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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疼痛

  九月的日曆像菊花年年盛開,又被涼爽的秋風一瓣瓣吹落,多年來我都未曾著意。直到有一天兩瓣落英固執地停留在我的眼前,我才暗暗稱奇。

  9月9日和9月13日,這是兩個曾讓世人驚心動魄的日子埃前一個是毛澤東逝世的日子,後一個是林彪摔死的日子。同是顯赫人物,曾經攜手的戰友和後來的政治對手,忌日都在九月,可一個是久久至尊,另一個則是被西方人視為不吉祥的日子。是天意,還是巧合?

  日曆忠實地邁著時間的步伐年年奮進,而曆史固執認真地把兩個節日的含義嚴格區分。時間急速在我腦子倒流:在滿目蕭瑟的秋野中菊花獨立寒秋,君臨天下,笑傲蒼穹,我小心翼翼將采擷的花瓣放入挎簍,就像曆史在我身上一點點儲存。這是那個年代一個貧窮農村僅有的經濟作物,也是一個小學生“學農”的必修課。

  暗香浮動裏年少的我享受著清貧中為數不多的奢侈的菊花滿地清香;暗潮洶湧的政治氣候使年少的我在偏僻的鄉下渾然無知卻又明白清晰地感受著世態炎涼。“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煞。香風衝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那時我還不知道幾百年前的黃巢,更不知道他豪情萬丈的詩以及他菊花一樣傲視群雄的心。否則,麵對滿地菊花我也會詩興大發。我想,林彪肯定知道。不過他的詩比黃巢更險,他把稱頌領袖的詩句當作暗器,一枚枚射向了毛澤東。可惜他的野心最終變成了九月的菊花——凋落於遙遠的異國荒漠。林彪雖然比黃巢來得隱秘,卻沒有黃巢的運氣,黃巢好歹還坐了幾天龍椅,而林彪這個“天馬”真的是“行空”了。

  循曆史的河流而上,我發現九月充滿了殺機,至少這對於1949年9月的蔣介石來說是黑色的。因為一個月後一個新政權取代了他經營多年的江山,蔣的對手是毛澤東和他的同生死的戰友們,林彪就是其一。蔣先生也許沒有想到他當年黃埔軍校這個並不出眾的學生後來成為毛澤東得力幹將,與毛澤東一起把他這個校長趕往彈丸小島。蔣先生也許更沒有想到他這個黃埔學生後來竟不滿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統帥位置,也想過一把至高無上的癮,結果命喪黃泉。

  天意?民心?宿命?政治是一個難解的方程式。多少人雄心勃勃,多少人壯誌難酬,多少人斷頭流血,政治方程式是陽關大道,也是陰森的絞索。

  我不懂政治,可我有記憶的時候就知道林彪是毛主席的大紅人,毛主席是舵手,林彪是副舵手,兩人可以帶領我們打倒牛鬼蛇神駛向理想的共產主義。《大海航行靠舵手》這首歌至今我還會唱,我上小學第一天就扯著嗓子學唱,那是林彪歌頌毛澤東的傑作,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是我小學時必唱的歌曲。我當然不知道林彪想當舵手的強烈願望,隻知道他在天安門城樓上跟在毛澤東後麵手裏晃動紅皮語錄本時讓人琢磨不透的微笑——這是我從電影《新聞公報》記錄片上看到的,是接見紅衛兵還是節日與民同樂,我忘記了。可我記得在鄉村早請示晚匯報的情景以及我一個小同學因為屁事而喪命的可怕。

  那絕對是一個屁事引起的政治事件。

  我們崔家家廟自山西紅洞移民以來就是列宗列祖的領地,後來祖宗的牌位成了“四舊”,四間北屋成為生產隊倉庫,西麵修建了磨棚,兩盤石磨曾消耗了我童年饑餓時光。推磨,是我年少時一項發怵的體力勞動,一圈一圈疲憊地轉,石頭嗡嗡摩擦聲,腦袋麻木,腿疼酸臂。不識字的母親邊推磨邊背毛主席語錄,這是每個社員的政治任務。磨完,在笸籮裏擔麵,一會兒麵出來了,母親卻把簡單的語錄忘記了,我再次提醒。

  倉庫前麵時常在過年過節還有人在家廟原址燒香,後來修蓋了一個粗糙的牌樓,白灰泥的牆,貼著兩張碩大的畫像,左邊是毛主席身著軍裝揮手含笑,右邊是林彪微笑著舉著毛主席語錄晃動,畫像兩邊是兩個對聯: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上工前下工後都集體到牌樓前請示匯報,一齊背誦語錄,聲音洪亮,驚飛了在磨棚啄食的麻雀和雞,日久,麻雀和雞膽大,並不懼怕,不再扇動翅膀,隻是停止啄食,靜靜觀看人間鬧劇,間或唧唧或咕咕幾聲,以示附和。跟在大人後麵的我對這些程式化虔誠也漸生倦意,就撿一塊土塊砸那些懵懂的動物,卻被隊長一聲斷喝嚇得屁滾尿流。後來父親再不讓我跟隨,父親說:你可別給我惹禍,那是啥場合啊,小孩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後來我明白這種宗教式的活動是我不宜參加的,萬一上綱上線,會連累全家。我一個同學跟著大人參加活動,隊長放了一個響屁,忍不住笑出聲來,結果與他爹一起遊街受批判,他小小年紀哪經過這麽嚴厲陣勢,連驚帶嚇,夜裏睡覺時常常在夢裏大叫大喊,後來就整天沉默不語,終於精神失常,十二三歲時跌入水坑溺亡。一個屁事引來滅頂之災。多年後我仍在想這個事情,感到心疼。到底是誰對誰錯?也許隊長這個屁放的不是時候,也許小同學笑的不是時候,兩個“不是時候”巧合在了那個特別的時候,命運像菊花的花瓣隕落在那個反常的季節裏。

  萬馬齊諳,一馬獨鳴。林彪這匹政治黑馬,用戰場上琢磨對手的心機琢磨透了毛澤東。他是造神運動的最大受益者,也是神話的破滅者。他利用特有的土壤塑造了特有的神靈,又用特殊的土壤埋葬了自己。持久不斷,風起雲湧,花樣翻新,登峰造極,奴性和極權延伸,鉗製和膨脹並行。所以9月13日林彪摔死後,盡管風言風語,可沒有上級紅頭文件,村裏開會依然是先“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然後“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依然沒人敢公開敢說林彪一個不字。大概半個月後村裏開社員大會,會前全體起立,喊完“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後,有人習慣地吐出了“祝林副主席”幾個字,支書突然揮手:不要喊了,林彪這老小子摔死啦。支書到底比一般群眾知道的消息早。

  之前的林副主席,一夜間就成了林禿子、賣國賊,永遠健康的林彪永遠沒有了健康,他的畫像都打上了叉,像以往對待已經倒台的劉少奇鄧小平一樣,一切在樸素的盲從中改變。村裏一個事後諸葛亮說:我早看出這小子不是個好東西,八字眉、三角眼,不是土匪就是漢奸。有人就打趣:那你咋不早說。回答卻是:我找死啊?毛主席還相信他哩,我敢不信?我們鄰近的姚宮院村,林姓是大戶,過去外出總是很自豪自我介紹:我姓林,林副主席的那個林。林彪出事後就變了口氣:我姓林,樹林的林。樸素的感情指向和盲目的崇拜跟從,頑強而又易燃易爆。

  年少的我和夥伴們對林彪的叛逃最直接的反應是:這小子有饅頭沾醬吃著,還往外國跑啥?那時處在精神泡沫中的我們遠沒有嘴上口號“立誌解放全人類”那麽空洞,而是很現實地顧及眼前。那時,我們天真地認為,像林彪這樣的大人物可能是天天吃饅頭蘸醬。父親則不然,他呼嚕著稀粥,對母親說:林彪這小子也太不識好歹了,還敢跟主席鬧別扭,真是該死。作為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民,父親知道莊稼的規律,卻搞不明白政治鬥爭。很長時間父親和許多鄉親都弄不明白林彪真實意圖,都說主席對林彪不薄啊,他咋說翻臉就翻臉了呢?

  1976年的9月9日,菊花落瓣變成了點點淚滴。

  那年我讀初一。班主任有一個磚一樣大的收音機。那天上午放學時,老師說下午四點收聽廣播,有重要新聞。下午三點兩個班的同學就擠在了一個教室,似乎都有預感,平時湊在一起就打鬧的同學這次都特別安靜。四點整,收音機傳來令人頭皮發緊的哀樂,接著是播音員萬分悲痛的聲音,在念過幾個“偉大”修飾詞後,出現了我們最不想聽到的“毛澤東同誌”五個字。太突然,以後播音員的聲音基本上不再進入耳朵,因為悲痛一下子侵滿了我的思緒,人都有些麻木了。還沒聽完,教室已滿是抽泣聲,坐在講台上的老師也淚流滿麵。

  追悼會是在公社大院收聽的,泣不成聲、悲痛欲絕,甚至用天崩地裂來形容都不為過。綿綿秋雨和我們的淚水一起在淌。有幾個同學暈倒在地。不久的十月,一片歡慶壓過了九月的悲痛迷茫,郭沫若老先生的《水調歌頭》讓常香玉唱的蕩氣回腸,還有《祝酒歌》,把十月唱的璀璨明麗,抓綱治國、高考、糾正冤假錯案、真理標準大討論、土地承包責任製等,熱氣騰騰,熱浪滾滾。階級鬥爭、文化革命、四人幫、兩個凡是,統統在十月的酒杯裏溶解消散。十月是革命的利好佳日:蘇聯的十月革命、新中國的誕生、粉碎四人幫,種種隱語和成功的花朵都在十月綻放。

  菊花依舊開放,秋風依舊吹拂,從九月到十月雖然自然氣候漸進凝重,可物是人非,按毛澤東的說法是: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9月9日和9月13日,如果不是這兩個名人的忌日,九月的日曆也很平淡無奇。是日曆讓我產生了聯想,是曆史給了後人警醒。四季可以重複,時間不可逆流,但願曆史也直流而下,不再回轉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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