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傳》之命世之英

第三節

　　五龍溝之役，滾木礌石加火攻。麵對死局，瘋狂的九黎人紅了眼，他們孤注一擲，把全部生的希望都寄托在突出溝口去。因此，就不顧死活地一浪一浪地向前突進。不管你密如雨點的滾木礌石怎樣落下，總有碰不到的人在向前突進著。人一旦被逼入絕境，那種求生的欲望和意誌力，是難以想象的……死境求生的九黎人，把盾牌頂在頭上向前瘋狂突擊，有的舉著盾牌掩護，有的則憑著他們無窮的膂力，掃開熊熊燃燒的幹柴捆，一塊塊地搬開巨石陣來，眼看著就要突出溝去。榮將一身黃麻披掛，挺著長戟，兩腿把胯下的赤兔馬一夾，赤兔馬高揚起它像兔子一樣拱起鼻梁的“兔頭”，“噅噅”地一聲長嘶，就像一道紅色的閃電，一馬當先衝入溝內，在敵眾之中大開殺戒。這赤兔馬是西王母送給榮將的西戎部落的良種馬。它雖屬於高大的重型馬，跑起來卻像奔兔一樣快捷。榮將得到它，正所謂“將遇良才”，如魚得水，一對黃金搭檔，把人與馬的組合力量發揮到了極致。有了好馬，又配備上了青銅兵器，榮將在敵眾中如入無人之境，所向披靡……青銅長戟在敵眾中挑、刺、戳、掃，舞得像花兒一樣，血光飛濺，一片紅色的霧，使得九黎人不得近身。重光和奢龍率領馬龍部落和玄龍部落的兵馬也衝下山來，封住溝口，向內衝壓。榮將力敵眾敵，左右橫掃，力挽狂瀾，卻還有人乘他扭身向後掃去之一瞬，將一把沉重的青銅大刀落下，可憐的赤兔馬一聲長嘶，就被砍到了馬肩。馬驚得騰起前蹄，嘶叫聲驟然而至，馬血噴濺如紅色噴泉……就勢跌倒滾翻，榮將人落馬下。徒步而戰的榮將陷入重圍。重光一揮手中石刀：“快救榮將！”士兵們“嗷嗷”叫著向內衝去，卻被九黎人牆、兵器隔開。人聲嘶力竭的喊殺聲，兵器相交的碰撞聲、斷裂聲，刀劍劈刺的“哧哧”聲，重錘打擊的沉悶的“咚咚”聲和受傷者的慘絕人寰的慘叫聲交織在一起……生的碰上愣的、愣的見到不要命的。既殺紅了眼，就什麽也不怕了！刀斧相交，互不相讓。榮將手挺長戟，左擋右擊，勇力不減。一排長矛一齊刺將過來，被他用戟杆架住，再一發力，那些執矛的九黎兵士就紛紛向後倒去。可就是這個時候，一柄銅斧，畫了一道閃電，從背後斜著劈向榮將後頸。斧已重重地落下，人頭離體，軀體噴出一腔熱血，榮將還一回身，一戟刺穿了舉斧的九黎兵士，自己卻輕飄飄地徐緩地倒下去了……驚呆了所有在場的人。戰後，榮將和他的赤兔戰馬的遺體，都被運回了渤澥，停在軒轅中軍大帳外的廣場上。赤兔馬還保持著它嘶鳴時的樣子，瞪大了一雙驚恐的已經失去生命光澤的玻璃球一樣的眼睛。嘴張著，露出上下兩排長長的發黃的牙齒。榮將漂亮的臉蛋變成了灰白，但他依然咬緊了牙關，眼睛向前發狠地逼視著，始終不肯瞑目。碎女發了瘋似的，長號著，一頭亂發撲向榮將的屍體，雙手在榮將冰涼的、濺滿血跡的臉上、身上撫摸著，哭聲不斷，淚水長流。

　　“汝去矣，吾隨也——”她忽然一聲喊，一頭就向旁邊的一塊石頭碰去。被隨在身邊的女友硬給扯住了。大家抱在一起，哭作一團。軒轅在合符儀式之前，為榮將舉行了最為隆重的葬禮。所有參戰的部落和兵眾前來參加，羊龍、猴龍部落的男女老幼，把中軍帳前廣場，圍了個水泄不通。整個一片白色的海洋，就像冬天裏落了一場大雪一樣。安葬儀式由後土主持。碎女手扶著八個人抬著的、安放榮將的用菊花編成的花床，走在最前麵。軒轅親自披麻戴孝，執哭喪棒。各位師臣、文臣、武將、各部落酋長緊隨其後。長長的銀蛇一樣的送葬隊伍，從渤澥一直延伸蜿蜒向中條山麓。軒轅率華夏部落聯軍東征蚩尤之後，橋山祖地黃城的治理、戰爭所需糧草的征集和儲運、有熊部落的日常管理、還留在黃城的大部落代表的飲食起居和生活必需，如此等等的繁重事務，就幾乎全壓在了沮誦的身上。糧草的征集，戰爭剛開始時，各部落特別踴躍，紛紛獻出了自己隨軍而來的糧草輜重。但是，隨著戰爭的持續，特別是到了第二年的春荒之際，許多部落都自身難保，人們大多以榆樹皮和野菜為食，誰還能拿出多餘的糧草貢獻到河東前線呢？橋山黃城自軒轅東征後，一下子變得缺少了活力和生氣。由於大部分年輕男人都前去參戰，部落裏就剩下了一些女人、孩子和老人，就好像一個大屋子，忽然間失去了頂梁柱，麵臨著垮塌的危險。橋山黃城裏一下子人煙稀少起來。外出打獵的機會少了，隻有女人們圍在一起，還在繼續著各種各樣的力所能及的勞動和部族的公共活動。原來在部落裏享清福的老年人——黃雍父、附寶、揮父等，也都氣喘籲籲地重新投入到勞動中。孩子們唧唧喳喳地擠在其中，倒多了一點兒活氣。碎女是這一群娃娃的頭兒，在那裏呼東指西的。少量的男人，像蠻牛、陶虎等，都成了沮誦、項老先生和杜康等的主要助手。前線每傳來捷報，全部落的人都會歡騰一陣子。但是，每每傳回親人受傷或者犧牲的消息，相關的人員——其父母、女人和子女，就會哭成一團，全部落都籠罩上一層哀痛的陰影。隨著戰爭的進行，部落裏落單的女人越來越多，其他女人也日夜在為自己的男人擔心著。人們的身心在經受著戰爭的考驗，生活也在一日日地經受著嚴酷的考驗。橋山黃城內因為缺鹽，住在中宮的項老先生就先斷了自己的食鹽。因為要重點保障住黃城的大部落代表對食鹽的需求。項老先生本來身體就瘦弱，缺了鹽，全身就更變得疲軟，這進一步加快了他老人家衰老的過程。

　　他那一頭披散的銀發變得稀疏柔軟而彎曲，銀須也開始脫落，失去了往日那銀亮的光澤。人瘦得隻剩下白而鬆弛、近於透明的薄肉皮裹著棱角分明的老骨頭了，那肉皮抓一把都能提起來。走路的時候，腿腳像凝固一樣沉重得抬不起來。即就是這樣兒了，他還是強著瘦長的、斜鼓起兩道粗筋的細脖子，不聽沮誦的勸阻，拄著龍頭長棍，十步一歇地上山下坡，奔波於橋山周圍各宮之間巡視，到杜康分管的西塬、西川糧草儲存轉運基地查看。由於年老力衰，項老先生年輕時因為受寒落下的氣喘的毛病，這時候就更加凸顯出來了。因為氣短，呼吸時，不得不助以長聲給帶出來。於是，“啊——夫啦啦啦啦啦”——這句沒有具體意義的助聲，就成了項老先生晚年的主要標誌。隻要你聽到夾雜著“咣當，咣當”的木棍拄在地上的節奏和老遠就傳來的“啊——夫啦啦啦啦啦”的助氣聲，就一定是項老先生駕到了。因為擔心項老先生的身體，沮誦就派了一個年輕後生、軒轅的弟弟陶虎攙扶他。可是項老先生偏偏不讓人攙扶。他自己一個人在前麵邊走邊歇，拄著長木棍弓腰站著，把深眼窩裏皺巴巴的眼皮掩不住的圓滾滾的、眼白變得蠟黃、透著血絲的眼球，遲鈍地轉來轉去，四處打探著。人也許都有這麽個通病吧，就是欲老欲對年輕人做的事不放心。現在的項老先生，就是這樣。前麵和沮誦、附寶、揮父、杜康、黃雍父，還有住黃城的部落的代表們一起商量定下的事，他總要親眼去看了落實了，才會放下心來。部落裏的事，包括人們的吃喝拉撒，還有征集糧草的事，他幾乎是事事過問，而且人也變得絮叨起來。有時，一樣的話他會重複說上好幾遍。年輕人不耐煩的時候，他總是說“吾臥鋪，靈於汝站地”“吾過之橋，多於汝走之路”！因此，這兩句話流傳到小孩子中間，就變成了一首童謠：吾臥，汝站，孰靈兮？吾橋，汝路，孰多兮？通常，項老先生在前麵走著，就有小孩子老遠地拄了長棍，學著他的樣兒：“啊——夫啦啦啦啦啦”，也時不時地就有悅耳的童謠朗朗地誦出。這時候，項老先生會故意伸長了棍子去敲小孩子的腦袋，小孩子“噢”地一聲一哄而散，項老先生的薄皮瘦臉上，就掛了一臉無可奈何的淒然笑容。有時候，他卻坐在一個土坎上，或者一個幹樹樁上，伸出瘦長的骨節突出白得透明的手指，把孩子們都攏到一起來，撫摸著他們的頭：等孩子們都瞪圓了眼睛，專注地聽他微微顫動的蒼老聲音唱歌的時候，他就會把一首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來的童謠，很蒼涼地唱出來：歲悠悠兮，人何求？春日忽兮，駒過隙；歲榮枯兮，芳草萋……有時候，他還會給孩子們教軒轅的那首《巾幾銘》：日中必彗，操刀必割。執斧不伐，賊人將來！熒熒不救，炎炎奈何？為虺弗摧，為蛇奈何？以此為孩子們勵誌。隨後，他就會說：“吾生一幸兮，教軒轅！”這時候，他就會眉飛色舞的一臉幸福相。這輩子能教出軒轅這樣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是項老先生最引以為自豪的一件事。這也是他經常在陶虎麵前講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