明今天處決的是第一批。在驚慌中度過了一天的知青,挨到夜深時九十九人(包括女知青懷裏的小孩)悄悄地聚攏,一個挨著一個摸黑離開了隊屋。連夜緊張行軍,不敢有半點鬆懈,當太陽照耀著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時,同時也給予了大路上的民兵更為刺目的光芒。惶恐中他們發現不遠處的一片田地裏有部隊戰士的身影,機敏的一群人向著“救星”跑去。部隊派出了一輛軍車將他們送到接近株洲的火車站,上不了火車,一行人最後搭乘三部“運屍車”回到長沙。

  八月十八日,一個“特派員”帶著武裝民兵來到桃川石梘村抓王百明的妹妹立明,就在天亮之前,她和知青點的全體知青已被村民們送走了。石梘村的農民深明大義、可敬可佩,為了安撫悲傷中的立明姐妹(王百明十二歲的小妹因為學校停課鬧革命也來到了石梘村)和憤懣不平的知青,生產隊的青壯年農民都出動了,在村周支書的帶領下,為知青挑行李,走四五十裏山路,一直護送到駐軍六九五〇部隊,眼見他們安全才返回村去。

  這時的六九五〇部隊的大院裏已成了難民所,逃亡知青首先想到的就是向部隊求救,部隊官兵給予了極大的關懷和妥善安置。像鳳亭農場、迥龍圩農場、桃川農場、銅山嶺農場等幾個大農場的知青,在部隊的保護下,一批一批地走廣西麥嶺,再往全州火車站去。

  翻越都龐嶺的多是井邊公社和大遠公社的知青,當地人和廣西灌陽的農民有一條往來的山路,因人跡罕至,隻有本地人知道,翻過五座山嶺就到了灌陽。井邊知青先是十幾人同行,沿途又匯集各路零散知青四十多人,山上岔路多,走到懸崖絕壁時幸遇灌陽方向而來的山民指引:雖遭民兵攔截,幾位領頭的知青沉著冷靜、機智應對,又有公社開出的紅頭證明作保,一路算是有驚無險。

  八月酷暑天,山上冷風肆虐,多數人行前匆忙,衣服未帶足,有幾個知青聽說鄰隊殺了四類分子,還有十幾個知青被捆去了公社,嚇得連剛煮熟的一鍋飯都不敢吃了,拔腿就跑,哪還顧得上拿冬衣。危險眼見過去,衣著單薄的一群人卻難擋風寒。饑寒交迫的隊伍每前進一步已經顯出了萬分的艱難。

  走其他路線翻山越嶺的知青未有如此好運,遭遇民兵的突然襲擊挨打之事時有發生。為躲避民兵的搜捕,很多人專抄荒草荊棘裏的小道走,弄得遍體鱗傷,衣不遮體。

  江永大橋炸毀以後,從道縣往永州成了一條回長沙的捷徑。白水公社臨近道縣,先有一隊人僥幸混過去了,第二批走的四名男生險些丟掉了性命。他們搭上一部過路郵車,結果在暴亂中心壽雁被抓,關了六天,每天慘遭一撥一撥的民兵毆打。那些人用扁擔用磚頭將幾個手無寸鐵的知青往死裏打,四人被折磨得毫無動彈之力。命懸一線時竟出現了奇跡,當地人有人認出了他們,這人的兄弟曾在白水搞過社教,他往來白水多次所以認識。他找來了一駕馬車,裝滿稻草,將四人藏進稻草裏戲劇性地救了出去。更幸運的是,他懂草藥,隨即用草藥為他們療傷,四人得以保住性命。

  他們寫信給留在白水的知青:“我們被抓,生死未知,千萬不要再走這條路。”

  白水知青接信後馬上找到六九五〇部隊的政委,請求派人去道縣營救遇難者。一位剛剛新婚的連長和幾名軍人到達了道縣,在製止兩派的鬥爭中,那位新婚的連長不幸罹難。

  軍人之死使事態的發展更為險惡,部隊官兵堅定了製止“暴亂”的決心,加強了對知青的保護。

  如果沒有部隊的保護,沒有善良的農民的幫助,六幹長沙知青的命運必當重寫。

  王百明死後的三四天裏,京廣線沿途的郴州、衡陽、株洲以及廣西的全州等地火車站所有的月台上,全被逃難的知青占據了。正值時局混亂,列車晚點,知青上不了車。這群人幾天的疲於奔命,已是衣裳襤褸、形同乞丐,黑壓壓的一片,過路司機根本不敢停車。

  可以說,大逃亡是知青情緒的大爆發,壓抑幾年的“原罪”意識徹底清醒了,饑餓者爆發出的吼聲:“黑五類子弟”何罪之有?知識青年何罪之有?他們憤然而起,衝向列車,用石頭、扁擔砸車窗玻璃,不顧死活地往裏爬。火車時開時停,他們被當成暴徒遭驅趕,被機槍團團圍住。當了解到逃難知青的真實處境時,才準許上了車。

  有一支從牛路口出發的隊伍,在離全州火車站六公裏的地方集體臥軌。

  他們接到了知情人的報信和公社武裝部長開出的一張路條:“本來今天晚上要殺你們,是武裝部長說了明天再殺……”知青哪敢還有片刻停留,倉皇中連夜奔逃,他們的代表向車站、司機多方請求,遭斷然拒絕。絕望之中三十七人走上了鐵軌,十六名男生在前,二十一名女生在後,一個挨著一個躺下。如此慘烈的場景,給八月的毒日頭抹上了一片淒冷的顏色。相持幾個小時後,車站被迫臨時加掛了車廂。

  八月底,曆經幹難萬險的六幹知青終於從各路回到了長沙。

  那是一幅幅怎樣的流民圖!蓬頭垢麵、拖著襤褸行李的人,三五人一組、幾十人一隊,既看不出年齡也難分出性別,爬煤車爬貨車回來的更是麵目全非。家長最初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孩子,看著就要落淚。

  在可以容納幾萬人的體育館裏,回城知青為王百明等人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會後,上萬人的遊行隊伍凝成的巨大悲痛,給動亂中的長沙城添了一層厚厚的陰霾。有誌者組織成立了“紅一線”宣傳隊,將知青的種種遭遇編成了節目,演出場場爆滿;並自籌經費辦報紙,《紅一線報》、《反迫害報》等,一時間影響甚廣。

  政府為了安撫知青,每人每月發了九元錢、三十斤糧票。

  十月八日,中央安置辦下達了《十·八通知》,要求知青回農村抓革命促生產,不要逗留城市。與此同時,《致全國貧下中農的一封公開信》發出,大意是:知青是響應黨和毛主席的號召下鄉的,貧下中農要關心他們,愛護他們……此後,“九元錢、三十斤糧票”的待遇停止。

  各級領導開始勸導知青回鄉,並對其父母施加壓力。長沙城的大街小巷貼滿了針對知青的巨幅標語:“我們都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剛剛驚魂甫定的知青,特別是父母還在監獄、五七幹校、掛牌批鬥,甚至生死不明的,看著心裏就很難過。

  《十·八通知》以後,各區派出所公開抓逗留的知青,有的派出所一天可抓三四百人,關起來然後用大卡車送回江永。江永方麵也配合,向知青宣傳:回鄉的每人可領五元錢、一擔穀。

  此時的知青家長更是敢怒不敢言,隻能含著眼淚為子女作返鄉的準備。

  有一位知青徐的母親將僅有的兩百元縫進了兒子的棉褲裏,然後跳下了長沙北門的一口“彭家井”。那口井從此遠近聞名。

  老人以為,死可以為自己一生的苦難、為兒子蒙受的冤屈解脫。她想不到的是,她的苦難也許解脫了,兒子的頭上又加了一筆:母親畏罪自殺。家門貼上了封條,知青徐無家可歸,又不敢回鄉,隻有四處流浪。

  十月底,逃亡回城的知青被迫返鄉。仍有部分人躲藏下來,在長沙的河碼頭、建築工地,凡那些報酬最少、活兒最髒、社會地位最低的人堆中,必有隱藏的知青在。有人投親靠友走向遠方,往新疆、雲南、貴州……,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七日,在王百明被槍殺整整三個月的那一天,回到江永的知青找到了王百明的屍體,為他舉行了一個遲到的葬禮。

  由白水的八個光頭男生抬著靈柩。他們先一天就商量好了,王百明既是他們三中的學長,也是引以為表率的一位知青兄長,抬棺的事他們一定要做。八個人一律剃了光頭,衣著整齊,神情莊重,步伐一致。後麵緊跟著三幹多男女知青和自願參加的本地人。

  就在縣政府大樓的地坪前,知青們挖了一個很深的墓穴安放王百明的棺柩,為了防範破壞分子,他們專門弄來了三噸水泥加上很多陶瓷片、糯米混合在一起,將墳的四周牢實封住。墓前立了一塊石碑,上麵刻著:長沙知青王百明烈士之墓。

  重回江永的知青中仍有不少人未逃脫被捆綁毆打的命運。

  “文革”之後,王百明之墓的墓頂被炸平了,碑沒有了,下麵的墳因壘得紮實,巋然未動。

  縣政府大樓門前已經栽種了一片花花草草,後人想用美麗的鮮花來掩蓋曆史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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