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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

  傅雷

  一、貝多芬與力

  十八世紀是一個兵連禍結的時代,也是歌舞升平的時代,是古典主義沒落的時代,也是新生運動萌芽的時代。——新陳代謝的作用在曆史上從未停止:最混亂最穢濁的地方就有鮮豔的花朵在探出頭來。法蘭西大革命,展開了人類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頁:十九世紀!多悲壯,多燦爛!仿佛所有的天才都降生在一時期……從拿破侖到俾斯麥,從康德到尼采,從歌德到左拉,從達維特到塞尚納,從貝多芬到俄國五大家;北歐多了一個德意誌,南歐多了一個意大利,民主和專製的搏鬥方終,社會主義的殉難生活已經開始:人類幾曾在一百年中走過這麽長的路!而在此波瀾壯闊,峰巒重疊的旅程的起點,照耀著一顆巨星:貝多芬。在音響的世界中,他預言了一個民族的複興,——德意誌聯邦——他象征著一世紀中人類活動的基調——力!

  一個古老的社會崩潰了,一個新的社會在醞釀中。在青黃不接的過程內,第一先得解放個人(這是文藝複興發動而未完成的基業)。反抗一切約束,爭取一切自由的個人主義,是未來世界的先驅。各有各的時代。第一是:我!然後是:社會。

  要肯定這個“我”,在帝王與貴族之前解放個人,使他們承認個個人都是帝王貴族,或個個帝王貴族都是平民,就須先肯定“力”,把它栽培,扶養,提出具體表現,使人不得不接受。每個自由的“我”要指揮。倘他不能在行動上,至少能在藝術上指揮。倘他不能征服王國像拿破侖,至少他要征服心靈、感覺和情操,像貝多芬。是的,貝多芬與力,這是一個天生就的題目。我們不在這個題目上作一番探討,就難以了解他的作品及其久遠的影響。

  從羅曼·羅蘭所作的傳記裏,我們已熟知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平時的生活除了過度艱苦以外,沒有旁的過度足以摧毀他的健康。健康是他最珍視的財富,因為它是一切“力”的資源。

  當時見過他的人說“他是力的化身”,當然這是含有肉體與精神雙重的意義的。他的幾件無關緊要的性的冒險,既未減損他對於愛情的崇高的理想,也未減損他對於肉欲的控製力。他說:“要是我犧牲了我的生命力,還有什麽可以留給高貴與優越?”

  力,是的,體格的力,道德的力,是貝多芬的口頭禪。“力是那般與尋常人不同的人的道德,也便是我的道德。”這種論調分明已是“超人”的口吻。而且在他30歲前後,過於充溢的力未免有不公平的濫用。不必說他暴烈的性格對身份高貴的人要不時爆發,即對他平輩或下級的人也有枉用的時候。他胸中滿是輕蔑:輕蔑弱者,輕蔑愚昧的人,輕蔑大眾,(然而他又是熱愛人類的人!)甚至輕蔑他所愛好而崇拜他的人。在他青年時代幫他不少忙的李區諾斯基公主的母親,曾有一次因為求他彈琴而下跪,他非但拒絕,甚至在沙發上立也不立起來。後來他和李區諾斯基親王反目,臨走時留下的條子是這樣寫的:“親王,您之為您,是靠了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是靠了我自己。親王們現在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至於貝多芬,卻隻有一個。”這種驕傲的反抗,不獨用來對另一階級和同一階級的人,且也用來對音樂上的規律:——“照規則是不許把這些和弦連用在一塊的……”人家和他說。——“可是我允許。”他回答。

  然而讀者切勿誤會,切勿把常人的狂妄和天才的自信混為一談,也切勿把力的過剩的表現和無理的傲慢視同一律。以上所述,不過是貝多芬內心蘊蓄的精力,因過於豐滿之故而在行動上流露出來的一方麵;而這一方麵,——讓我們說老實話——也並非最好的一方麵。缺陷與過失,在偉人身上也仍然是缺陷與過失。而且貝多芬對世俗對旁人盡管傲岸不遜,對自己卻竭盡謙卑。當他對邱尼談著自己的缺點和教育的不夠時,歎道:“可是我並非沒有音樂的才具!”20歲時摒棄的大師,他40歲上把一個一個的作品重新披讀。晚年他更說:“我才開始學得一些東西……”青年時,朋友們向他提起他的聲名,他回答說:“無聊!我從未想到聲名和榮譽而寫作。我心坎裏的東西要出來,所以我才寫作!”

  可是他精神的力,還得我們進一步去探索。

  大家說貝多芬是最後一個古典主義者,又是最先一個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不錯,在表現為先,形式其次上麵,在不避劇烈的情緒流露上麵,在極度的個人主義上麵,他是的。但浪漫主義的感傷氣氛與他完全無緣,他生平最厭惡女性的男子,和他性格最不相容的是沒有邏輯和過分誇張的幻想。他是音樂家中最男性的。羅曼·羅蘭甚至不大受得了女子彈奏貝多芬的作品,除了極少的例外。他的鋼琴即興,素來被認為具有神奇的魔力。當時極優秀的鋼琴家李哀斯和邱尼輩都說:“除了思想的特異與優美之外,表情中間另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份。”他賽似狂風暴雨中的魔術師,會從“深淵裏”把精靈呼召到“高峰上”。聽眾號啕大哭,他的朋友雷夏爾脫流了不少熱淚,沒有一雙眼睛不濕……當他彈完以後看見這些淚人兒時,他聳聳肩,放聲大笑道:“啊,瘋子!你們真不是藝術家。藝術家是火,他是不哭的。”又有一次,他送一個朋友遠行時,說:“別動感情。在一切事情上,堅毅和勇敢才是男兒本色。這種控製感情的力,是大家很少認識的!人家想把他這株橡樹當作蕭颯的白楊,不知蕭颯的白楊是聽眾。他是力能控製感情的。”

  音樂家,光是做一個音樂家,就需要有對一個意念集中注意的力,需要西方人特有的那種控製與行動的鐵腕:因為音樂是動的構造,所有的部分都得同時抓握。他的心靈必須在靜止中作疾如閃電的動作。清明的目光,緊張的意誌,全部的精神都該超臨在整個夢境之上。那麽,在這一點上,把思想抓握得如是緊密,如是恒久,如是超人式的,恐怕沒有一個音樂家可和貝多芬相比。因為沒有一個音樂家有他那樣堅強的力。他一朝握住一個意念時,不到把它占有絕不放手。他自稱為那是“對魔鬼的追逐”。——這種控製思想,左右精神的力,我們還可從一個較為浮表的方麵獲得引證。早年和他在維也納同住過的賽弗烈特曾說:“當他聽人家一支樂曲時,要在他臉上去猜測讚成或反對是不可能的;他永遠是冷冷的,一無動靜。精神活動是內在的,而且是無時或息的;但軀殼隻像一塊沒有靈魂的大理石。”

  要是在此靈魂的探險上更往前去,我們還可發現更深邃更神化的麵目。如羅曼·羅蘭所說的:“提起貝多芬,不能不提起上帝。貝多芬的力不但要控製肉欲,控製感情,控製思想,控製作品,且竟與運命挑戰,與上帝搏鬥。”他可把神明視為平等,視為他生命中的伴侶,被他虐待的;視為磨難他的暴君,被他詛咒的;再不然把它認為他的自我之一部,或是一個冷酷的朋友,一個嚴厲的父親……而且不論什麽,隻要敢和貝多芬對麵,他就永不和它分離。一切都會消逝,他卻永遠在它麵前。貝多芬向它哀訴,向它怨艾,向它威逼,向它追問。內心的獨白永遠是兩個聲音的。從他初期的作品起,我們就聽見這些兩重靈魂的對白,時而協和,時而爭執,時而扭毆,時而擁抱……但其中之一總是主子的聲音,絕不會令你誤會。“倘沒有這等持久不屈的追逐魔鬼”,撾住上帝的毅力,他哪還能在“埃林耿希太脫遺囑”之後再寫《英雄交響樂》和《命運交響樂》?哪還能戰勝一切疾病中最致命的——耳聾?

  耳聾,對平常人是一部分世界的死滅,對音樂家是整個世界的死滅。整個的世界死滅了而貝多芬不曾死!並且他還重造那已經死滅的世界,重造音響的王國,不但為他自己,而且為著人類,為著“可憐的人類”!這樣一種超生和創造的力,隻有自然界裏那種無名的,原始的力可以相比。在死亡包裹著一切的大沙漠中間,唯有自然的力才能給你一片水草!

  1800年,19世紀第一頁。那時的藝術界,正如行動界一樣,是屬於強者而非屬於微妙的機智的。誰敢保存他本來麵目,誰敢威嚴地主張和命令,社會就跟著他走。個人的強項,直有吞噬一切之勢;並且有甚於此的是:個人還需要把自己溶化在大眾裏,溶化在宇宙裏。所以羅曼·羅蘭把貝多芬和上帝的關係寫得如是壯烈,絕不是故弄玄妙的文章,而是窺透了個人主義的深邃的意識。藝術家站在“無意識界”的最高峰上,他說出自己的胸懷,結果是唱出了大眾的情緒。貝多芬不曾下功夫去認識的時代意識,時代意識就在他自己的思想裏。

  拿破侖把自由、平等、博愛當作幌子踏遍了歐洲,實在還是替整個時代的“無意識界”做了代言人。感覺早已普遍散布在人們心坎間,雖有傳統、盲目的偶像崇拜,竭力高壓也是徒然,藝術家遲早會來揭幕!《英雄交響樂》即在1800年以前,少年貝多芬的作品,對於當時的青年音樂界,也已不下於《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樣的誘人。然而《第三交響樂》是第一聲宏亮的信號。力解放了個人,個人解放了大眾,——自然,這途程還長得很,有待於我們,或以後幾代的努力,——但力的化身已經出現過,悲壯的例子寫定在曆史上,目前的問題不是否定或爭辯,而是如何繼續與完成……

  當然,我不否認力是巨大無比的,巨大到可怕的東西。普羅曼德的神話存在了已有二十餘世紀。使大地上五穀豐登、果實累累的,是力;移山倒海,甚至使星球擊撞的,也是力!在人間如在自然界一樣,力足以推動生命,也能促進死亡。兩個極端擺在前麵:一端是和平、幸福、進步、文明、美;一端是殘殺、戰爭、混亂、野蠻,醜惡。具有“力”的人宛如執握著一個轉折乾坤的鍾擺,在這兩極之間擺動。往哪兒去?……瞧瞧先賢的足跡罷。貝多芬的力所推動的是什麽?鍛煉這股力的洪爐又是什麽?——受苦,奮鬥,為善。沒有一個藝術家對道德的修積,像他那樣的兢兢業業;也沒有一個音樂家的生涯,像貝多芬這樣的酷似一個聖徒的行述。天賦給他的獷野的力,他早替它定下了方向。它是應當奉獻於同情、憐憫、自由的;它是應當教人隱忍、舍棄、歡樂的。對苦難,命運,應當用“力”去反抗和征服;對人類,應當用“力”去鼓勵,去熱烈的愛。——所以《彌撒祭樂》裏的泛神氣息,代卑微的人類呼籲,為受難者歌唱……《第九交響樂》裏的歡樂頌歌,又從痛苦與鬥爭中解放了人,擴大了人。解放與擴大的結果,人與神明迫近,與神明合一。那時候,力就是神,力就是力,無所謂善惡,無所謂衝突,力的兩極性消滅了。人已超臨了世界,跳出了萬劫,生命已經告終,同時已經不朽!這才是歡樂,才是貝多芬式的歡樂!

  二、貝多芬的音樂建樹

  現在,我們不妨從高遠的世界中下來,看看這位大師在音樂藝術內的實際成就。

  在這件工作內,最先仍須從回顧以往開始。一切的進步隻能從比較上看出。18世紀是講究說話的時代,在無論何種藝術裏,這是一致的色彩。上一代的古典精神至此變成纖巧與雕琢的形式主義,內容由微妙而流於空虛,由富麗而陷於貧弱。不論你表現什麽,第一要“說得好”,要巧妙,雅致。藝術品的要件是明白、對稱、和諧、中庸;最忌狂熱、真誠、固執,那是“趣味惡劣”的表現。

  罕頓的宗教音樂也不容許有何種神秘的氣氛,它是空洞的,世俗氣極濃的作品。因為時尚所需求的彌撒祭樂,實際隻是一個變相的音樂會;由歌劇曲調與悅耳的技巧表現混合起來的東西,才能引起聽眾的趣味。流行的觀念把人生看作肥皂泡,隻顧享受和鑒賞它的五光十色,而不願參透生與死的神秘。所以罕頓的旋律是天真地、結實地構成的,所有的樂句都很美妙和諧;它特別魅惑您的耳朵,滿足你的智的要求,卻從無深切動人的言語訴說。即使罕頓是一個善良的,虔誠的“好爸爸”,也逃不出時代感覺的束縛:缺乏熱情。幸而音樂在當時還是後起的藝術,連當時那麽濃厚的頹廢色彩都阻遏不了它的生機。18世紀最精彩的麵目和最可愛的情調,還找到一個曠世的天才做代言人:莫紮爾德。他除了歌劇以外,在交響樂方麵的貢獻也不下於罕頓,且在精神方麵還更走前了一步。音樂之作為心理描寫是從他開始的。他的《G調交響樂》在當時批評界的心目中已是艱澀難解(!)之作。但他的溫柔與嫵媚,細膩入微的感覺,勻稱有度的體裁,我們仍覺是舊時代的產物。而這是不足為奇的。

  時代精神既還有最後幾朵鮮花需要開放,音樂曲體大半也還在摸索著路子。所謂古典朔拿大的形式,確定了不過半個世紀。最初,朔拿大的第一章隻有一個主題,後來才改用兩個基調不同而互有關連的兩個主題。

  當古典朔拿大的形式確定以後,就成為三鼎足式的對稱樂曲,主要以三章構成,即:快——慢——快。第一章Allegro本身又含有三個步驟:(一)破題,即披露兩個不同的主題;(二)發展,把兩個主題作種種複音的配合,作種種的分析或綜合——這一節是全曲的重心;(三)複題,重行披露兩個主題,而第二主題(亦稱副句,第一主題亦稱主句)以和第一主題相同的基調出現,因為結論總以第一主題的基調為本。(這第一章部分稱為朔拿大典型)

  第二章andante或adngio,或larghetto,以歌體或變奏曲寫成。第三章allegro或presto,和第一章同樣用兩句三段組成;再不然是rondo,由許多複奏組成,而用對比的次要樂句作穿插。這就是三鼎足式的對稱。但第二與第三章鳳時或插入menuct舞風這個格式可說完全適應著時代的趣味。當時的藝術家首先要使聽眾對一個樂曲的每一部分都感興味,而不為單獨的任何部分著迷。(所以特別重視均衡)第一章Allegro的美的價值,特別在於明白、均衡和有規律;不同的樂旨總是對比的,每個樂旨總在規定的地方出現,它們的發展全在典雅的形式中進行。第二章An-dante,則來撫慰一下聽眾微妙精煉的感覺,使全曲有些優美柔和的點綴;然而一切劇烈的表情是給莊嚴穩重的menuet擋住去路的,——最後再來一個天真的Rondo,用機械式的複奏和輕盈的愛嬌,使聽的人不致把藝術當真,而明白那不過是一場遊戲。淵博而不迂腐,敏感而不著魔,在各種情緒的表皮上輕輕拂觸,卻從不停留在某一固定的感情上:這美妙的藝術組成時,所模仿的是沙龍裏那些翩翩蛺蝶,組成以後所供奉的也仍是這般翩翩蛺蝶。

  我所以冗長地敘述這段朔拿大史,因為朔拿大,(尤其是其中朔拿大典型那部分,)是一切交響樂、四重奏等純粹音樂的核心。貝多芬在音樂上的創新也是由此開始。而且我們了解了他的朔拿大組織,對他一切旁的曲體也就有了綱領。古典朔拿大雖有明白與構造結實之長,但有呆滯單調之弊。樂旨與破題之間,樂節與複題之間,凡是專司聯絡之職的過板總是無美感與表情可言的。當樂曲之始,兩個主題一經披露之後,未來的結論可以推想而知:起承轉合的方式,宛如學院派的辯論一般有固定的線索,一言以蔽之,這是西洋音樂上的八股。

  貝多芬對朔拿大的第一件改革,便是推翻它刻板的規條,給以範圍廣大的自由與伸縮,使它施展雄辯的機能。他的三十二闋鋼琴朔拿大中,十三闋有四章,十三闋隻有三章,六闋隻有兩章,每闋各章的次序也不依:快——慢——快的成法。兩個主題在基調方麵的關係,同一章內各個不同的樂旨間的關係,都變得自由了。即是朔拿大的骨幹——朔拿大典型——也被修改。連接各個樂旨或各個小段落的過板,到貝多芬手裏大為擴充,且有了生氣,有了更大的和更獨立的音樂價值,甚至有時把第二主題的出現大為延緩,而使它以不重要的插曲的形式出現。前人作品中純粹分立而僅有樂理關係(即副句與主句互有關係,例如以主句基調的第五度音作為副句的主調音等等)的兩個主題,貝多芬使它們在風格上統一,或者出之以對照,或者出之以類似。所以我們在他作品中常常一開始便聽到兩個原則地爭執,結果是其中之一獲得了勝利;有時我們卻聽到兩個類似的樂旨互相融和(這就是上文所謂的兩重靈魂的對白),例如全集卷七十一之一的(告別朔拿大),第一章內所有旋律的原素,都是從最初三音符上衍變出來的。朔拿大典型部分原由三個步驟組成,貝多芬又於最後加上一節結論,把全章樂旨作一有力的總結。

  貝多芬在即興方麵的勝長,一直影響到他朔拿大的曲體。據約翰·桑大夥阿納的分析,貝多芬在主句披露完後,常有無數的延音,無數的休止,仿佛他在即興時繼續尋思,猶疑不決的神氣。甚至他在一個主題的發展中間,會插入一大段自由的訴說,縹緲的夢境,宛似替聲樂寫的旋律一般。這種作風不但加濃了詩歌的成份,抑且加強了戲劇性。特別是他的adagio,往往受著德國歌謠的感應。——莫紮爾德的長句令人想起意大利風的歌曲;罕頓的旋律令人想起節奏空靈的法國的歌;貝多芬的adagio卻充滿著德國歌謠所特有的情操:簡單純樸,親切動人。

  在貝多芬心目中,朔拿大典型並非不可動搖的格式,而是可以用作音樂上的辯證法的:他提出一個主句,一個副句,然後獲得一個結論,結論的性質或是一方麵勝利,或是兩方麵調和。在此我們可以獲得一個理由,來說明為何貝多芬晚年特別運用追逸曲。(這是罷哈以後在朔拿大中一向遭受擯棄的曲體。貝多芬中年時亦未采用。)由於同一樂旨以音階上不同的等級三四次的連續出現,由於參差不一的答句,由於這個曲體所特有的迅速而急促的演繹法,這追逸曲的風格能完滿地適應作者的情緒,或者,原來孤立的一縷思想慢慢地滲透了心靈,終而至於占據全意識界;或者,憑著意誌之力,精神必然而然地獲得最後勝利。

  總之,由於基調和主題的自由的選擇,由於發展形式的改變,貝多芬把硬性的朔拿大典型化為表白情緒的靈活的工具。

  他依舊保存著樂曲的統一性,但他所重視的不在於結構或基調之統一,而在於情調和口吻之統一;換言之,這統一是內在的而非外在的。他是把內容來確定形式的;所以當他覺得典雅莊重的menuet束縛難忍時,他根本換上了更快捷、更歡欣、更富於詼謔性、更宜於表現放肆姿態的粗獷滑稽之氣。當他感到原有的朔拿大體與他情緒的奔放相去太遠時,他在題目下另加一個小標題:“近於幻想曲”。(全集卷二十七之一之二——後者即俗稱《月光曲》)。

  此外,貝多芬還把另一個古老的曲體改換了一副新的麵目。變體曲在古典音樂內,不過是一個主題周圍加上無數的裝飾而已。但在五彩繽紛的衣飾之下,本體(即主題)的真相始終是清清楚楚的。貝多芬卻把它加以更自由的運用(後人稱貝多芬的變體曲為大變體曲,以別於純屬裝飾味的古典變體曲),甚至使主體改頭換麵,不複可辨。有時旋律的線條依舊存在,可是節奏完全異樣。有時旋律之一部被作為另一個新的樂思的起點。有時,在不斷地更新的探險中,單單主題的一部分節奏或是主題的和聲部分,仍和主題保持著緲茫的關係。貝多芬似乎想以一個題目為中心,把所有的音樂聯想搜羅淨盡。

  至於貝多芬在樂器配合法方麵的創新,可以粗疏地歸納為三點:(一)樂隊更龐大,樂器種類也更多;(二)全部樂器的更自由的運用,——必要時每種樂器可有獨立的效能;(三)因為樂隊的作用更富於戲劇性,更直接表現感情,故樂隊的音色不獨變化迅速,且臻於前所未有的富麗之境。

  在歸納他的作風時,我們不妨從兩方麵來說:素材(包括旋律與和聲)與形式(即曲體,詳見本文前段分析)。前者極端簡單,後者極端複雜,而且有不斷的演變。

  以一般而論,貝多芬的旋律是非常單純的;倘若用線來表現,那是沒有多少波浪,也沒有多大曲折的。往往他的旋律隻是音階中的一個片段,而他最美最知名的主題即屬於這一類;如果旋律上行或下行,也是用整音音程的。所以音階組成了旋律的骨幹。他也常用完全和弦的主題和轉位法。但音階,完全和弦,基調的基礎,都是一個音樂家所能運用的最簡單的元素。在旋律的主題之外,他亦有交響的主題作為一個“發展”的材料,但仍是絕對的單純:隨便可舉的例子,有《第五交響樂》最初的回音符,或《第九交響樂》開端的簡單的下行五度音。因為這種簡單,貝多芬才能在“發展”中間保存想象底自由,盡量利用想象的富藏。而聽眾因無需費力就能把握且記憶基本主題,所以也能追隨作者最特殊最繁多的變化。

  貝多芬的和聲,雖然很單純很古典,但較諸前代又有很大的進步。不和諧音的運用是更常見更自由了:在《第三交響樂》、《第八交響樂》、《告別朔拿大》等某些大膽的地方,曾引起當時人的毀謗(!)。他的和聲最顯著的特征,大抵在於轉調之自由。上麵已經述及他在朔拿大中對基調間的關係,同一樂章內各個樂旨間的關係,並不遵守前人規律。這種情形不獨見於大處,亦且見於小節。某些轉調是由若幹距離駕遠的音符組成的,而且出之以突兀的方式,令人想起大畫家所常用的“節略”手法,色彩掩蓋了素描,旋律的繼續被遮蔽了。

  至於他的形式,因繁多與演變的迅速,往往使分析的工作難於措手。十九世紀中葉,若幹史家把貝多芬的作風分成三個時期,這個觀點至今非常流行,但時下的批評家均嫌其武斷籠統。1852年12月2日,列茲答複主張三期說的史家蘭茲時,曾有極精辟的議論,足資我們參考,他說:

  “對於我們音樂家,貝多芬的作品仿佛雲柱與火柱,領導著依色拉伊人在沙漠中前行,——在白天領導我們的是雲柱,——在黑夜中照耀我們的是火柱,使我們夜以繼日的趲奔。他的陰暗與光明同樣替我們劃出應走的路;它們倆都是我們永久的領導,不斷的啟示。倘使要我把大師在作品裏表現的題旨不同的思想,加以分類的話,我絕不采用現下流行(按:係指當時)而為您采用的三期論法。我隻直截了當的提出一個問題,那是音樂批評的軸心,即傳統的、公認的形式,對於思想的機構的決定性,究竟到什麽程度?”

  “用這個問題去考察貝多芬的作品,使我自然而然地把它們分做兩類:第一類是傳統的公認的形式包括而且控製作者的思想的;第二類是作者的思想擴張到傳統形式之外,依著他的需要與靈感而把形式與風格或是破壞,或是重造,或是修改。無疑的,這種觀點將使我們涉及‘權威’與自由這兩個大題目。但我們毋須害怕。在美的國土內,隻有天才才能建立權威,所以權威與自由的衝突,無形中消滅了,又回複了它們原始的一致,即權威與自由原是一件東西。”

  這封美妙的信可以列入音樂批評史上最精彩的文章裏。由於這個原則,我們可說貝多芬的一生是從事於以自由戰勝傳統而創造新的權威的。他所有的作品都依著這條路線進展。

  貝多芬對整個19世紀所發生的巨大的影響,也許至今還未告終。上一百年中麵目各異的大師,孟特爾仲、舒芒、勃拉姆斯、列茲、裴遼士、華葛耐、勃羅格奈、法朗克全都沾著他的雨露。誰曾想到一個父親能有如許精神如是分歧的兒子?其緣故就因為有些作家在貝多芬身上特別關切權威這個原則,例如孟特爾仲與勃拉姆斯;有些則特別注意自由這個原則,例如列茲與華葛耐。前者努力維持古典的結構,那是貝多芬在未曾完全摒棄古典形式以前留下最美的標本的。後者,尤其是列茲,卻繼承著貝多芬在交響樂方麵未完成的基業,而用著大膽和深刻的精神發現交響詩的新形體。自由詩人如舒芒,從貝多芬那裏學會了可以表達一切情緒的彈性的音樂語言。最後,華葛耐不但受著《斐但而奧》的感應,且從他的朔拿大、四重奏、交響樂裏提煉出“連續的旋律”和“領導樂旨”,把純粹音樂搬進了樂劇的領域。

  由此可見,一個世紀的事業,都是由一個人撒下種子的。固然,我們並未遺忘18世紀的大家所給予他的糧食,例如罕頓老人的主題發展,莫紮爾德的旋律的廣大與豐滿。但在時代轉折之際,同時開下這許多道路,為後人樹立這許多路標的,的確除貝多芬外無第二人。所以說貝多芬是古典時代與浪漫時代的過渡人物,實在是估低了他的價值,估低了他的藝術的獨立性與特殊性。他的行為的光輪,照耀著整個世紀,孵育著多少不同的天才!音樂,由貝多芬從刻板嚴格的枷鎖之下解放了出來,如今可自由地歌唱每個人的痛苦與歡樂了。由於他,音樂從死的學術一變而為活的意識。所有的來者,即使絕對不曾模仿他,即使精神與氣質和他的相反,實際上也無疑是他的門徒,因為他們享受著他用痛苦換來的自由!

  三、重要作品淺釋

  為完成我這篇粗疏的研究起計,我將選擇貝多芬最知名的作品加一些淺顯的注解。當然,以作者的外行與淺學,既談不到精密的技術分析,也談不到微妙的心理解剖。我不過摭拾幾個權威批評家的論見,加上我十餘年來對貝多芬作品親炙所得的觀念,作一個概括的敘述而已。我的希望是:愛好音樂的人能在欣賞時有一些啟蒙式的指南,在探寶山時稍有憑借;專學音樂的青年能從這些簡單的引子裏,悟到一件作品的內容是如何精深宏博,如何在手與眼的訓練之外,需要加以深刻的體會,方能仰攀創造者的崇高的意境。——我國的音樂研究,十餘年來尚未走出幼稚園;向升堂入室的路出發,現在該是時候了罷!

  一、鋼琴朔拿大

  全集卷十三:《悲愴朔拿大》——這是貝多芬早年朔拿大中最重要的一闋,包括Allegro-Adagio-Rondo三章。第一章之前冠有一節悲壯嚴肅的引子,這一小節,以後又出現了兩次:一在破題之後,發展之前;一在複題之末,結論之前。更特殊的是,副句與主句同樣以小調為基礎。而在大調的Adagio之後,Rondo仍以小調演出。——第一章表現青年的火焰,熱烈的衝動;到第二章,情潮似乎安定下來,沐浴在寧靜的氣氛中,但在第三章潑辣的Rondo內,激情重又抬頭。光與暗的對照,似乎象征著悲歡的交替。

  全集卷二十七之二:《月光朔拿大》——朔拿大體製在此不適用了。原應位於第二章的Adagio,占了最重要的第一章。開首便是單調的、冗長的、纏綿無盡的獨白,赤裸裸地吐露出淒涼幽怨之情。緊接著的是Allegretto,把前章痛苦的悲吟擠逼成緊張的熱情。然後是激昂迫促的Presto,以朔拿大典型的體裁,如古悲劇般作一強有力的結論:心靈的力終於鎮服了痛苦。情操控製著全局,充滿著詩情與戲劇式的波濤,一步緊似一步。

  全集卷三十一之二:《暴風雨朔拿大》——1802至1803年間,貝多芬給友人的信中說:“從此我要走上一條新的路。”這支樂曲便可說是證據。音節,形式,風格,全有了新麵目,全用著表情更直接的語言。第一章末戲劇式的吟誦體,宛如莊重而激昂的歌唱。Adagio尤其美妙,蘭茲說:“它令人想起韻文體的神話;受了魅惑的薔薇,不,不是薔薇,而是被女巫的魅力催眠的公主……”那是一片天國的平和,柔和黝暗的光明。最後的Al-legretto則是潑辣奔放的場麵,一個“仲夏夜之夢”,如羅曼·羅蘭所說。

  全集卷五十三:《黎明朔拿大》——黎明這個俗稱,和月光曲一樣,實在並無確切的根據。也許開始一章裏的crescendo,也許rcndo之前短短的adagio,——那種曙色初現的氣氛,萊茵河上舟子的歌聲,約略可以喚起“黎明”的境界。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此毫無貝多芬悲壯的氣質,他仿佛在田野裏閑步,悠然欣賞著雲影,鳥語,水色,悵惘地出神著。到了Rondo,慵懶的幻夢又轉入清明高遠之境。羅曼·羅蘭說這支朔拿大是《第六交響樂》之先聲,也是田園曲。

  全集卷五十七:《熱情朔拿大》——壯烈的內心的悲劇,石破天驚的火山爆裂,莎士比亞的狂風暴雨式的氣息,偉大的征服……在此我們看到了貝多芬最光榮的一次戰爭。——從一個樂旨上演化出來的兩個主題;獷野而強有力的“我”,命令著,威鎮著;戰栗而怯弱的“我”,哀號著,乞求著。可是它不敢抗爭,追隨著前者,似乎堅忍地接受了運命(一段大調的旋律)。然而精力不繼,又傾倒了,在苦痛的小調上忽然停住……再起……再撲……一大段雄壯的“發展”,力的主題重又出現,滔滔滾滾地席卷著弱者,——它也不複中途磋跌了。隨後是英勇的結局。末了,主題如雷雨一般在遼遠的天際消失,神秘的pianissimo。第二章,單純的Andante,心靈獲得須臾的休息,兩片巨大的陰影(第一與第三章)中間透露一道美麗的光。然而休戰的時間很短,在變體曲之末,一切重又騷亂,吹起終局的旋風……在此,怯弱的“我”雖仍不時發出悲愴的呼籲,但終於被狂風暴雨(獷野的我)淹沒了。最後的結論,無殊一片沸騰的海洋……人變了一顆原子,在吞噬一切的大自然裏不複可辨。因為獷野而有力的“我”就代表著原始的自然。在第一章裏猶圖掙紮的弱小的“我”,此刻被貝多芬交給了原始的“力”。

  全集卷八十一之A:《告別朔拿大》——(本曲印行時就刊有告別、留守、重敘這三個標題。所謂告別係指奧太子洛道夫1809年5月之遠遊)第一樂章全部建築在Sol-fa-mib——三個音符之上,所有的旋律都從這簡單的樂旨出發(這一點加強了全曲情緒之統一);複題之末的結論中,告別(即前述的三音符)更以最初的形式反複出現。——同一主題底演變,代表著同一情操底各種區別:在引子內,“告別”是淒涼的,但是鎮靜的,不無甘美的意味:在Allegro之初,(第一章開始時為一段遲緩的引子,然後繼以Allegro,)它又以擊撞抵觸的節奏與不和協弦重視:這是匆促的分手。末了,以對白方式再三重複的“告別”幾乎合為一體地以diminuento告終。兩個朋友最後的揚巾示意,愈離愈遠,消失了。——“留守”是短短的一章adagio,彷徨,問詢,焦灼,朋友在期待中。然後是Vivacissimamente,熱烈輕快的篇章,兩個朋友互相投在懷抱裏。——自始至終,詩情畫意籠罩著樂曲。

  全集卷九十:《E小調朔拿大》——這是題贈李區諾斯基伯爵的,他不顧家庭的反對,娶了一個女伶。貝多芬自言在這支樂曲內敘述這樁故事。第一章題作“頭腦與心的交戰”,第二章題作“與愛人的談話”。故事至此告終,音樂也至此完了。而因為故事以吉慶終場,故音樂亦從小調開始,以大調結束,再以樂旨而論,在第一章內的戲劇情調和第二章內恬靜的傾訴,也正好與標題相符。詩意左右著樂曲的成份,比《告別朔拿大》更濃厚。

  全集卷一〇六:《降B大調朔拿大》——貝多芬寫這支樂曲時是為了生活所迫;所以一開始便用三個粗野的和弦,展開這首慘痛絕望的詩歌。“發展”部分是頭緒萬端的複音配合,象征著境遇與心緒的艱窘。發展中間兩次運用追逸曲體式的作風,好似要尋覓一個有力的方案來解決這堆亂麻。一忽兒是光明,一忽兒是陰影。——隨後是又古怪又粗算的Scherzo,惡夢中的幽靈。——意誌的超人的努力,引起了痛苦的反省:這是Adagio Appassionnato,慷慨的陳辭,淒涼的哀吟。三個主題以大變體曲的形式鋪敘。當受難者悲痛欲絕之際,一段Largo引進了追逸曲,展開一個場麵偉大、經緯錯綜的“發展”,運用一切對位與輪唱曲的巧妙,來陳訴心靈的苦惱。接著是一段比較寧靜的插曲,預先唱出了《D調彌撒祭樂》內謝神的歌。——最後的結論,宣告患難已經克服,命運又被征服了一次。在貝多芬全部朔拿大中,悲哀的抒情成份,痛苦的反抗的吼聲,從沒有像在這件作品裏表現得驚心動魄。

  二、提琴與鋼琴朔拿大

  在“兩部朔拿大”(即提琴與鋼琴,或大提琴與鋼琴朔拿大)中,貝多芬顯然沒有像鋼琴朔拿大般的成功。軟性與硬性的兩種樂器,他很難覓得完善的駕馭方法。而且十闋提琴與鋼琴朔拿大內,九闋是《第三交響樂》以前所作;九闋之內五闋又是《月光朔拿大》以前的作品。1812年後,他不再從事於此種樂曲。在此我隻介紹最特別的兩曲。

  全集卷三十之二:《C小調朔拿大》(題贈俄皇亞曆山大二世)——在本曲內,貝多芬的麵目較為顯著。暴烈而陰沉的主題,在提琴上演出時,鋼琴在下麵怒吼。副句取著威武而興奮的姿態,兼具柔媚與遒勁的氣概。終局的激昂奔放,尤其標明了貝多芬的特色。赫裏歐有言:“如果在這件作品裏去尋找勝利者(按:係指俄皇)的雄姿與戰敗者的哀號,未免穿鑿的話,我們至少可認為它也是英雄式的樂曲,充滿著力與歡暢,堪與《第五交響樂》相比。”

  全集卷四十七:《克埒采朔拿大》——貝多芬一向無法安排的兩種樂器,在此被他找到了一個解決的途徑:它們倆既不能調和,就讓它們衝突;既不能攜手,就讓它們爭鬥。全曲的第一與第三樂章,不啻鋼琴與提琴的肉搏。在旁的“兩部朔拿大”中,答句往往是輕易的,典雅的美;這裏對白卻一步緊似一步,宛如兩個仇敵的短兵相接。在Andante的恬靜的變奏曲後,爭鬥重新開始,愈加緊張了,鋼琴與提琴一大段急流奔瀉的對位,由鋼琴的宏亮的呼聲結束。“發展”奔騰飛縱,忽然凝神屏息了一會,經過幾節adagio,然後消沒在目眩神迷的結論中間。——這是一場決鬥,兩種樂器的決鬥,兩種思想的決鬥。

  三、四重奏

  弦樂四重奏是以朔拿大典型為基礎的曲體,所以在貝多芬的四重奏裏,可以看到和他在朔拿大與交響樂內相同的演變。

  他的趨向是旋律的強化,發展與形式的自由;且在弦樂器上所能表現的複音配合,更為富麗更為獨立。他一共製作十六闋四重奏,但在第十一與第十二闋之間,相隔有14年之久(1810——1824),故最後五闋形成了貝多芬作品中一個特殊麵目,顯示他最後的藝術成就。當第十二闋四重奏問世之時,《D調彌撒祭樂》與《第九交響樂》都已誕生。他最後幾年的生命是孤獨、疾病、困窮、煩惱、煎熬他最甚的時代。他慢慢地隱忍下去,一切悲苦深深地沉潛到心靈深處。他在樂藝上表現的,是更為肯定的個性。他更求深入,更愛分析,盡量汲取悲歡的靈泉,打破形式的桎梏。音樂幾乎變成歌辭與語言一般,透明地傳達著作者內在的情緒,以及起伏微妙的心理狀態。一般人往往隻知鑒賞貝多芬的交響樂與朔拿大;四重奏的價值,至近數十年方始被人賞識。因為這類純粹表現內心的樂曲,必須內心生活豐富而深刻的人才能體驗;而一般的音樂修養也須到相當的程度方不致在森林中迷路。

  全集卷一二七:《降E大調四重奏》(第十二闋)——第一章裏的“發展”,著重於兩個原則:一是純粹節奏的(一個強毅的節奏與另一個柔和的節奏對比),一是純粹音階的(兩重節奏從Eb轉到明快的G,再轉到更加明快的C)。以靜穆的徐緩的調子出現的Adagio包括六支連續的變奏曲,但即在節奏複雜的部分內,也仍保持默想的氣息。奇譎的Scherzo以後的“終局”,含有多少大膽的和聲,用節略手法的轉調。——最美妙的是那些Adagio,好似一株樹上開滿著不同的花,各有各的姿態。在那些吟誦體內,時而清明,時而絕望——,清明時不失激昂的情調,痛苦時並無疲倦的氣色。作者在此的表情,比在鋼琴上更自由;一方麵傳統的形式似乎依然存在,一方麵給人的感應又極富於啟迪性。

  全集卷一三〇:《降B大調四重奏》(第十三闋)——第一樂章開始時,兩個主題重複演奏了4次,——兩個在樂旨與節奏上都相反的主題:主句表現悲哀,副句(由第二小提琴演出的)表現決心。兩者的對白引入朔拿大典型的體製。在詼謔的Presto之後,接著一段插曲式的Andante:淒涼的幻夢與溫婉的惆悵,輪流控製著局麵。此後是一段古老的menuet,予人以古風與現代風交錯的韻味。然後是著名的Cavatine adagio molto espressivo為貝多芬流著淚寫的:第二小提琴似乎模仿著起伏不已的胸脯,因為它滿貯著歎息;繼以淒厲的悲歌,不時雜以斷續的呼號……受著重創的心靈還想掙紮起來飛向光明。——這一段倘和終局作對比,就愈顯得慘惻。——以全體而論,這支四重奏和以前的同樣含有繁多的場麵,(Allegro裏某些句子充滿著歡樂與生機,Presto富有滑稽意味,Andante籠罩在柔和的微光中,menuet借用著古德國的民歌的調子,終局則是波希米亞人放肆的歡樂,)但對照更強烈,更突兀,而且全部的光線也更神秘。

  全集卷一三一:《升C小調四重奏》(第十四闋)——開始是淒涼的Adagio,用追逸曲寫成的,濃烈的哀傷氣氛,似乎預告著一篇痛苦的詩歌。華葛耐認為這段Adagio是音樂上從來未有的最憂鬱的篇章。然而此後的Allegro nlolto vivace卻又是典雅又是奔放,盡是出人不意的快樂情調。Andante及變奏曲,則是特別富於抒情的段落,中心感動的,微微有些不安的情緒。此後是Presto Adngio Allegro,章節繁多,曲折特甚的終局。——這是一支千緒萬端的大曲,輪廓分明的插曲即已有十三四支之多,仿佛作者把手頭所有的材料都集合在這裏了。

  全集卷一三二:《A小調四重奏》(第十五闋)——這是有名的“病愈者的感謝曲”。貝多芬在Allegro中先表現痛楚與騷亂(第一小提琴的興奮,和對位部分的嚴肅),然後陰沉的天邊漸漸透露光明,一段鄉村舞曲代替了沉悶的冥想,一個牧童送來柔和的笛聲。接著是Allegro,四種樂器合唱著感謝神恩的頌歌。貝多芬自以為病愈了。他似乎跪在地下,合著雙手。在赤裸的旋律之上,我們聽見從徐緩到急促的言語,如大病初愈的人試著軟弱的步子,逐漸回複了精力。多興奮!多快慰!合唱的歌聲再起,一次熱烈一次。虔誠的情意,預示華葛耐的《巴西弗》歌劇。接著是Allegro alla marcia,激發著青春的衝動。之後是終局。動作活潑,節奏明朗而均衡,但小調的旋律依舊很淒涼。病是痊愈了,創痕未曾忘記。直到旋律轉入大調,低音部樂器繁雜的節奏慢慢隱滅之時,貝多芬的精力才重新獲得了勝利。

  全集卷一三五:《F大調四重奏》(第十六闋)——這是貝多芬一生最後的作品。第一章Allegretto天真,巧妙,充滿著幻想與愛嬌,年代久遠的罕頓似乎複活了一刹那:最後一朵普蔽。在萎謝之前又開放了一次。Vivace是一篇音響的遊戲,一幅縱橫無礙的素描。而後是著名的Lento,原稿上注明著“甘美的休息之歌,或和平之歌”,這是貝多芬最後的祈禱,最後的頌歌,照赫裏歐的說法,是他精神的遺囑。他那種特有的清明的心境,實在隻是平複了的哀痛。單純而肅穆,虔敬而和平的歌,可是其中仍有些急促的悲歎,最後更高遠的和平之歌把它撫慰下去,——而這縷恬靜的聲音,不久也朦朧入夢了。終局是兩個樂句劇烈爭執以後的單方麵的結論,樂思的奔放,和聲的大膽,是這一部分的特色。

  四、合奏曲

  貝多芬的鋼琴與樂隊合奏曲共有五支,重要的是第四與第五。提琴與樂隊合奏曲共隻一闋,在全部作品內不占何等地位,因為國人熟知,故亦選入。

  全集卷五十八:《G大調合奏曲》——單純的主題先由鋼琴提出,然後繼以樂隊的合奏,不獨詩意濃鬱,抑且氣勢雄偉,有交響樂之格局。“發展”部分由鋼琴表現出一組輕盈而大膽的麵目,再以飛舞的線條作為結束。——但全曲最精彩的當推短短的andante con molto,全無技術的炫耀,隻有鋼琴與樂隊劇烈對壘的場麵。樂隊奏出威嚴的主題,肯定著強暴的意誌,膽怯的琴聲,柔弱地,孤獨地,用著哀求的口吻對答。對話久久繼續,鋼琴的呼籲越來越迫切,終於獲得了勝利。全場隻有它的聲音,樂隊好似戰敗的敵人般,隻在遠方發出隱約叫吼的回聲。不久琴聲也在悠然神往的和弦中緘默。——此後是終局,熱鬧的音響中雜有大膽的碎和聲。

  全集卷七十三:《皇帝合奏曲》——滾滾長流的樂句,像瀑布一般,幾乎與全樂隊的和弦同時揭露了這件莊嚴的大作。一連串的碎和音,奔騰而下,停留在A#的轉調上。浩蕩的氣勢,雷霆萬鈞的力量,富麗的抒情成分,燦爛的榮光,把作者當時的勇敢、胸襟、懷抱、騷動,全部宣泄了出來。誰聽了這雄壯瑰麗的第一章不聯想到《第三交響樂》裏的crescendo?——由弦樂低低唱起的Adngio。莊嚴靜穆,是一股宗教的情緒。而adagio與finale之間的過渡,尤令人驚歎。在終局的Rondo內,豪華與溫情,英武與風流,又奇妙地融冶於一爐,完成了這部大曲。

  全集卷六十一:《D大調提琴合奏曲》——第一章Adagio,開首一段柔媚的樂隊合奏,令人想起《第四鋼琴合奏曲》的開端。兩個主題的對比內,一個C#音的出現,在當時曾引起非難。Larghetto的中段一個純樸的主題唱著一支天真的歌,但奔放的熱情不久替它展開了廣大的場麵,增加了表情的豐滿。最後一章Rondo則是歡欣的馳騁,不時雜有柔情的傾訴。

  五、交響樂

  全集卷二十一:《第一交響樂》——年輕的貝多芬在引子裏就用了F的不和協弦,與成法背馳(照例這引子是應該肯定本曲的基調的)。雖在今日看來,全曲很簡單,隻有第三章的menuet及其三重奏部分較為特別;以allegro molto evivace奏出來的menuet實際已等於Scherzo。但當時批評界覺得刺耳的,尤其是管樂器的運用大為推廣。Timbale在莫紮爾德與罕頓,隻用來產生節奏,貝多芬卻用以加強戲劇情調。利用樂器個別的音色而強調它們的對比,可說是從此奠定的基業。

  全集卷三十六:《第二交響樂》——製作本曲時,正是貝多芬初次的愛情失敗,耳聾的痛苦開始嚴重地打擊他的時候。然而作品的精力充溢飽滿,全無頹喪之氣。——引子比《第一交響樂》更有氣魄:先由低音樂器演出的主題,逐漸上升,過渡到高音樂器,終於由整個樂隊合奏。這種一步緊一步的手法,以後在《第九交響樂》的開端裏簡直達到超人的偉大。——Larghetto顯示清明恬靜、胸境寬廣的意境。Scherzo描寫興奮的對話,一方麵是弦樂器,一方麵是管樂和敲擊樂器。終局與Rondo相仿,但主題之騷亂,情調之激昂,是與通常流暢的Rondo大相徑庭的。

  全集卷五十五:《第三交響樂》——巨大的迷宮,深密的叢林,劇烈的對照,不但是音樂史上劃時代的建築(回想一下罕頓和莫紮爾德罷),亦且是空前絕後的史詩。可是當心啊,初步的聽眾多容易在無垠的原野中迷路!不問次要的樂句有多少,它的巍峨的影子始終矗立在天空。羅曼·羅蘭把它當作一個生靈,一縷思想,一個意誌,一種本能。因為我們不能把英雄的故事過於看得現實,這並非敘事或描寫的音樂。拿破侖也罷,無名英雄也罷,實際隻是一個因子,一個象征。真正的英雄還是貝多芬自己。

  第一章通篇是他雙重靈魂的決鬥,經過三大回合(第一章內的三大段)方始獲得一個綜合的結論:鍾鼓齊鳴,號角長嘯,狂熱的群眾曳著英雄歡呼。然而其間的經過是何等曲折:多少次的顛撲與多少次的奮起。(多少次的Crescendo!)這是浪與浪的衝擊,巨人式的戰鬥!發展部分的龐大,是本曲最顯著的特征,而這龐大與繁雜是適應作者當時的內心富藏的。

  第二章,英雄死了!然而英雄的氣息仍留在送葬者的行列間。誰不記得那幽怨而恓惶的主句?當它在大調上時,淒涼之中還有清明之氣,酷似古希臘的薤露歌。但回到小調上時,變得陰沉、淒厲、激昂,竟是莎士比亞式的悲愴與鬱悶了。挽歌又發展成史詩的格局。最後,在pianissimo的結論中,嗚咽的葬曲在痛苦的深淵內靜默。——Scherzo開始時是遠方隱約的波濤似的聲音,繼而漸漸宏大,繼而又由朦朧的號角(通常的三重奏部分)吹出無限神秘的調子。——終局是以富有舞曲風味的主題作成的變體曲,仿佛是獻給歡樂與自由的。但第一章的主句,英雄,重又露麵,而死亡也重現了一次:可是勝利之局已定。剩下的隻有光榮的結束了。

  全集卷六十:《第四交響樂》——是貝多芬和丹蘭士·勃侖斯維克訂婚的一年,誕生了這件可愛的、滿是笑意的作品。引子從Bb小調轉到大調,遙遠的哀傷淡忘了。活潑而有飛縱跳躍之態的主句,由低音笛、木笛與長笛高雅的對白構成的副句,流利自在的“發展”,所傳達的盡是快樂之情。一陣模糊的鼓聲,把開朗的心情微微攪動了一下,但不久又回到主題上來,以強烈的歡樂結束。——至於Adagio的旋律,則是徐緩的,和悅的,好似一葉扁舟在平靜的水上滑過。而後是Menuet,保存著古稱而加速了節拍。號角與木笛傳達著縹緲的詩意。最後是Allegro ma non troppo,愉快的情調重複控製全局,好似突然露臉的陽光;強烈的生機與意誌,在樂隊中間作了最後一次爆發。——在這首熱烈的歌曲裏,貝多芬泄露了他愛情的歡欣。

  全集卷六十七:《第五交響樂》——開首的Sol-sol-sol。mib是貝多芬特別愛好的樂旨,在《第五朔拿大》(全集卷九之一),《第三四重奏》(全集卷十八之三),《熱情朔拿大》中,我們都曾見過它的輪廓。他曾對興特勒說:“命運便是這樣地來叩門的。”(命運二字的俗稱即淵源於此。)它統率著全部樂曲。渺小的人得憑著意誌之力和它肉搏,——在運命連續呼召之下,回答的永遠是幽咽的問號。人掙紮著,抱著一腔的希望和毅力。但運命的口吻愈來愈威嚴,可憐的造物似乎戰敗了,隻有悲歎之聲。——之後,殘酷的現實暫時隱滅了一下,Andante從深遠的夢境內傳來一支和平的旋律。勝利的主題出現了三次。接著是行軍的節奏,清楚而又堅定,掃蕩了一切矛盾。希望抬頭了,屈服的人恢複了自信。然而Scherzo。使我們重新下地去麵對陰影。運命再現。可是被粗野的舞曲與詼諧的Staccati和Pizziccati擋住。突然,一片黑暗,唯有隱約的鼓聲,樂隊延續奏著七度音程的和弦,然後迅速的crescendo唱起凱旋的調子。(這時已經到了終局。)運命雖再呼喊,(Scherzo的主題又出現了一下,)不過如惡夢的回憶,片刻即逝。勝利之歌再接再厲的響亮。意誌之歌切實宣告了終篇。——在全部交響樂中,這是結構最謹嚴,部分最均衡,內容最凝練的一闋。批評家說:“從未有人以這麽少的材料表達過這麽多的意思。”

  全集卷六十八:《第六交響樂》——這闋交響樂是獻給自然的。原稿上寫著:“紀念鄉居生活的田園交響樂,注重情操的表現而非繪畫式的描寫。”由此可見作者在本曲內並不想模仿外界,而是表現一組印象。——第一樂章Allegro,題為“下鄉時快樂的印象”。在提琴上奏出的主句,輕快而天真,似乎從斯拉夫民歌上采來的。這個主題的冗長的“發展”,始終保持著深邃的平和,恬靜的節奏,平穩的轉調;全無次要樂曲的羼入。同樣的樂旨和麵目來回不已。這是一個人麵對著一幅固定的圖畫悠然神往的印象。——第二章Andante,“溪畔小景”,中音弦樂(第二小提琴,次高音提琴,兩架大提琴,)象征著潺湲的流水,是“逝者如斯,往者如彼,而盈虛者未嚐往也”的意境。林間傳出夜鶯(長笛表現)、鵪鶉(木笛表現)、杜鵑(clarinette表現)的啼聲,合成一組三重奏。——第三章Scherzo,“鄉人快樂的宴會”。先是三拍子的華爾茲,——鄉村舞曲,繼以二拍子的粗野的蒲雷舞(法國的一種地方舞)。突然遠處一種隱雷(低音弦樂),一陣靜默……幾道閃電(小提琴上短短的碎和音)。俄而是暴雨和霹靂一齊發作。然後雨散雲收,青天隨著C大調的上行音階(還有苗音點綴)重新顯現。——而後是第四章Allegretto“牧歌,雷雨之後的快慰與感激”。——一切重歸寧謐:潮濕的草原上發出清香,牧人們歌唱,互相應答,整個樂曲在平和與喜悅的空氣中告終。——貝多芬在此忘記了憂患,心上反映著自然界的甘美與閑適,抱著泛神的觀念,頌讚著田野和農夫牧子。

  全集卷九十一:《第七交響樂》——開首一大段引子,平靜地,莊嚴地,氣勢是向上的,但是有節度的。多少的和弦似乎推動著作品前進。用長笛奏出的主題,展開了第一樂章的中心:Vivace。活躍的節奏控製著全曲,所有的音域,所有的樂器,都由它來支配。這兒分不出主句或副句;參加著奔騰飛舞的運動的,可說有上百的樂旨,也可說隻有一個。——Allegretto卻把我們突然帶到另一個世界。基本主題和另一個憂鬱的主題輪流出現,傳出苦痛和失望之情。——然後是第三章,在戲劇化的Scherzo以後,緊接著美妙的三重奏,似乎均衡又恢複了一刹那。終局則是快樂的醉意,急促的節奏,再加一個粗獷的旋律,最後達於crescendo這緊張狂亂的高潮。——這支樂曲的特點是:一些單純而顯著的節奏產生出無數的樂旨;而其興奮動亂的氣氛,恰如華葛耐所說的,有如“祭獻舞神”的樂曲。

  全集卷九十三:《第八交響樂》——在貝多芬的交響樂內,這是一支小型的作品,宣泄著興高采烈的心情。短短的Allegro,純是明快的喜悅、和諧而自在的遊戲。——在Scherzo部分(第三章內),作者故意采用過時的menuet,來表現端莊嫻雅的古典美。——到了終局Allegro Vivace則通篇充滿著笑聲與平民的幽默。有人說,是“笑”產生這部作品的。我們在此可發現貝多芬的另一副麵目,像兒童一般,他做著音響的遊戲。

  全集卷一二五:《第九交響樂》——《第八》之後11年的作品,貝多芬把他過去在音樂方麵的成就作了一個綜合,同時走上了一條新路。——樂曲開始時,La-mi的和音,好似從遠方傳來的呻吟,也好似從深淵中浮起來的神秘的形象,直到第十七節,才響亮地停留在D小調的基調上。而後是許多次要的樂旨,而後是本章的副句(Bb大調)……《第二》、《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各交響樂裏的原子,迅速地露了一下臉,回溯著他一生的經曆,把貝多芬完全籠蓋住的陰影,在作品中間移過。現實的命運重新出現在他腦海裏。巨大而陰鬱的畫麵上,隻有若幹簡短的插曲映入些微光明。

  第二章Molto Vivace,實在便是Scherzo。句讀分明的節奏,在《彌撒祭樂》和《斐但麗奧序曲》內都曾應用過,表示歡暢的喜悅。在中段,clarinette與hautbois引進一支細膩的牧歌,慢慢地傳遞給整個的樂隊,使全章都蒙上明亮的色彩。

  第三章Adagio似乎使心靈遠離了一下現實。短短的引子隻是一個夢。接著便是莊嚴的旋律,虔誠的禱告逐漸感染了熱誠與平和的情調。另一旋律又出現了,淒涼的,惆悵的。然後遠處吹起號角,令你想起人生的戰鬥。可是熱誠與平和未曾消滅,最後幾節的pianissimo把我們留在甘美的凝想中。

  但幻夢終於像水泡似的隱滅了,終局最初七節的Presto又卷起激情與衝突的漩渦。全曲的原素一個一個再現,全溶解在此最後一章內。從此起,貝多芬在調整你的情緒,準備接受隨後的合唱了。大提琴為首,漸漸領著全樂隊唱起美妙精純的樂句,鋪陳了很久;於是獷野的引子又領出那句吟誦體,但如今非複最低音提琴,而是男中音的歌唱了:“噢,朋友,毋須這些聲音,且來聽更美更愉快的歌聲。”(這是貝多芬自作的歌詞,不在席勒原作之內。)

  接著,樂隊與合唱同時唱起《歡樂頌歌》的“歡樂,神明的美麗的火花,天國的女兒……”——每節詩在合唱之前,先由樂隊傳出詩的意境。合唱是由四個獨唱員和四部男女合唱組成的。歡樂的節會由遠而近,然後大眾唱著:“擁抱啊,千千萬萬的生靈……”當樂曲終了之時,樂器的演奏者和歌唱員賽似兩條巨大的河流,匯合成一片音響的海。

  在貝多芬的意念中,歡樂是神明在人間的化身,它的使命是把習俗和刀劍分隔的人群重行結合。它的口號是友誼與博愛。它的象征是酒,是予人精力的旨酒。由於歡樂,我們方始成為不朽。所以要對天上的神明致敬,對使我們入於更苦之域的痛苦致敬。在分裂的世界之上,一個以愛為本的神。在分裂的人群之中,歡樂是唯一的現實。愛與歡樂合為一體。這是柏拉圖式的又是基督教式的愛。

  除此以外,席勒的《歡樂頌歌》,在十九世紀初期對青年界有著特殊的影響。(貝多芬屬意於此詩篇,前後共有二十年之久。)第一是詩中的民主與共和色彩在德國自由思想者的心目中,無殊《馬賽歌》之於法國人。無疑的,這也是貝多芬的感應之一。其次,席勒詩中頌揚著歡樂,友愛,夫婦之愛,都是貝多芬一生渴望而未能實現的,所以尤有共鳴作用。——最後,我們更當注意,貝多芬在此把字句放在次要地位;他的用意是要使器樂和人聲打成一片,——而這人聲既是他的,又是我們大眾的,——使音樂從此和我們的心融和為一,好似血肉一般不可分離。

  六、宗教音樂

  全集卷一二三:《D調彌撒東樂》——這件作品始於1817年,成於1823年。當初是為奧皇太子洛道夫兼任大主教的典禮寫的,結果非但失去了時效,作品的重要也遠遠地超過了酬應的性質。貝多芬自己說這是他一生最完滿的作品。——以他的宗教觀而論,雖然生長在基督舊教的家庭裏,他的信念可不完全合於基督教義。他心目之中的上帝是富有人間氣息的。他相信精神不死須要憑著戰鬥、受苦與創造,和純以皈依、服從、懺悔為主的基督教哲學相去甚遠。在這一點上他與米開朗琪羅有些相似。他把人間與教會的籬垣撤去了,他要證明“音樂是比一切智慧與哲學更高的啟示”。在寫作這件作品時,他又說:“從我的心裏流出來,流到大眾的心裏。”

  全曲依照彌撒祭典禮的程序,分成五大頌曲:(一)吾主憐我;(二)榮耀歸主;(三)我信我主;(四)聖哉聖哉;(五)神之羔羊②。——第一部以熱誠的祈禱開始,繼以andante奏出“憐我憐我”的悲歡之聲,對基督的呼籲,在各部合唱上輪流唱出。(五大部每部皆如朔拿大式分成數章,茲不詳解。)

  第二部表示人類俯伏卑恭,頌讚上帝,歌頌主榮,感謝恩賜。

  第三部,貝多芬流露出獨有的口吻了。開始時的莊嚴巨大的主題,表現他堅決的信心。結實的節奏,特殊的色彩,trompette的運用,作者把全部樂器的機能用來證實他的意念。他的神是勝利的英雄,是半世紀後尼采所宣揚的“力”的神。貝多芬在耶穌的苦難上發見了他自身的苦難。在受難、下葬等壯烈悲哀的曲調以後,接著是複活的呼聲,英雄的神明勝利了!

  第四部,貝多芬參見了神明,從天國回到人間,散布一片溫柔的情緒。然後如《第九交響樂》一般,是歡樂與輕快的爆發。緊接著祈禱,蒼茫的,神秘的。虔誠的信徒匍匐著,已經蒙到主的眷顧。

  第五部,他又代表著遭劫的人類祈求著“神之羔羊”,祈求“內的和平與外的和平”,像他自己所說。

  七、其他

  全集卷一三八之三:《雷奧諾前奏曲第三》——《本事》腳本出於一極平庸的作家,貝多芬所根據的乃是原作的德譯本。事述西班牙人弗洛雷斯當向法官唐·法爾南控告畢薩爾之罪,而反被誣陷,蒙冤下獄。弗妻雷奧諾化名斐但麗奧(西班牙文,意為忠貞)入獄救援,終獲釋放。故此劇初演時,戲名下另加小標題:“一名夫婦之愛”。——序曲開始時,為弗洛雷斯當憂傷的怨歎。繼而引入Allegro。在trompette宣告釋放的信號(法官登場一場)之後,雷奧諾與弗洛雷斯當先後表示希望、感激、快慰等各階段的情緒。結束一節,尤暗示全劇明快的空氣。

  在貝多芬之前,格呂克與莫紮爾德,固已在序曲與歌劇之間建立密切的關係;但把戲劇的性格,發展的路線歸納起來,而把序曲構成交響樂式的作品,確從《雷奧諾》開始。以後韋白,舒芒,華葛耐等在歌劇方麵,列茲在交響詩方麵,皆受到極大的影響,稱《雷奧諾》為“近世抒情劇之父”。它在樂劇史上的重要,正不下於《第五交響樂》之於交響樂史。

  附錄:

  (一)貝多芬另有兩支迄今知名的前奏曲:一是《高裏奧朗前奏曲》把兩個主題作成強有力的對比:一方麵是母親的哀求,一方麵是兒子的固執。同時描寫這頑強的英雄在內心的爭鬥。另一支是《哀格蒙前奏曲》描寫一個英雄與一個民族為自由而爭戰。而高歌勝利。

  (二)在貝多芬所作的聲樂內,當以歌為最著名。如《悲哀的快感》,傳達親切深刻的詩意;如《吻》充滿著幽默;如《鵪鶉之歌》,純是寫景之作。

  至於《彌依》(歌德原作)的熱烈的情調,尤與詩人原作吻合。此外尚有《致久別的愛人》(全集卷九十八),四部合唱的《挽歌》(全集卷一一八),與以歌德的詩譜成的《平靜的海》與《快樂的旅行》等,都是知名之作。

  1942年作

  §§第二章 米開朗琪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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