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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探底細

  大家關心的武鬥處理這個熱點問題,為了尋求適當的解決方式而進行冷處理,給一些人的心中蒙蓋上了一層迷霧,肖書記采用這種大原則、大方略穩定人心,具體處理意見就難猜難斷。

  肖書記對於能否穩定這個鼓包的三隊,雖然做了大量工作,從座談會上的氣氛和情緒看,仍不算有底兒,索性住在這裏,並用電話傳達給張曉紅一個原則意見,讓他組織一個調查組盡快進駐三隊,確保一邊調查情況,一邊隨時觀察動向,消滅一些萌芽狀態的不良傾向。按照今天必須恢複革命生產正常秩序的要求,秋收基本結束。盡管鄭風華感到是個難題,建設大寨式生產隊必須擺上日程,他執意先不修造大寨式梯田,提出要把河水引過禿子山,劈山造渠,使山那邊一片低窪易澇地穿渠而過,澇能排、旱能灌,改造成水田,肖書記也同意了。此時,正值秋冬交替時節,是施工的好時候,天氣不冷不熱,勞動效率高。倘若再過兩個月天寒地凍起來,這個山頭就是炸藥崩,尖鎬刨,再苦幹,十天也不抵這時一天的效率。

  說起來似乎讓人不大相信,知青打起群架來亂糟糟成一團,誰勸也不聽,即刻穩定下來,卻又那樣有條不紊地守規矩。出工的笛聲一響,以排為單位集合出發了,後麵跟著的是家屬隊、後勤排壓縮下來的人員,一隊接一隊,大概隻有部隊的戰士出工參加集體勞動才會這樣。

  農田路兩旁防護林帶棵棵筆直細高的白楊樹,就像初春幾陣暖風便吹綠枝頭一樣,幾陣涼風就吹得葉黃葉落,變成了光禿禿的枝梢,在模模糊糊的紫色晨靄中被風吹得吱吱哨響,偶爾隨一陣大風尖叫一聲,像是警告著嚴冬即將來臨。禿子山的叢棵野草被秋霜、秋風染成暗黃和淺褐色,像披著鬱悒的輕紗,那榛棵、野玫瑰,枝頭上吹不落在風中颯颯作響的枯葉,給大地以出奇的魅力。

  各排、家屬隊、機關和壓縮下來的後勤排人員,按照各自的任務段,在不大的小禿子山腳下,擺成了長長的人龍,沒有口令,沒有呼叫,一開工就都憋著一股要爆發的勁兒,工地上頓時鎬飛鍬舞,鬧出一片熱騰騰的氣氛來。

  “喂--同誌們聽著呀,有鎬掉頭、鍬斷把兒的吱聲,盡管找我嘍--”馬廣地左肩背木工箱,右肩扛著一捆鎬、鍬把兒沿著人龍走著,吆喝著,像是認真負責,但話從他口裏一說出來又有點叫人感到油腔滑調,“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管是有意見沒意見的,咱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座談會上發言激烈時,他就想站起來理論理論,還鼓動坐在左邊的小不點兒站起來揭發在王大愣管的倉庫裏發現傳單的事,卻被坐在他右邊的李晉摁住了,說傳單已經交給肖書記,就不要再亂嘞嘞,組織上會妥善處理的。聽到袁大炮發言,他也想站起來理論理論,也被李晉攔住了,意思是這種正規場合,不是他的長項。現在,他像得到機會發泄一樣,信口開河,聲音洪亮,無拘無束地吆喝起來。

  今早出工時,張隊長從內心裏不想讓他幹這輕巧活兒,但是自從收了他的大掛鍾後,退不好退,留著總覺像是塊心病。這次打群架,他又是骨幹,張隊長是從內心深處厭惡他。夏鋤大會戰他挑著水桶滿世界遊遊蕩蕩,現在又像在賣狗皮膏藥,可是那些成手木匠都在搶做兩棟知青大宿舍被砸壞的門窗,就剩下他和李晉這麽兩個粗粗拉拉的大眼木匠,用李晉還不如用他。

  李晉聽馬廣地吆喝著過來,撒眸一下周圍見沒人注意,猛鏟一鍬土揚出去,自言自語道:“他奶奶的,才鏟這麽幾下鍬頭就活動了……”然後大步流星地朝馬廣地走去。

  “喂,馬老弟,給我的鍬打個巴鋦,”李晉把鍬遞給馬廣地,等他蹲下自己也隨著蹲下說,“你往那兒走走,看看肖書記接觸哪些人?是不是近乎袁大炮他們?他在座談會上說的那玩意兒原原則則,不知他心裏念了什麽小九九?抓住點蛛絲馬跡也行,好有個準備,不是說還要處理具體責任者嘛……”

  “是,讓老弟辦這種事情你就放心,”馬廣地從工具箱裏取出一個巴鋦,邊往李晉的鐵鍬上胡亂砸著邊說,“喂,我說李老兄,你是不是要鼠眯了,還是打這一仗後悔了?”

  李晉歎口氣“唉”一聲說:“沒什麽鼠眯的,這事兒是有點弄大了,不過好漢做事好漢當罷了,沒啥了不起!你沒聽出來嗎?座談會上輿論傾向咱們呢!”

  “就是嘛!”馬廣地聲音放大了點兒,“他媽的袁大炮那兩口子也太張狂,還跑到考場去弄景兒,不教訓教訓他也不行!你猜這肖書記又派調查組又弄景的,到底打的什麽譜兒?”

  “我說呀,他要是真想處理,可以嘁哩哢嚓,用不著派什麽調查組,都是些明擺著的事嘛!”

  “那他是為什麽呢?”

  “緩兵之計,”李晉點點頭,“具體說叫冷處理。現在看出肖書記才真正是當幹部的料,這種武鬥打群架,文化大革命在咱城裏不他媽老鼻子啦?現在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時候,兩夥觀點都似是而非的東西,處理誰呀!”

  “看他的架勢可是要處理!”

  “是,不像王大愣那麽好斷測,”李晉說,“要是王大愣執政那陣子,肯定就是要抓人……”

  “現在看來暫時還不能。”

  李晉:“唉,肖書記心裏有兩張難心牌呀。”

  “什麽難心牌?”

  “這第一張就是袁大炮這夥子紮根派,對肖書記來說是心願但不情願!”

  “怎麽個意思?”

  “肖書記對紮根這裏不動搖的知青非常歡迎,袁大炮口口聲聲不離紮根,是肖書記的心願,但不情願支持、重用他們。”李晉解釋後又說,“這第二張就是咱們這一夥子,甚至把鄭風華也貼邊兒劃到了一起,他是情願但不心願。鄭風華考大學他就不大高興。咱們提出放寬返城條件,這是國家大勢所趨,但不是他的心願……”

  “噢,明白了。”馬廣地納悶地突然提出一個小問題,“你注意了沒有?開座談會時肖書記讓王大愣到主席台前,給他的那一大卷子東西像是小不點兒揭發的傳單?”

  李晉點點頭:“那是毫無疑問,這個人處事沉穩就在這裏,所以他在座談會結束時說了那麽多大原則,叫我心裏沒底兒……”他催馬廣地:“觀察肖書記這兩天一些動態很關鍵,從中就能琢磨出個幾分,快去,多給我留心點兒,有情況及時報告。”

  “是!”馬廣地左肩背起工具箱,右肩扛上鍬鎬把,一邊撒眸肖書記的影子一邊吆喝:“修鎬修鍬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嘍……”

  他邊走邊吆喝邊撒眸,搜尋著肖書記的影子,看到這緊張揮汗如雨的場麵,人挨人,鎬起鍬落,那刨碰石頭聲當當當,鏟鍬聲嚓嚓嚓,揚土聲嘩嘩嘩交織成一片,像一股巨大的熱浪衝擊著他,心裏生起一股怨氣:這李老兄呀,交給我這麽個任務,還讓靠近細探聽,簡直是混話!這勢頭能上去偷聽?別看咱馬廣地那陣子跟蹤探聽王大愣、王肅的事情不在乎,這可是肖書記呀!不行不行,察覺了還不尋思咱們是做賊心虛怎麽的,說咱是“小特務”更說不清道不白的了……

  “喂,修鎬修鍬嘍--”他走著喊著,一下子發現王大愣停住刨鎬,和走過去的張隊長開始嘀咕什麽,幾個大步走了上去。他對他們是滿不在乎的。

  “我說王大愣呀,”馬廣地腦袋一歪,瞪大眼珠子說,“怎麽出工不出力呢,你看看大夥兒,好意思嗎?”

  “我和張隊長匯報點兒工作,”王大愣氣惱剛要泛上臉,立刻控製住堆出幾絲笑容,“你一個修鍬修鎬的大眼木匠,管這麽多幹什麽?”

  “哎哎哎--”馬廣地一側歪身子,“咣當”一聲把肩上的鎬鍬把摔到地上,“大眼木匠?你忘了你家炕不好燒求我的時候了?怎麽轉眼就忘,用完了人就拉倒呢--”

  王大愣連忙道出一番客氣:“噢噢噢……我失禮,我失禮……”

  “要不是咱隊的大領導張隊長在這兒,我就好好和你說道說道!”馬廣地嘴硬起來,“你犯了錯誤,到咱三隊來就是為的大夥兒都認識你,讓你好好改造,這‘革命群眾’說你,可是為你好哇!”他特意把“革命群眾”這四個字咬得特別重。

  王大愣似乎也覺察到那次煙囪事件和馬廣地搞鬼有關,卻說不清道不白,還得領他的情,對他是越來越火火的。他聽了氣得直咂巴嘴,有話說不出來。

  馬廣地腦瓜子一轉,心想,剛才他倆嘀咕話那神色肯定沒啥好事兒。座談會上張隊長一句話沒說,準是知道傳單牽扯王大愣他張不了口了,要不,怎麽也會為袁大炮爭辯幾句。他不摻乎就好,處理起來就少一份複雜。

  “我說王保管呀,”馬廣地扯扯王大愣的衣角,假裝關心的樣子,“那你說廖潔揭發你撒傳單的事情是真的吧?”

  你--王大愣要火又火不起來,“我不是說了嘛,那是憑空汙人清白!”

  馬廣地一齜牙:“那廖潔老實巴腳,和你一無仇二無怨,會汙你什麽清白?嘿,我告訴你,現在可不是你當連長那時候了,看這些人是傻蛋青年,腦袋不那麽糠了,你可也得注意點兒!”接著又一箭雙雕地對張隊長說,“張隊長,你心裏有數,是吧?”說著扛起鎬鍬把就要走,張隊長伸手抓沒抓住:“你說,我心裏有什麽數?”

  馬廣地理也不理,吆喝著前進起來:“修鎬修鍬嘍……”

  他走著吆喝著,休息的哨聲響了。

  不遠處,肖書記召集十多名上海知青席地而坐在嘮扯什麽。他敞著胸襟,脖子上圍著一條擦汗用的白毛巾,還是在這三隊當隊長時那裝束,那姿態溫和中讓人感到親切,親切中又讓人畏怯。他先自己點上支煙,又遞給幾名吸煙的上海知青。

  “你們都是中專學生,在知青中學曆算是高的了,今天借休息這會兒,我想跟你們嘮扯嘮扯,那個座談會有些嚴肅,這樣更隨便些,希望你們能說些真心話!”肖書記邊抽煙,邊慢悠悠地開宗明義。

  李阿三點燃肖書記給的煙:“肖書記,我們也願意和你這樣談。”

  “都願意?”肖書記問。

  他們幾乎同時回答,點點頭。

  “好,”肖書記猛吸幾口煙說:“你們都進入角色動腦筋,先給我說說,我有點兒納悶,李晉和袁大炮這兩夥怎麽打成這個樣子?”

  “肖書記,”牛大大不吸煙,擺弄著手裏的一棵草說,“這不是偶然的,也不並奇怪,你得到的消息比較少,我一些同學在新疆、雲南、安徽插隊的、兵團的來信說,那裏知青中的武鬥、群架比我們這裏凶多了!”

  “是這樣?”肖書記問,“都為什麽呢?”

  牛大大說:“也不為什麽大事兒。新疆兵團一位同學來信說,知青排隊買飯說打菜打得少,大概嘟囔了一句,老職工說知青罵他了,把一碗菜從售飯窗口扔出來扣到了知青頭上,就引起了一場知青與職工的大型武鬥,據說還動了刀槍!”

  “我有名同學從吉林來信也說,前不久發生三次大型群架,是地區和地區性的群架,也是為不丁點兒小事,一名知青洗衣服晾曬時碰掉了另一名知青晾上的衣服,發生口角成了群架……”

  肖書記問:“為什麽這樣呢?”他剛要聽陳心良發言,一抬頭發現馬廣地在一旁假裝擺弄工具箱,豎著耳朵往這邊聽,喊了一聲:“馬廣地,過來過來,在那邊聽著費勁,坐在這裏聽。”

  “我?”馬廣地抬起頭來,不好意思地問,“肖書記叫我?”

  馬廣地把工具箱、鎬鍬把兒往那邊一丟,躲躲閃閃地站著,肖書記說:“你記著,肖書記幹事情沒有背著人的,除非是組織機密。你在那裏偷聽再聽個囫圇半片的傳給李晉,倒惹出麻煩,以後不要這樣。”馬廣地嘴裏不停地“是,是”坐下了。

  陳心良在肖書記讓他繼續後說:“肖書記,說白了,就是文化大革命造反團之間打砸搶的流毒!”

  “再有,知青上山下鄉這場運動不順民心,不合民意,這是我個人認為,”竺阿妹接著說,“別看這隻是一千萬知青,它攪亂了幾億人的心,在各方麵都打成矛盾結:在農村與農民爭土地的矛盾、給許多家庭造成困難的矛盾、許多知青已逗留城市與社會的矛盾……其實,李晉與袁大炮、田野的爆發點也是來自對這場運動的爭執嘛!”

  肖書記聽得很認真:“你們把心裏話都說一說,我很受啟發。”

  奚春娣說:“這些矛盾,這些問題,中央還沒拿出明確說法來怎麽解決,下邊矛盾雙方一碰撞,可不就鬥唄!”

  “肖書記,你要讓我說心裏話,我可就要說了,”李阿三說,“我覺得這場群架也罷,叫武鬥也罷,追其根源,有個外部大環境問題,處理一定要慎重。”

  “這麽說,”肖書記問,“就不好追究責任了?”

  牛大大在一旁搖搖頭:“不是不是,這個問題我們的觀點都一致,具體責任好追究,就是兩邊的挑頭人嘛,就是說處理時要有個‘度’。我們覺得肖書記就是在尋找這‘度’,已經改變了過去的做法,也就是我們剛進場時當地幹部和貧下中農總想管服治服知青的‘嘿唬橫’,這是農場做人的工作的一大進步!”

  肖書記笑了:“你們說怎麽才是個合適的‘度’?”

  陳心良發了一番感慨:“肖書記,我可要不自量力了!我的意見是,第一,首先讓群架兩邊的主事者檢討,深刻認識錯誤,寫出檢討報告;第二,如果深刻的話,都坐在一起各自多做自我批評;第三,各自批評深刻的話在全隊開批評教育和自我檢討會,教育大家不再發生類似事情……”

  李阿三吸口煙截住陳心良的話:“哈哈哈,你倒當起黨委書記來啦!”

  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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