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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苦戀又一曲

  這幾天來,鄭風華常常失眠,常常心煩意亂。他越來越感到,在人的一生中,有許多道理在哲學書裏寫得明明白白,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找不到具體達標的做法。脫穀場的漆黑夜幕下,廖潔如癡如狂地向自己傾訴愛情,還有那一封封語言滾燙的情書……這一切,幸好都是在兩個人之間悄悄進行的,如果傳出去,特別是讓受戀情的重創傷愈未合的白玉蘭知道,又將成為新的疙瘩。薛文芹捎來口信兒,使他興奮不已,尤其是聽說白玉蘭情緒很好,對與自己重歸於好的事終於吐口了,並且約他星期天早晨八點鍾在老地方好好談一談……他不知道,是一把偶然的鑰匙還是薛文芹婆婆媽媽費盡口舌才打開了她鬼迷般的心竅!但不管以前怎麽樣,隻要她能自悟到他們之間的誤會並願意解除這些誤會,隻要她能繼續向自己敞開情懷,自己就不會計較那忍辱求全的痛苦。他在心底深深地理解白玉蘭,她在下鄉的征途中確實太不容易了!他自己也真正感到:一個人光有事業上的追求與成功並不幸福,幸福應該是一個多門類組成的綜合體,領導的信賴與支持,事業的成功,同誌之間友好而協調,愛情的美滿……想到白玉蘭將以新的神情約會自己,他多麽想把日曆一下子都翻過去,讓光陰之箭直射那星期天的早八點啊。

  愛情上的轉機使他興奮,李晉等背著自己秘密簽名鬧返城已經成為隊裏男女老少議論的中心話題,又使他增加了新的煩躁。這件事很快或者已經傳到肖書記和黨委其他成員的耳朵裏了。自己先和李晉談了談,但他剛愎自用,認準的事情不撞南牆不回頭,也沒談出個好結果,他聲稱人人都有向中央領導寫信反映願望和要求的自由。自己和李晉在不少問題上是誌同道合的,近幾年來,特別是李晉被關進“學習班”戴著手銬逃跑出來被解圍以後,處事越來越顯偏激,有一些本來正確或有道理的事情,用他的話說出去或操作或操縱,就使得事情不倫不類,既不是按政策或要求穩妥發展,又不是那種能上到“綱”和“線”上的無理取鬧,常常弄得領導難以插手解決。有人說,這小子聰明就聰明在這地方。還有一條,這小子除非不挑頭鬧事兒,鬧就鬧大的,甚至牽動或影響全隊全場。這次組織簽名鬧返城,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都將有礙於這裏的團結穩定,還會影響革命和生產。他請願要求返城的理由都是自己曾主張過的,而他的行動又是自己作為黨支部書記反對的……難,實在是個難題,他從內心裏感到難以控製和駕馭將要發生的局麵,尤其是應怎樣向肖書記解釋呢。

  時令送來的秋風漸漸涼起來,隊裏除緊張的秋翻、送糧、檢修農機具、製作顆粒肥以外,即將開始做各項越冬準備。這是小麥、玉米脫穀處於收尾階段的一個星期天。鄭風華囑咐張小康,早晨七點整就起車向場部出發,他要準時趕到“老地方”與白玉蘭相會。張小康兩次引話問他去幹什麽,鄭風華都支吾說“辦事”,沒透真話,隻是說讓他送去傍晚再來接。

  朝陽慢慢跳上山巔,逐漸擴大著燦爛光芒的勢力範圍,很快占滿了天空,鋪嚴了大地,天空顯得格外清爽遼闊。剛露頭的涼風耐不住陽光的鞭笞,悄悄地溜走了。時光老人繪製的一年一幅的五花山彩圖,已開始像畫家似的打出底色,濃綠的樹葉已泛淡黃,不少楓葉紅黃相間,說不定什麽時候一場霜降,這山就會變得五顏六色,壯觀誘人。

  鄭風華搖下車窗玻璃,讓清風吹進來,想拂平那紛亂浮躁的心。張小康看出鄭風華的心神不安和浮躁,加快了車速。鄭風華為了對張小康回避這次來場部的意圖,沒讓汽車直馳白玉蘭工作的招待所,而是開到了場辦公大樓門口。車子一停,鄭風華邊下車邊囑咐張小康立即返回隊裏。

  此時,他不想碰上任何熟人特別是場領導,隻想悄悄來,悄悄回。

  “風--華--”

  事情就是奇怪,越不想遇上,偏偏越能遇上,他正朝招待所走去,準備從招待所前大道拐向“老地方”,一聽身後傳來的聲音,就知道是場黨委肖書記。

  肖書記追上來:“秋天一天比一天深,良種站試種的冬小麥已經滾雪球似的發展到一畝多,我去看看苗情怎麽樣……喂,這事說起來,還得表揚你們三隊上海知青陳心良呢。”

  “其實,還是多虧你的支持。”鄭風華笑笑,“陳心良調到良種站來,推開試種的時候,首先應該考慮我們三隊呀。”

  “那當然了,三隊也是我的老家嘛……”肖書記任了幾年的黨委書記,大概是過於操勞,已明顯蒼老了許多。臉上、手上的皺紋加多,鬢發由斑白到全白,隻是精神上比在三隊時更健旺、更矍鑠了,任何時候都顯得那麽堅毅沉穩。

  “那就得謝謝肖書記對三隊的關照了。”鄭風華問,“肖書記,你的支氣管擴張吐血病沒再犯吧?”三連變成三隊的過程中,鄭風華和肖書記曾一起受過王肅、王大愣的排斥,當時肖書記擔任副連長,鄭風華擔任副指導員,一起揮汗如雨支持參與開辦小煤礦、南菜北移,特別是上海知青陳心良通過香港的叔叔從加拿大寄來兩公斤冬小麥種要試種時,一起被批判指責為“種資本主義的麥,就是與資本主義臭味相投”。就是在肖書記的大力支持和親自帶頭深入一線的情況下,才把小煤礦、南菜北移搞成,並偷偷試種冬小麥獲得成功,幾年時間已繁殖成兩畝多地。這期間,鄭風華深深感受到了肖書記這位老革命幹部的優秀品質和堅定不移的事業心,在工作中,自己不僅深受他的熏陶和感染,而且對他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雖說肖書記現在的地位發生了很大變化,在鄭風華心裏他始終都是一位可敬可親的好領導。

  “風華,”肖書記笑笑,“你說怪呢,這幾年比在三隊勞累多了,吐血病反倒好了。”鄭風華清楚地記得,那是下鄉來場第二年夏鋤大會戰的一天,肖書記抱壟鏟地時吐了血,他自己悄悄用腳蹴土埋上時,被鄭風華發現了。他呆呆地瞧著若無其事繼續鏟地的肖書記,看了好久好久。

  “心病沒了,人精神就爽,”鄭風華也笑笑,“心情愉快精神爽,這是所有藥物中最好的一服藥!”

  倆人互相瞧瞧,都不由自主地開懷笑了。

  肖書記先邁開步:“風華,走,到我辦公室坐一坐,我有件事想和你嘮嘮。”

  “肖書記,有重要事兒嗎?”鄭風華看了看手表。

  肖書記轉過臉:“你有事?”

  鄭風華一看表才七點多點兒,連忙搖頭:“沒什麽大事兒,嘮一會兒再去趕趟。”

  鄭風華跟隨肖書記進了辦公大樓。這座樓是一九五四年建勞改農場時蓋的,改成地方國營農場安置下鄉知識青年時,除把樓外牆麵粉刷了一層淡黃色塗料,室內粉刷一次白灰,其它依舊。當年的勞改犯人把這裏甚至每一名幹部都看成是“政府”,連刑滿釋放就業的犯人來這裏辦事,首先都要向收發室老頭兒喊一句“報告政府”,待說明到哪個業務科室去,得到允諾後才敢走。進辦公室辦事時,更是一口一個“報告政府”。知青進場時,這裏已成立革命委員會,知青們把它看成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王肅是第一任革委會主任。肖書記的辦公室就是當年王肅用過的辦公室,那時,鄭風華來這裏找張曉紅從門口走過時,門虛掩著,悄悄地憋著呼吸走過,還有些心跳,覺得那門縫裏頭好像有幾多神聖,有許多秘密。如今進了這裏,那感覺已滌蕩一空,這樣自由,這樣隨便,就像在知青大宿舍裏那樣坦然,又像在自己播下種的土地上那樣親切。

  鄭風華隨著肖書記坐到了靠牆擺放的中間隔著茶幾的兩個小沙發上。

  “風華,”肖書記身子一斜,兩隻胳膊一盤伏在小茶幾上,瞧著鄭風華深有所思的樣子,“我去農場局開會昨晚趕回來的,會上傳達了中共中央轉發的鄧小平同誌給中央的一封信。信裏有一句話說,‘要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指導工作。’鄧小平同誌為什麽這麽說?這封信為什麽轉發?過去用毛澤東思想指導工作不準確、不完整嗎?我昨晚上躺下一直在想這句話有什麽深刻含意。”

  鄭風華凝神地眨眨眼,立刻敏銳地想起了年初“兩報一刊”發表的題為《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沒有思考成熟,隻是瞧著肖書記沒有吱聲。

  “據說,這封信的矛頭有點兒對著‘兩個凡是’。”肖書記慢條斯理地說。

  鄭風華朝肖書記探探身子:“那些日子報紙上、電台裏總是離不開這‘兩個凡是’,開初我覺得是報社秀才寫文章,漸漸調子很高,可能有來頭。”

  肖書記點點頭:“是啊,我肚子裏墨水不多,總琢磨著這個‘準確的完整的’和‘兩個凡是’,中間有些琢磨不透的問題。唉--”他說著歎口氣,“這話我好像不當說,我就覺著咱們國家這個運動、那個變化太快,太多。”

  “肖書記,”鄭風華借機感慨地說,“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運動、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就覺得跟不上,什麽來了,就跟啥、就轉彎,我真得好好思考思考了……”

  “是,以後我們是應該學會思考,鍛煉深刻分析問題的能力。”肖書記一轉話,“局黨委會議還傳達了全國計劃會議精神,國家計委提出今年要著手解決三個問題,一是農業和輕工業不適應生產建設和改善人民生活的需要……為此呀,農業總產值計劃要比去年增長4.6%,局黨委提出農場怎樣學大寨,怎樣建設大寨式農場的問題。現在,麵臨著社會主義建設的新高潮,許多農場出現了新的矛盾,知青鬧返城的思潮越來越嚴重,我掌握的情況還不明顯,不知你們三隊怎麽樣?你那裏有個李晉呀。”

  “肖書記,你真像諸葛亮一樣。”鄭風華回避了肖書記的眼光,像自言自語地說,“雲南、新疆知青鬧返城的震波很大,三隊也開始出現苗頭,”他剛想說出李晉秘密組織簽名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主要是外地來信傳播造成的影響,如果苗頭大了,可能會影響建設大寨式國營農場。”他說著歎口氣,仍不瞧肖書記,“從組織上讓我當排長、辦小煤礦、當支部書記……從來也沒有感到,這知青工作像現在這樣越來越難做!”

  肖書記瞪大了眼睛:“怎麽,苗頭還挺大?”

  “眼下倒看不出苗頭怎麽大,”鄭風華掩蓋了真實情況,話說出來以後,心跳得厲害,“不少知青熱心打聽這些消息,心上像長了草似的。”

  肖書記逼問:“影響工作沒有?”

  鄭風華回答:“還沒有。脫穀、送糧、秋翻,我們一直排在全場前頭。”

  “是,我看統計報表了。”肖書記問,“小煤礦怎麽樣?”

  “小煤礦也好,潘小彪頂班頂得好,上個月原煤產量和掘進尺度創了建礦以來最好水平……”這些實實在在的成果又掩蓋了他在肖書記麵前第一次撒謊減輕真實分量的心虛,油然生出一種內疚,甚至不敢再看肖書記一眼,應酬說,“你放心,我會盡力盡心把三隊工作做好的。”

  “這我相信,”肖書記鬆了口氣,點點頭。顯然,鄭風華那一陣掩蓋李晉秘密組織簽名的心虛沒被肖書記發現,也是三隊經營狀況好麻痹了肖書記,“局黨委在這次會上認真分析了全局經濟形勢後指出,知青進場這些年,雖說連年豐收,多種經營普遍發展得不好。糧食是國家統購物資,價格低,農場靠貸款種地,加上建場時就留下一些包袱,國家規定農場執行的知青探親假等待遇加大了農場的負擔。多數農場處於虧損狀態,全局係統平均每年向國家上繳一斤糧食(小麥和大豆),就要虧損五毛四分錢,算來算去經營形勢最好的還屬咱們小興安農場,連續四年減虧後去年實現盈利二十八萬元,主要是小煤礦經濟效益好。你是創益人,這裏有你的很大貢獻……”

  鄭風華聽著,心裏產生一種欣慰,暗自琢磨回去怎麽找李晉談一談,一想到這個問題畏難情緒就占據了半個心田。向肖書記反映和回去做好工作再說的兩種思想激烈地交鋒著、混絞著,使他恢複了來場部前的心煩意亂。

  肖書記講得有些激動和興奮了:“你回去後,抓主要矛盾:一是知青隊伍的穩定;二是小煤礦生產;三是脫穀、秋翻、農機具檢修和人畜越冬準備等當前工作。三隊穩住了,辦大寨式農場才有希望。我要靠你當頂梁柱嘍。”

  “肖書記--”鄭風華冷靜了,微微一皺眉,“知青隊伍的穩定要看大氣候,樹欲靜,風不止。恐怕有些事情不是我們力所能及的呀。”這些天,何止是李晉的秘密小行動,他也陸續收到同班、同屆同學從兵團、農場和鄉村來的信,幾乎都是傳播這方麵消息、探討這方麵問題的。有些探討方麵的認識幾乎都和這裏差不多,像一股股滾滾潮流在向一起匯集。

  “怎麽?”肖書記眼裏閃著探索的光芒,“你也沒有信心了?”

  鄭風華雖覺自己要說的話不會使肖書記坦然,卻不想讓自己再內疚,不能再順情說好話了。“肖書記,不是我沒有信心,恐怕到大勢所趨的時候,按照事物不可抗拒的規律發展下去,誰也無能為力了。”他又一次覺得返城潮流似乎逆不可擋,回避李晉,避實就虛地說出了心裏話。

  “誰也無能為力?”肖書記呼地站起來,鄭風華一席話使他心裏翻起了波瀾,像是對著鄭風華又像是對著許多人,又像是對著小興安農場大地,“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我們應該竭盡全力保護這裏的穩定局麵,也應該保證這片土地不能荒蕪!”他有些激動,急躁地倒背起手連踱幾個來回,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靜,雙手一攤說:“這,這,這是怎麽回事?來了又走。早料有這一天,也不能費那麽大勁兒把刑滿釋放就業人員遣回原籍呀……”激動一番之後,冷靜了。他心平氣和地問:“風華,知青要真的呼啦一下子都走了,你提個建議,場黨委應該怎樣開展今後的工作?”他樸實肯幹,政治嗅覺也敏銳,但並沒有鄭風華那種幻想力,問這話時卻突然迸發出一股幻想力:仿佛知青真的呼啦一下子全走了,這個以知青為主的國營農場一下子成了隻剩下老弱病殘的單位,多采多姿的世界仿佛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空白似的。

  鄭風華聽到這裏,大腦細胞急速運轉起來,眼前突然一亮,想起了剛進辦公室時肖書記說的鄧小平同誌那封信裏的一句話,“要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指導工作。”聯想起剛進場時,自己就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場運動的主題“再教育”有番獨到的看法,並為和李晉等大同小異、一脈相通而感到欣慰。而且積極倡導以接受“再教育”為主,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發揮各自的特長,當好建設社會主義新型農場的主力軍。小水電站的應用、冬小麥的試種成功特別是小煤礦的生氣勃勃否定了“再教育是主題,培養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是這場運動的目的”的說法,按照這個“主題”和“目的”搞下去,單純弄成政治運動,就不是準確的、完整的用毛澤東思想指導工作。如今粉碎了“四人幫”,對這場運動的認識不僅是自己,數萬知青都有了新的認識。在這個撥亂反正的時候,遏止知青返城思潮,自己都覺得心裏沒有足夠的底氣,身上沒有足夠的力量。這些想法和李晉秘密簽名信上寫的內容是互相吻合的,但自己覺得還沒有進一步思考成熟,不想一下子袒露出來。

  他遲疑了一下才覺得這樣說比較穩妥:“我覺得,我們作為這一方土地上的領導,不管大氣候如何形成,從維護這方土地上的事業的發展、局麵的穩定上著想,按現行返城政策就要從抓苗頭入手,用最大的努力引導知青們熱愛這裏,建設這裏,反對和製止在返城問題上的弄虛作假、投機取巧。讓該走的走、該留下的都留下。”鄭風華略加思考後說,“我們作為領導的,也要有點兒預見性,一旦返城政策有大變化,也要做另一手準備。我看黨和國家在平反冤假錯案的問題上下了很大工夫,也可能在知青上山下鄉這場涉及城鄉千家萬戶的運動上有魄力地出台新政策,使其順民心、合民意。”

  “你這一說,倒是提醒了我,知識青年要是真來個大返城的話,農工來源不會成問題。南方一些貧困地區特別是人多地少的地方的農民如果來這裏當工,旱澇保收掙工資,恐怕是樂不得的。”肖書記說著走到鄭風華跟前,拍拍他的肩膀激憤地說,“這知青能不能是這裏的常客、國家能不能出台新的返城政策,暫且不說。現在從城裏刮來的在返城工作上某些幹部以權謀私的問題很嚴重。有的連戶口都不用就到部隊當兵去了;有的來招工點名要誰誰誰;選拔大中專生呢,也是這樣……我搞了一下調查,這麽走的幾乎都是幹部子弟,不少是高幹子弟,是一些文革中被打倒現在又恢複職務的幹部的子弟。你說,這樣一來那些沒門子沒錢、家庭確有困難的知青,心不都涼了嗎?”

  鄭風華頻頻點頭,頗有番感慨:“我們隊有個北京知青,爸爸就是打倒後又恢複職務的一個什麽部裏的高幹,不久,這個知青突然不見了,北京知青議論說當兵去了。開始大家都不信,沒來體檢連戶口都沒遷怎麽當兵去了呢?後來他從部隊裏給幾個和他要好的知青來了信,大家才相信了……”

  “是啊,這種情況別的隊也有。風華呀,你說說,我參加革命這些年,有些幹部以權謀私搞歪門斜道,那都是偷偷摸摸、變著花樣遮人耳目。這當著眾人麵,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搞這名堂,這不是公開為非作歹嘛!”肖書記從來沒有這樣直言的大發雷霆。

  “要是城裏一些幹部都搞起這樣的名堂來,咱這裏就更難辦了。”

  “不能,”肖書記抑製著自己消了消火,恢複了一些平靜,“不是有句老話嘛,應該相信,幹部中大多數是好的。”

  “我也是這麽想,”鄭風華說,“像我們隊,有一個大家議論議論,再有第二、第三、第四……甚至再多點,形成一股不正之風,不用說等中央對知青返城工作出台什麽新政策,早就把知青安心的水攪混了。有權的明目張膽地搞,沒權的就該拐彎抹角地搞了,你搞我也搞,這不就亂套了嘛!”

  “中央會采取辦法的!”

  鄭風華也站了起來:“肖書記,我相信這一點,也希望這一點。起碼說都搞起來了,群眾已經有大反應了,還沒有采取辦法吧?這就是剛才我說的返城思潮難以抑製的看法,外麵刮風,我們這裏牆矮院小擋不住,有什麽辦法!”他停停讓肖書記坐下,自己也隨之坐下接著說,“咱且不說這場上山下鄉運動對不對,說一千道一萬,知青工作出現混亂就是從上到下都是領導組織上的問題。知青剛從城裏來的時候多麽規矩,多麽守紀律,早上出操、出工打旗站排,真有番軍事化的味道。如果真這樣鍛煉並與工農結合幾年,再各得其所把知青們安排到相應的位置上,肯定會造就出一大批人才。可是呢,讓王肅、王大愣、王明明這套混賬腦袋把平靜的水攪混了,人心搞亂了。你當黨委書記以後做了大量工作,廣大知青已經基本投入到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場的熱潮中,盡管有些知青包括我在內,對這場上山下鄉運動有這樣那樣的不同理解,總之是安下心來了。這下子倒好,從城裏刮來的不正之風大挖我們的牆角。現在,知青們何止是人心被搞亂,已經是人心浮動,不安心的大有人在了。退一步講,即使中央有關於知青上學、招工、病返、家變等返城政策,也應該有秩序、有政策、有原則地來,讓留下的能心服口服,仍然安心,該有多好,這一想,不就不會亂套了嗎……”

  “是啊,”鄭風華一番話,引起了肖書記的共鳴,“上至林彪、‘四人幫’,下至王肅、王大愣,這些黨和人民的敗類!”

  鄭風華覺得和肖書記談得越來越投機,更加開放了思想:“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在愚昧落後的地方要造成一種文明良好的社會風氣不容易,要敗壞一種風氣卻很容易。我一些同學從兵團、農場來信說,他們那裏幹部奸汙、私設公堂關押知青的現象屢見不鮮。有的隊長勒卡知青成了習慣,知青按規定請探親假、報銷路費、入黨、上學、當兵都要送禮。我們這裏,王大愣當連長後期,也很嚴重,這些都衝淡了知識青年在這裏紮根的思想感情。”

  肖書記:“有這麽嚴重?”

  “我說的毫無虛言。”

  “唉!”肖書記歎口氣又站了起來,“風華,我們小興安農場的革命生產形勢能有今天這樣,我們在做好知青工作上是盡到最大力了。”

  鄭風華深深籲口氣說:“要是讓王肅、王大愣這些腦袋繼續在這裏掌權的話,說不定這裏要亂成什麽樣子呢。”

  “今天這番談話使我受到了啟發,”肖書記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最大的收獲就是對知青大返城問題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和預見性,麵對現實、麵對大局,一旦預感到這股潮流非來不可,無法阻擋的時候,就要提前采取補救措施,盡量減少損失。我是堅信呀,隻要有我們這些共產黨員在,就要有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的大豐收在……”

  “我會盡力做好三隊工作的。”鄭風華低頭看看手表,眼瞧就要八點了,猛抬頭著急地說:“肖書記,我有點兒急事先走了。”沒等肖書記允諾,他頭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

  肖書記追到門口:“什麽急事?你怎麽心上也像長草了?”

  ……

  鄭風華與白玉蘭的苦戀至今,使他何止隻是心上像長了草!

  薛文芹捎信兒說白玉蘭約他相會的老地方,是招待所房後雜生著山丁子、榆樹、楊樹、鬆樹的小樹林裏那棵老楊樹下。

  這片小樹林子地方不大,不過二三百平方米個地方,是建立場部時特意留下的這麽一片野生林,夾在招待所房後和前邊美嫩河中間,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條塊。美嫩河彎彎曲曲朝嫩江流去,從房山這頭伸到房山那頭時猛甩出一個彎子,堵得林地在房屋與河溝相接處成了林地裏獨特的窄窄的一小條兒,使得這塊林地方不方、正不正、長不長、圓不圓。在這裏邊,除河邊柳樹是人工栽的,那些野生樹再加上裏麵叢生野蒿、榛棵、野玫瑰等小灌木叢,在這人群密集的場部格外顯出天然色彩。這裏,除了頑皮的孩子捉迷藏、挖蚯蚓釣魚,很少有人來,倒是談戀愛、說悄悄話的好去處。

  那棵老白楊樹底下,是白玉蘭調到場部後,鄭風華來開會或星期日抽空來看白玉蘭時,倆人共同選擇的傾訴衷腸的地方。小毛毛道剛剛踩出不久,白玉蘭就又一次冷落了鄭風華,時隔幾年,又荒蕪成了原樣。

  鄭風華急匆匆地走著,邊走邊看手表,一步兩個台階地離開了辦公大樓。

  還差十分鍾到八點,鄭風華不斷地看著手表。自己也不知為什麽,想到馬上要見到白玉蘭了,突然感到雙腿發軟,腳步沉重起來,臉發燙,心跳也在加快。顯然這顆渴望愛情、渴望與白玉蘭破鏡重圓而又無數次被拒絕、飽經折磨的心已不堪重負了。想當初,自己和白玉蘭還是在上學時就朦朦朧朧滋生了愛情。兩家相隔不遠,每天相伴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因自己家成分不好遭到歧視,她媽媽強行讓她去省城姨媽家,為的是躲開自己也躲開下鄉運動。但冥冥之中,自己和白玉蘭又在這小興安農場的三隊邂逅相遇了,重逢時心中那份驚喜不言而喻,卻也沒像今天這樣心慌意亂。當她拒絕眾多的追求者,主動向自己傾吐愛情,第一次投進自己懷裏時,心中那份激動和甜蜜無法形容,卻也沒像今天這樣讓自己臉紅心跳、六神無主……愛情啊,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其他方麵的感情,從開始到終止都能脈脈清楚,可愛情,卻像一艘自己駕馭不住的帆船,隻能任其在心海裏漂泊,任其在平靜的心海裏掀起陣陣波瀾,讓你飽受感情的折磨,嚐盡其中的酸甜苦辣……

  還差八分鍾八點,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他盡量理智地控製著雙腳大步走著,當看到眼前這片小叢林時,心裏像打開了一扇窗子,突然亮了。透過密密匝匝的樹幹,他仿佛看到白玉蘭正背靠著老楊樹,略歪著腦袋擺弄著辮梢,在含情脈脈地瞧著他走來。他心裏就像忽地飄進一片蜜絲織成的雲錦,那樣甜潤潤地罩上了心田。是的,當初他們倆的相親相愛是多麽甜蜜、多麽真實啊……他又想起白玉蘭毅然背叛父母的心願來到這小興安農場……她拋開少女的羞澀和矜持寫給自己的那封情深意濃的信……那甜蜜的初愛、初吻、初抱使兩顆心如漆似膠地緊緊貼到了一起。當白玉蘭遭到王明明野蠻的強奸失身時,曾帶著無盡的難堪與屈辱和對自己深深的眷戀服毒自殺,在她留給自己的遺書中可以看出她思想中紮根很深的傳統的貞操觀,也可以看出因不能把純潔的身體留給心愛的人而使她產生的強烈的恨和對自己的慚愧,可以說,促使她自殺的很大成分是因為她覺得愧對自己和不能麵對那永遠的遺憾。她被救過來以後,為了對她表達自己一如既往的愛,驅散她思想上的顧慮,自己對她更加體貼、更加理解了。那是在她調來場部後的第一次約會中,就是在這片小樹林裏,在這棵老楊樹下,自己主動敞開情懷,深情地對她撫愛和親吻……雖然她慘遭蹂躪失身,雖然她已經是孩子的媽媽了,雖然她的體形不再像少女般婀娜,雖然她麵部添了許多憔悴,失去了初戀時蘋果般的豔潤和光澤,但倆人依偎著接吻時,她的唇、她的舌尖仍是那樣炙熱滾燙,說明她仍深深地愛著自己,離不開自己,而自己也同樣仍深深地愛著她……

  還差六分鍾,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他加快著腳步,離那片小荒林越來越近了。陣陣秋風從林麵上吹來,一陣涼意吹得心頭上的甜蜜倏然而逝,是風?是觸景生情?一種疙疙瘩瘩的感情又幾乎填滿了心田。是的,這種感覺平時也常常圍繞著他,那種錐心刺骨的痛苦也是實實在在。他又想起了,當王大愣和香水梨挑撥作梗,假冒女友給自己寫的情書被白玉蘭發現後,白玉蘭對自己起了疑心。就是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自己費盡口舌向她解釋,啟發她去做合情合理的推想,唇要磨薄了,唾沫要耗幹了,她傷痕累累的心總算開了點兒竅,她總以為自己嫌棄她遭奸汙又生過孩子,是怕她自盡才裝偽君子表麵與其和好,背後又和其他姑娘秘密交往。雨漸漸下大了,兩人一起站在招待所房後的屋簷下,她幾乎哭泣著試探自己,提出要在這裏“結婚”,雨嘩嘩下、風嗖嗖刮、雷電閃閃,自己又怎麽能呢?

  還差四分鍾,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距那片小荒林隻有十幾米了,往日苦戀的情思仍像抽不斷似的。自從在那次雨中,白玉蘭捂著臉大哭著頭也不回地跑走以後,變得更加固執了,一年、兩年、三年……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一次次約她,她理都不理,甚至連麵都不肯見……這些事情除非在過於緊張和勞累時能離開腦際,每當被苦惱、失眠折磨到最痛苦時,也自責:為什麽對白玉蘭這麽一個不理解自己的姑娘這樣癡情……

  還差兩分鍾,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雖然踏進了林邊,卻預感到如不再加快腳步,就有遲到的可能,本來盤算著應該提前最少十分鍾趕到老白楊樹下,在那裏靜靜地凝神注視地等著,從看到身影一直瞧著她不斷撥著枝葉、嫻靜地含情地走到自己身邊。他後悔不該和肖書記切磋這麽長時間,然而每次一交談就像開了閘門的洪水一樣止不住、攔不斷,一點都不像上級和下級談話,倒像是久不見麵的老朋友,敞開著心扉嘮啊嘮啊,總是沒完沒了。有一次竟從晚飯後一直嘮到過了午夜。幾乎每一次交談肖書記都問他和白玉蘭的關係恢複正常沒有,自己卻總是不想說得太多。據別人透露,肖書記曾單獨找過幾次白玉蘭,而她每次都用微笑搪塞過去,不願談及心底深處的實質問題。隻有這次肖書記沒來得及問自己和白玉蘭的事而自己卻恰恰就是來處理這件事的。今天交談的那些嚴肅的話題,使自己無法插話告訴他這次來場部的原因,要是肖書記知道自己與白玉蘭即將言歸於好,心裏會多高興啊!他後悔怎麽沒縮短與肖書記的談話時間,提前趕到白楊樹下,不是等她嫻靜地走來,而是張開雙臂,讓她像輕捷的小燕子一樣愉快地飛進自己的懷裏,而自己隻是緊緊地摟抱住她,不說話,什麽也不說,到時候,也許是因為摯愛的熱流,也許是因為幾年來遭受誤會的委屈,倆人肯定會流下滾燙的淚水……像第一次,甚至比第一次接吻時還要幸福、熱烈,讓甜蜜的雙唇,讓互相聽得見的怦怦怦的心跳,向對方表達、傾注那全部的愛、全部的情……

  他踏進小荒林,拚命扒拉著障眼攔路的枝條,已經看到那棵高高聳出荒林的老白楊樹了。

  還差一分鍾,鄭風華又看了看手表。當他不顧枝條紮手劃臉拚命地跑上去的時候,一下子怔了:那高高聳立的老白楊樹下,白玉蘭正和一個穿工作服的青年肩靠肩依偎在一起,微笑著哦哦細語,像沒瞧見鄭風華在麵前出現一樣。那青年抬頭瞧了瞧鄭風華,沒吱聲。鄭風華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場部修配廠的小羅。當年,因陪北大荒報社記者去三連采訪,受白玉蘭的接待,兩名記者給王大愣在報紙上曝了光,惹怒了王肅,把小羅從場部廣播站的記者位子上撤下來當了工人。

  鄭風華惟恐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又定睛看清楚,確認眼前是事實時,腦子裏嗡的一聲,像炸了群的蜜蜂,亂響成一團。全身讓愛情激得興奮起來的神經一下子變成了一根根柔軟的麵條兒,身子一下子歪倒在了一棵歪脖子老榆樹上,瞧著,瞧著,眼巴巴地瞧著他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嗬--”白玉蘭特意向小羅靠靠,笑盈盈地說,“鄭風華,別演戲了,剝下你的偽君子麵罩吧。你願意和哪個姑娘好就和哪個姑娘好吧,別假擔心我尋短見,這回你看到了吧--”她說著有意向小羅靠靠,“你嫌棄我,有不嫌棄的。我正式向你宣布,我已經有朋友了。再假惺惺今天關心、明天約我,我可就要無禮了!”

  鄭風華聽著聽著,像受了雷轟般的打擊,這極大的誤會和羞辱,使他欲喊不能,欲哭不得,氣得臉刷一下子變得鐵青,上排牙把下唇咬青了,咬紫了,出血了。

  白玉蘭挽起小羅的胳膊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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