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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壯別曲

  真是出乎意料的痛快!

  知青們沒有料到,城市裏推助返城風的風潮比農村、農場刮返城風的勁頭還大,家長、單位、社會一些方麵都在盡力盡責,最後通過市知青辦審定接納手續,比在農場辦簽發手續可要痛快多了。李晉、馬廣地、丁悅純的返城手續來了,就連潘小彪的也在出院前一天來了。上海知青奚春娣的病退接納手續來了,更痛快的是竺阿妹曾在的中專學校原定被定向輸送的工廠來招工了,鄭風華的入學通知書也來了……

  說了算,定了幹。昨晚隊裏發生了一件新奇事兒,李晉和竺阿妹各自拿到返城通知書以後,辦完了手續,按契約舉行了沒有登記的婚禮!竟在“二勞改”家屬區借了一間半暫空的草房子,百八十名知青自願跑來裝飾“洞房”,雖是簡簡單單的結婚儀式,卻引得隊裏男女老少都來觀光!李晉在新郎講話中侃侃陳詞,正式宣布為與竺阿妹九年之久的馬拉鬆戀曲劃個休止符,同時聲明:別看我們沒有登記結婚,誰也告不贏我們是非法同居,回城落下戶口後即辦結婚登記證……

  多麽滑稽、風趣,又是蒙著灰蒙蒙歡樂氣氛的多麽深沉的婚禮啊!

  男宿舍、女宿舍、知青小家庭,一行行熱淚,一次次的喜悅。

  說來也怪,知青們挖空心思地辦返城的那陣子,每個人都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城裏,眼下,這返城的手續已牢牢揣進了兜裏,即刻就可以甩手出發,卻誰也沒有動,有的竟握著回城手續,盯著長長大炕上的鋪位叭嗒叭嗒掉起了眼淚。這第一批返城的知青們幾乎都凝聚了這麽一種心思,下鄉來的時候,城裏又動員,又敲鑼打鼓戴花送行,不是那麽輕易;現在也不能輕易離開,九年多,差不多十年的時間啊,這是人生最美好的時段!好好回憶回憶那些充滿酸甜苦辣的故事,好好看看這方土地這方水,要繞著所有流過汗的土地、山林裏走一走……有的甚至提出,想再上一天班,而且不要工錢,比比誰出汗最多,算是為北大荒站最後一班崗。有的提出要和結下感情的老職工去吃一頓告別飯……奚春娣捧著返城手續淚水漣漣地說,她永遠忘不了有病時肖書記和他老伴多次送到炕頭的手擀麵加荷包蛋、天冷時被接到家裏,她要趕到場部和肖媽媽再在一個被窩裏睡宿覺,再吃一頓一個鍋裏煮的飯……

  眼瞧就要告別了,一個紛繁多情的胸懷向北大荒敞開了!

  李晉聲嘶力竭地宣稱:自己是三隊返城的“倡導官”,隻要一天不離開三隊,他就說了算!有項告別活動,凡是拿到返城手續的都必須參加,大家一致擁護讚成。

  大雁飛走了,樹葉落光了,大甸子的野草枯黃了。初冬曠空在向風裏噴注著淒涼,從高空往下一點點克扣著太陽光裏的熱度,歡叫了春夏秋三季的拖拉機、播種機、收割機靜悄悄躺在四周是鐵柵圍成的農機場內,安然地忍耐著寒冷的襲擊和更大的考驗,他們似乎堅信,他們是北大荒土地上春光的播種者,即使春天還遙遠,也是已經開始在對他們進行新的春天的呼喚……

  李晉要求:每個人都穿上下鄉時城裏發的那套黃棉軍裝,幾乎都已很破,絮花百綻,有的不想穿,想穿得新新鮮鮮,到時拍幾張照片。他大喝一聲:堅決不行!好在大家都留著,不管好壞要留個紀念。梁玉英、丁悅純等還戴上了壓了近十年箱底的那寫有“上山下鄉光榮”的小紅花和布條,有的還挎上了也是下鄉時發的有背帶的小水壺,滿滿地灌上了小燒“二鍋頭”,也像下鄉時斜背在身上,吃完早飯都到男知青大宿舍門前集合。

  第一批返城的知青都是這般裝束按點趕來了。潘小彪已經出院,也趕來了。經過省和北京專家的診斷,他雙目失明已成定局,無法挽救。他戴著墨鏡,手持探路杖(這是馬廣地和李晉精心製作的),愣虎成了圍前跟後更不可缺少的“導盲朋友”。大家勸他不要參加了,胳膊還打著夾板,他硬是不肯,著急地爭辯:醫生講了,折骨愈合很好,隻要不跌著碰著,要多活動活動!

  李晉來了,還戴上了當年發的黃棉軍帽。他撒眸一下,舉起右手大喊一聲:返城的戰友們,成一列橫隊集合!

  大家迅速地站成了一個橫排。正要出工的知青、職工和家屬湊來了不少看熱鬧的。嘰嘰喳喳,猜不出李晉臨走又要搞什麽名堂。

  “立--正--”李晉一本正經地大喝口令,“稍--息--”他比當年王大愣還威風凜凜,“荒友們,今天,我們第一批返城將要離別這裏的知青們由我倡議,統一搞這次活動,都必須聽我這‘倡導官’的指揮,否則決不客氣!下麵提三點要求:一是我當總指揮;二是大家要善始善終……”他說著往肩裏挪挪照相機皮帶繩,指指鄭風華說:“風華同誌,你的黨支部書記官銜已光榮地完成了曆史使命,站在這個隊裏就說明你是返城的普通一兵,可要聽指揮呀!”

  他嚴肅的語言,鬧出一番滑稽的腔調,把大家都逗笑了。

  “笑什麽?無組織無紀律!”李晉板起臉,指指周圍看熱鬧的說,“你們看熱鬧又不買票,還在這裏瞎笑,不守規矩統統給我躲開!”

  大家“轟”地又笑了。

  “笑就笑吧!你們愣笑我也沒有辦法。”他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靜一靜,靜一靜!”李晉扯起嗓子大聲說,“別看我要求這麽嚴格,出發時不必站成排,箍一堆兒就行,可以嘮嘮喀什麽的。我在前頭,潘小彪挨著我,誰也不要掉隊!”他說完一揮手:“荒友們,開--步--走--”

  李晉走在前頭,潘小彪左臂打著石膏和夾板,胳膊與胸平端掛在從脖子上套下來的一條白繃帶上,右手拄著探路棍兒,“愣虎”一會兒圍後,一會兒靠前,像頭小雄獅。自打潘小彪負傷後,它顯得更機靈了。它前走幾步,又退回來碰碰潘小彪的腿,像是通告可以前走。潘小彪睡覺時,隻要有一點動靜,它就“汪汪汪”叫個不停,像是發泄不滿。

  返城小分隊擠成一團頂著涼風行進著,多麽像從硝煙滾滾的戰場上打了勝仗繼續前進的壯士,那樣雄赳赳、氣昂昂。

  他們越走越遠,尾隨看熱鬧的人漸漸少了,最後沒了。

  “等一等,我也參加!”

  “喂--帶我一個!”

  簇擁在一起的小分隊員們回頭一看,韓秋梅拽著白玉蘭的手呼呼地攆來了。

  “喂,我說夥計,”馬廣地一擠眼,問韓秋梅,“你怎麽像撕不掉的膏藥似的,離婚了,還來粘乎什麽?”

  “呸!”韓秋梅被羞紅了臉,使勁向馬廣地吐口唾沫,“咱倆當初怎麽定的?你要不老實,我給你折騰折騰!”

  馬廣地連忙作揖:“太太饒命,太太饒命!”接著問,“你跑來,小荒呢?”

  韓秋梅酸溜溜地一抿嘴:“在我舅舅家哩。”

  大夥兒“轟”地笑了。

  返城小分隊又繼續前進了。

  “荒友們!”李晉把大家帶到“紮根林”旁一揮手說,咱們告別的第一站--就是這‘紮根林’!

  他們站在“紮根林”旁,當年的情形曆曆在目:那是知青剛進場不久,王大愣在這兒樹起一塊“紮根碑”,要求每一名知青在碑後栽一棵紮根樹,形成紮根林,每人栽的樹杈上都掛有一個寫有自己名字的小鐵牌牌,並分工澆水、鋤草、施肥,確保其成活。之後,每到下鄉來場那個日子,就到這裏來宣誓一次,直到王大愣調走……

  當年擀麵杖般的小鬆樹,都已長成大腿般粗,棵棵筆直,挺拔聳立,好一派方方正正的鬆林,枝葉簇擁著,樹幹傍臨著,狂風刮不歪,大水衝不倒,隻不過那些當年掛的名牌有的已不見蹤影,有的則隨著樹的增高被舉上了天空。但敢說,知青們來了,誰都能很快認出哪棵是當年自己親手栽下的。有的知青還一年一度拿著米尺來量高矮,鑒粗細,一筆一筆記在日記本上。

  “李晉,”鄭風華果真把自己當成了規規矩矩的普通一兵,“我提個建議,來時栽下,走時告別,麵對這鬆樹林,我們每人留下一句話吧!”

  “好啊,”李晉讚同道,“那你就先帶個頭吧!”接著吩咐大夥兒,“都動腦筋想,一個一句,一個個接著來。”

  鄭風華略一沉思,像朗誦詩一樣抑揚頓挫地誦道:“鬆林啊,我們就要走了,你是我們知青群體留給北大荒的身影!”

  丁悅純接著說:“啊,鬆樹林,你是我們知青風雪中摔打後堅韌不拔性格的象征!”

  白玉蘭亮開了宏亮的嗓音:“從小到大的鬆樹林啊,你和我們一起走向了成熟!”

  李晉早已想好,開口便說:“鬆樹林啊,你和我們曾以曆史使命為鞭策,一起在淒風苦雨中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奚春娣猶豫了一下說:“鬆林啊,你教我們找到了神聖的母親--淳樸善良的勞動人民!肖書記那樣的勞動人民!”

  梁玉英一直心情不好,要離婚又不辦手續,是帶著羅亂和淒切心情辦完返城手續的。她慢騰騰地說:“鬆樹林啊,好樹苗栽在這裏,就像當年我們知青別無它路可走,理想化為烏有,專家、學者的苗子統統在這裏變成了曲蕒菜,喜逢春雨,重新長吧!”

  “好!”

  梁玉英這番話引得李晉、鄭風華、竺阿妹都鼓起掌來。

  沉默,掌聲後沉默起來。

  李晉:“潘小彪和馬廣地呀,你倆也得留幾句。”

  “好吧,”潘小彪用探路杖指指鬆樹林說,“鬆樹林啊,我人走了,心還像你一樣,留在你根下的土地裏。我在這裏走過的人生路,無怨無悔!”

  一陣熱烈的掌聲。

  “馬廣地,”李晉催促說,“怎麽樣啊,來兩句吧!”

  “我說夥計,”馬廣地眨巴眨巴眼睛,拉一把韓秋梅,用手指指林邊上一棵發粗杈的鬆樹說,“那棵就是我栽的,你細看看,一棵樹杈上長著兩根並連枝,就像咱倆穿一條褲子,永不分離,我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

  韓秋梅不好意思地推他一把:“去你的!”

  “哈哈哈……”

  大家笑得那麽開心,那麽洪亮。

  “好啦,好啦,”李晉一揮手,“荒友們,跟我來--”他一邊走,一邊把照相機交給了韓秋梅,並告訴她怎麽拍照,拍什麽類的照。

  李晉打頭進了鬆林,直至南端奚大龍的墓前。墓前是奚大龍生前栽的那棵鬆樹,之後奚春娣常來照料,那高高樹權上掛的小名牌還在,名字依稀可見,那是奚春娣描過幾次的了。墓前枯幹的鮮花,破碎的祭奠紙花、花圈厚厚壓了一層。

  “叔--叔--”奚春娣倏地撲上去,趴在墳上大哭起來,“我要走啦,留下你在這裏啦……”

  “春娣!春娣……”梁玉英、白玉蘭要上前去扶勸。

  李晉展開雙臂把她倆攔住:“讓她哭吧,哭哭心裏痛快,也讓大龍在九泉之下聽著,他的荒友們是來淚祭的,是向他告別來了,告--別--來--了--”

  他最後拖的尾音長長的,歇斯底裏般的呼喊起來,淒婉悲壯,震撼著鬆林,在浩淼空曠的冷空中飄蕩著,揚灑著。

  在場的人都默默地低頭掉起淚來。

  “荒友們--”李晉抹把眼淚,大聲說,“來,有酒壺的統統打開,咱們共同敬祭大龍同誌!”

  有酒壺的人都打開了,讓壺嘴慢慢地傾倒著,一個個酒壺裏都灑落出了飄有北大荒淳香的麥頭酒。

  “立--正--”李晉大聲喊,“一鞠躬,二鞠躬……”

  每個人都隨著李晉的喊聲久久垂頭,久久躬腰,久久佇立。

  韓秋梅找準角度,“啪”地一聲,攝下了這有紀念意義的鏡頭。

  風大了,天更涼了。

  他們告別紮根林,來到了西南山坡上知青們號稱的二十一分場,這是專門埋葬已故知青的一片墳塋地。

  知青剛進場時,小興安農場共二十個分場(現在又改成了隊),本無二十一分場,要問誰選的地址,為什麽將過世的知青都葬在這裏,又是誰先命名二十一分場,已無法考證,這裏一個個小墳墓下,埋葬有北京、上海和北方不少知青的屍骨,大大小小已有一百二十三個,他們多數是患流行出血熱病故去,也有去救火、車禍、武鬥事件中殉難的,也有當時被關小號挨鬥自殺的。當時,流行性出血熱病頻頻出現,每年春秋兩季全場要發病二三百人之多,少說有十多人死亡,年複一年,誰能料到將要有多少知青葬身於此,便傳出了二十一分場的說法。幾年後,出血熱病得以控製,治愈率也開始提高,但二十一分場卻一直流傳著,被人們稱叫著。

  陽光淡,冷風吹。

  鄭風華靜默地環視下眼前這一片被枯蒿野草掩埋著的墳丘,深深地吸口氣,慢慢地呼出來,心情沉重地說:

  已故的荒友們:

  我們就要走了,你們卻永遠地留下了,不管走到哪裏,我們都不會忘記這裏還安息著一百二十三名荒友!當然,也還有一部分荒友繼續留在北大荒,將年年來替我們祭奠!

  走的將要走了,留的將要留下,你們這些去的已經去了,但,必須讓我們永遠記住--我們都是曾在北大荒酸甜苦辣中肩並肩、手挽手戰鬥過的荒友,不管走到哪裏,荒友--將是最真摯、人生最有紀念意義的戰友!

  鄭風華的話音剛落,李晉仰天大喊一聲:“祭酒!”

  涼嗖嗖的東北風中,北大荒酒的淳香在飛揚,在飄灑。

  李晉大聲喊:“立--正--,一鞠躬--二鞠躬--三……”

  韓秋梅剛攝下一個鏡頭,馬廣地指指這片墳塋地,一揮手說:“弟兄們,咱們知青開始撤軍了,我建議,也撤銷這個二十一分場吧!”

  “對--”

  丁悅純隨著呼應,帶頭鼓起了掌。

  他望著一片墳地,恨不能望到墳底,想看看已故的戰友們在那裏做什麽,激動地說:“撤銷的是一個名稱,永遠撤不掉埋葬下的血淚和苦水;在我們這幾個人心目中撤銷了,卻仍然在全場的老職工、家屬中和各奔他鄉的荒友心中存在!”

  “因為埋下了這苦和淚,才能長出未來的希望與光芒!”白玉蘭像朗誦詩一樣。

  “對,才能長出未來的希望與光芒!”李晉一揮手,喊出“繼續前進!”的時候,韓秋梅又攝下了一個鏡頭。

  他們來到七號地頭,翻完豆茬不久,滿眼是黑油油的一片。這是全隊最大的一塊地,一萬四千多畝,沿著沙石公路南北壟長十二裏多。這裏留下的知青們的故事最多,灑下的汗水最多,是最值得回憶和留戀的一片神奇的土地。據說開墾這片荒地時,正逢初春,拓荒者燒荒時幾百隻狼哞哞叫著不肯離去,還有幾隻黑熊不知拖拉機是什麽東西,躥上來要較量較量……

  知青們進場以後,這裏輪作玉米、大豆的年份較多,燕麥成災,每次幾乎都是全隊的人集中在這裏進行向燕麥荒開戰的大會戰。

  他們來到地頭時,幾乎都走累了。

  韓秋梅建議給他們每人拍攝一張,用黑油油的土地做襯景,得到了大家的讚同。這一路上,韓秋梅隻管拍照,很少說話。過去雖然聽馬廣地講過這夥子人的一些故事,但隊裏人評價得不一樣,貶語不少,通過這兩個告別場麵,心裏油然生起一種敬佩的感覺,他們是有血有肉、有知識的同代人,決不是隊裏人議論的是烏七八糟的“雜巴湊”。馬廣地雖然屁溜一點兒,也是地地道道的好人,嫁他嫁對了。

  “來--”韓秋梅一手拿著照相機,指指常停車賣飯的一小片平地說,“你們排好隊,你們集體留個影兒!”

  “好--”丁悅純應承著先走過去,其他人也都跟了去。

  大夥兒嚷嚷起來,有人主張站成一橫排,有人主張站成兩排,女在前,男在後,有人主張站成三角形……李晉大喝一聲:“都統統住口!什麽隊形也不要,箍成一個堆,臂挽臂,膀挨膀,把腦袋都露清楚,就以這年年大會戰的七號地為襯景,照出點兒緊緊相依的姐妹兄弟情來,照出點兒荒友的荒味兒來!”

  異口同聲地回答:“好--啊--”

  韓秋梅開拍了:頭頂藍天,背傍黑地,忘記了誰是男誰是女,誰也不分誰和誰是兩口子,緊摟脖,肩靠肩,膀貼膀,緊緊簇成一個團兒……

  “喂--”白玉蘭激動了,“秋梅,你記著,衝洗照片的時候,一定在這幅照片下題上一句話--依依荒友情!”接著轉身問大家,“怎麽樣?”

  “好--哇--”

  大家鼓起掌來,梁玉英豎起大拇指衝著白玉蘭讚歎:“真不愧是大學生!太棒了!”說著,緊緊把她抱住了。

  韓秋梅手握照相機,閃光燈一閃一閃,拍下了夫妻影、男友影、女友影……

  這些美好的留影,美好的題詞,引得知青們詩興大發起來。

  “荒友們--”李晉招著手席地而坐說,“來來來,《三國演義》裏有個曹操煮酒論英雄的故事,今天……”他左手握著酒壺,右手拍得壺裏酒咣當咣當直響說,“咱們今天來個荒友煮酒論荒情吧,也算坐下來休息休息!”

  大家雀躍著響應,席地而坐,圍成了一個小團。

  奚春娣摟著白玉蘭的脖子,瞧瞧鄭風華笑笑說:“我建議,先讓咱們的兩名大學生來!”

  “好好好,我先來!”鄭風華打開酒壺猛喝一大口說,“美酒穿腸過,情係北大荒!”

  一陣掌聲。

  白玉蘭一仰臉,從鄭風華手裏接過酒壺,“咕咚”喝進去一大口,神情凝重地說:“初來疑是夢,恨別情未休!”

  不等別人評論,奚春娣接過酒壺也喝了一大口,忽地站起瞧著場部的方向,一往情深地說:“回上海後,年年歲歲,每當今天這個時候,我就站在黃浦江畔,遙向北大荒呼喊:‘肖書記,我的肖媽媽,我永遠永遠想著你--’”她話沒說完,眼眶濕潤了。

  潘小彪接過馬廣地的酒壺連三大口,也忽地站起來,雙手高高舉起探路杖,向著黑土地遠方大喊:“北大荒啊黑土地,黑土地啊北大荒,九年多的北大荒生活,到頭來,我雖然雙目失明,也無怨無悔!”

  愣虎見潘小彪發瘋似的叫喊,大概是以為主人疼痛難忍了,蹦跳著“汪汪汪”狂叫起來,和那“無怨無悔”的呼喊交織在一起,在天空回蕩著,飛傳著,淒婉而雄壯。潘小彪不喊了,坐下來,愣虎的汪叫聲停止了,那“無怨無悔”的呼喊還像驚雷一樣在遠處的山穀裏回蕩著。

  “呸!你們是賊不夠意思!”馬廣地發泄似的咕咚咕咚喝下幾口酒,拽一把韓秋梅鑽出人圈兒說,“光讓我們秋梅哢哢給你們照,就不說給我們秋梅來一張……”

  “哈哈哈……”李晉笑著去向韓秋梅要照相機,“來,我給照一張,挑理啦……”

  “慢著!”馬廣地說,聽你們這些肚子裏有墨水的說的都挺有味,咱沒水的今天借酒也得來幾句……他酒一進肚,臉開始漲紅,眯棱眯棱眼,使勁挎住韓秋梅的胳膊,韓秋梅不好意思地怎麽掙也沒掙脫,他裝出有點兒醉醺醺的樣子說起順口溜:“過去有人唱,北大荒好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我冒牌知青馬廣地,混進知青隊伍也下了鄉。剛來時,男一半,女一半,北大荒有了這麽多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嗨--沒幾天,這對象,那對象,就是沒人願和咱冒牌知青對個象。你不想和我對,我還不要哩,咱從關裏進口了個大姑娘,又能幹又有模樣,我倆在北大荒……”他說著瞧瞧韓秋梅,使勁挽住她的胳膊接著說,“我倆在北大荒恩恩愛愛、愛愛恩恩生了個兒子叫小荒!”

  李晉搶過相機拍照的時候,大家已笑得前仰後合,亂成了一團。

  借酒抒真情,激情出詩人。積淤多年的真摯情感在即將離開北大荒的時刻爆發出來了,那麽真摯,還那麽富有詩意,連大夥兒所說的“冒牌知青”馬廣地也道出了對北大荒的真情,耐人尋味。

  笑聲停止,氣氛更激昂起來,你一句,我一句,你一口,我一口,變得不再那麽有秩序,甚至你搶我奪,沒有佳肴,連鹹菜都沒有,喝得那麽來勁,那麽有興頭。

  一個酒壺空了,另一個又空了……

  “哇--”丁悅純大喝一口後,突然站起來,嘩嘩地吐了起來,他這一吐不要緊,幾個憋著想吐的人都止不住“哇哇哇”地吐起來。

  “北……大……荒……啊……”李晉東倒西斜地說,“我……永……永遠是你的……兒子……”

  頓時,陣容更亂了。

  薑婷婷剛要去扶丁悅純,她也“哇”地一聲吐了。

  丁悅純在地上打起滾來,一直滾進翻完的黑土地裏接著李晉的話,斷斷續續地說:“我……也……是你……的……兒子……呀……”

  眼下,返城小分隊亂成了一團,誰也勸不了誰,誰也顧不了誰,隻有韓秋梅臉稍紅潤,頭腦清醒,握緊照相機,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邊拍著一個個狼狽的鏡頭,一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地說:“都給你們拍下來,等清醒後自己看看自己這副狼狽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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