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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北大荒的雨就像北大荒這樣粗獷,從天亮開始,一直下到中午飯過。先是暴雨,像瀑布一樣從天空傾瀉而下。遠處隆隆的雷聲不絕,那雷電撕破天空,從高空一直裂到地麵。荒原上,開墾出的土地很快成為汪洋一片。荒野、地裏成了一片汪洋的時候,雨漸漸小了,天空就像被雨水正衝刷著的一個半圓的鉛色大球,使人分不清是什麽時辰了,隻知道天還沒黑。

  慶幸,雨裏沒有夾來狂風。被大雨包裹著的一座座馬架子和帳篷都安安穩穩地任憑雨簾拂來拂去,隻是那苫草被捶砸得喳喳喳響得急,帳篷的外篷布嘭嘭嘭被敲得響得很。雨小了,馬架子上的苫草又變成了沙沙沙的聲音,像無數把鐮刀割草一樣,篷布呢,也變成了嗒嗒嗒的聲音,像一支小軍樂鼓在敲著一支單調枯燥的曲子。

  薑苗苗穿著在總政歌舞團時的衣帽連體的草綠色雨衣,粉紅色的水靴,從賈述生的馬架子裏出來,濺得水花亂飛,跑到了高大喜馬架子門前,門也沒敲就氣喘籲籲地推門闖了進去。

  馬架子裏亮著燈,高大喜正手撐桌沿,全神貫注地瞧從王繼善家裏帶回的那份灌區規劃圖紙,聽到門響,一轉臉見是薑苗苗,喜出望外,笑著迎上一步:“喲,苗苗來了,這大雨天……”

  自從上次在一起表明心跡後,兩人都是隻在心裏、在夢裏,還沒有單獨相聚過一次。他倆都不止一次看到過出工前的草地上、收工後的月夜下那一對對戀人手拉手、肩並肩,慢悠悠、卿卿我我地散步聊天,羨慕極了!他倆不能呀,他們是領導啊!單獨在自己的馬架子談情說愛,盡管很秘密,可一旦讓人發現,就會讓人添枝加葉,說三道四。就是高大喜和王俊俊那天晚上的事,就足以讓他挺長時間抬不起頭來,總覺得丟了什麽。他們倆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自由自在地在荒野裏漫步……

  這領導當得太累,太拘謹了。

  “高場長,”薑苗苗從腋下拿出一份材料說,“賈書記起草了一份給場黨委的報告,請你先看一下還有什麽意見沒有,然後召開一個分場領導班子成員會議,吸收一下各隊隊長參加,研究討論通過後就正式上報。”

  “以後,你就叫我大喜,別場長場長的那麽嚴肅!”高大喜愛戀地瞧一眼薑苗苗,接過了材料。

  “習慣了,”薑苗苗被高大喜盯得臉一下子變得熱辣辣的了,兩頰飛起了淡淡的紅霞,當兩個小酒窩閃出的時候,顯得更漂亮了。她笑笑說:“這樣吧,以後,當著別人的麵叫高場長,就咱倆的時候就叫你大喜……”

  高大喜點頭笑了。

  莊嚴的時代,純潔的愛情,高大喜,這位從來沒有受過姑娘愛戀的男子漢--堂堂的上甘嶺戰鬥英雄,簡簡單單一句話,已使他情潮湧動。對於薑苗苗,這個漂亮而有能力、格外引人注目的姑娘,初見到時,他就有點兒動心,但絲毫沒敢去接近,也不敢想像她將來會成為自己的妻子。她是和毛主席跳過舞的,再說,全分場就這麽一個姑娘,說不定哪朝哪夕上頭來個令就調走了。他對眼前的事,既實實在在感到了是事實,一閉上眼睛思量起來,又覺得是在恍惚之中。

  高大喜看完材料說:“收編八家子村成為咱們一個隊,叫四隊,十八至五十歲的都變成國營農場職工,其他算職工家屬,我看可以。這是個給場黨委的報告,收編八家子,不僅是場黨委同意的問題,還得請示縣裏批準,我建議這個材料裏還得寫清楚,請場黨委請示縣委批準,盡管現在的八家子成了縣裏被遺忘的角落,畢竟在人家的管轄之內。”

  “是。”薑苗苗點點頭。

  高大喜翻翻材料說:“賈書記這點想法非常好,估計場部能同意。當前,我們動員全分場職工起早貪黑,加點工時,在保證完成上級下達的開荒任務的同時,入冬前集中人力和機械,在渠首和兩條幹渠上搞個大會戰,除草清淤,疏通排灌渠道。明年一開春,先開出一部分撂荒地,起埂放水,種上幾百畝水稻。如果成功了,就將四隊改為水稻專業隊,漸漸變成水稻分場、水稻農場。好氣魄、好宏偉!這也符合大躍進的精神……”

  “是,”薑苗苗心情平靜了,說,“還有在八家子時說的那一點,要讓二隊的那個右派職工當水稻栽培技術員,我問賈書記用不用請示場部,賈書記說不用,又不是提拔他當幹部,用他開荒,用他當技術員發揮他的特長,是我們職權範圍內的事情。”

  高大喜說:“可也是,賈書記說得有道理,我們就聽賈書記的。”他發現薑苗苗每次眼光和自己相遇時,便立即躲開,就把材料一放說:“茁苗,請坐。”高大喜是想讓薑苗苗坐在床沿上,自己也好過去,可以肩挨肩坐著,薑苗苗卻坐在了桌前的板凳上,他也隻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高大喜擺弄著桌上的水杯,想說什麽沒有說出來。薑苗苗低頭翻閱那份材料,想了許多,也沒有說出來。

  你看看我,低下了頭;我看看你,也低下了頭。

  “苗苗,”高大喜終於找到了話題,“我從朝鮮戰場回來,在文化補習班裏聽說城裏一些大機關興起跳舞風,我乍初不信。你說,我可能封建點兒,那男女摟摟抱抱的像什麽……”

  “你說什麽呀?!”薑苗苗一皺眉頭,“說得這麽砢磣,人家機關裏跳舞,就是手輕輕貼著手,或者是輕輕撫著肩,撫著腰,怎麽叫摟摟抱抱呢!”

  “噢噢噢,我不知道,”高大喜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聽人家都這麽說嘛!”

  薑苗苗嗔怪中帶有嬌媚地說:“那也不能聽風就是雨呀!”

  “我腦袋封建!”高大喜拍拍腦袋說,“要不,怎麽喜歡你不吐口呢!”他話一說出又覺得不好意思,一轉話題,“苗苗,當初都傳說城市機關瘋了似的跳舞,我不相信。來到北大荒聽說你就愛跳舞,而且陪著毛主席跳過舞!一說毛主席也喜歡跳舞,我就不惡心這事了。苗苗,你說說,這跳舞是怎麽興的頭?是怎麽回事?怎麽一下子就興跳舞了呢?”

  薑苗苗笑笑說:“這跳舞是一種藝術活動,健身活動,也是一種友誼活動。跳舞是從蘇聯老大哥那裏學來的。人家蘇聯是社會主義國家的老大哥,學他們的東西沒錯。我們老師說,我們現在學校裏的課本、教學的方式方法都是從蘇聯老大哥那裏學來的。對了,我在北京時還聽說,蘇聯老大哥還要幫著把咱們北大荒建設一個現代化裝備的大農場呢!”

  “噢,”高大喜心不在焉,並不接這話題,“這跳舞怎麽跳法呀,是不是就像電影裏演的那些國民黨軍官和太太、小姐們那種跳法?”

  “真是的,”薑苗苗說,“你怎麽一說就走轍呢,國民黨那些腐敗官兵跳的是什麽舞呀,燈光昏暗,女的穿著露腿的旗袍,還濃妝豔抹,我們跳的舞是健康的舞,穿的是平時的工作服,有個樂隊伴奏,分快三步、慢三步,還有快四、中四和慢四……”

  高大喜想出了一個要和薑苗苗接觸、貼近的辦法了:“那,你能不能教教我呀?”

  “行啊。”薑苗苗說著邀高大喜來到自己身邊,“來,左手握著我的右手,右手搭在我的腰部,然後隨著我喊一二三四,跟著我的腳步走。”

  薑苗苗是在真教,輕盈的步子也是在真邁,可是,高大喜根本不踏著她喊的節奏,也不隨著她的步走,就像一匹年輕的小馬拉不動一輛滿載貨物的車一樣。其實,高大喜根本也沒聽那節奏,要聽要踏還不會嗎,在部隊裏列隊形喊口令,軍人是最有節拍感的,他真想讓自己的胸膛貼近薑苗苗!可薑苗苗呢,仍在那麽認真地喊著節拍,強帶著他學步,就像支黃瓜架似的,一會兒西扭,一會兒東歪。高大喜倒不是故意,一下子踩著了薑苗苗的腳。薑苗苗“哎喲”一聲,也亂了步。借她一彎腰的工夫,高大喜把著她的腋下一扶,摟進了自己懷裏,兩個人緊緊貼在了一起。薑苗苗一下子變得溫柔了,高大喜第一次感受到了姑娘溫馨的身體,繼續朝薑苗苗貼緊了一下,全身竟像戰栗一樣,甜蜜的感覺使他心醉,使他心潮激蕩。她的頭偎在高大喜脖下,那樣柔順,隻要她的頭稍稍一動,頭發搔撩的癢勁兒,撩撥得他全身都在麻木,他真想低下頭去親吻她一下,哪怕是隻有一下……他在琢磨著應該怎樣進行才不讓薑苗苗感到自然而不粗魯,就像她的腳無意被踩,借機一下子把她摟進懷裏一樣……

  轟隆隆,哢啦啦,一聲滾雷,伴隨著一道閃電,接著又是一聲炸雷。高大喜和薑苗苗幾乎同時一驚時,蒙蒙細雨變成了傾盆大雨落了下來:等他倆鬆開時,雨水已經沒過門檻和門底邊的縫溢了進來。高大喜一拉門,湧堆在門口的積水汩汩而進,霎時間就沒過了腳麵,眼瞧著升高,很快到了腳腕子,到了小腿肚子……眼瞧就要沒過床沿了。

  “怎麽辦?”薑苗苗驚慌失措,想去找洗臉盆往外舀水,洗臉盆卻被衝進鋪裏頭了。

  高大喜穿上雨衣,讓薑苗苗也穿上,拉著薑苗苗的手說:“跟我來!”他倆跑到馬架子的後堵頭,高大喜著急地蹲下說:“快把苫草和蒿棵扯掉。”薑苗苗剛要伸手,高大喜急忙攔住她,“小心鐵蒺藜!”高大喜先扒開一處,雨水就像一股清泉直瀉而出。他倆很快在馬架子的後堵處扒出了一條寬縫,就像水站剛開啟的小溢洪閘一樣,水呼呼流了出來。高大喜說,“走,快看看你住的馬架子去!”

  他倆徑直跑到薑苗苗住的馬架子後堵,也扒出了那麽一條縫口,水也很快溢流了出來,不用說,裏邊也已經灌進了水。

  薑苗苗起身要進馬架子看看,高大喜身後相隨,方春穿著雨衣從自己的馬架子裏急急火火地迎麵走了過來。這幾天,他的心本來就火燒火燎地難受:山東支邊青年進點那天晚上,和高大喜一起受到兩個姑娘冷落,當初傳得沸沸揚揚,幸虧薑苗苗一通講演報告,穩定了人心,雖說有失體麵,也還沒覺得怎麽樣,又不是隻有自己,前頭還有個大場長哩!可一聽說薑苗苗跟高大喜對上了象,方春心裏頓時醋意大發。當初自己追求她,她婉言謝絕,原來是看中了分場場長高大喜,勢利眼,太勢利眼了!要不是勢利眼才怪呢!我方春比高大喜小幾歲不說,哪點比不上他!方春不怪自己,就怪薑苗苗勢利眼。有意去一隊地號看看王俊俊,看看有沒有緣分,正巧又碰上個賴皮賴臉的李開夫在那裏黏黏糊糊,就氣不打一處來。起初他還有點兒佩服高大喜,不管怎麽的,他是大名鼎鼎的上甘嶺戰鬥英雄呀。自從有了醋意,又有了新的想法:嘿,成為大名鼎鼎的英雄是老天造化,誰在那個戰鬥崗位上也得那樣!他瞧著薑苗苗不順眼,包括席皮、李開夫……

  “方副場長,”薑苗苗捋一下雨衣的帽頂,抹一把雨水淋淋的臉,像喊話一樣問,“到哪兒去呀?”

  方春從馬架子裏出來時,想看看雨下得多大,一抬頭看見他倆在一起,心裏的醋壇子就像一下子打翻了一樣,濃濃的酸味兒直嗆肺管子,直鑽鼻子眼兒。他發泄似的穿上雨衣衝了出來,連頭也不抬,放大嗓音回答:“聽說不少馬架子都灌了水,賈書記去看望大家去了,讓我在馬架子守電話!大雨天有什麽守的,我們當領導的不能光知道自己關心自己呀!”

  “你--”高大喜聽出話裏的醋意,話剛要火愣愣地說出口,被薑苗苗使勁兒拽一下噎了回去。

  “大喜,賈書記準是知道咱倆在一起才自己走了。”薑苗苗說,“走,咱們也到大夥兒的馬架子,還有支邊青年的帳篷那裏看看去吧!”

  高大喜說:“不,你留下值班聽電話,一旦場部領導有事呢?還有,你往一隊和二隊打打電話,問那裏的雨怎麽樣?有什麽問題沒有?”

  薑苗苗留下了。

  高大喜趟著水,嘩嘩啦啦地朝前麵的馬架子急步走去。一個閃電從他頭頂上亮過,雨還在下,變得小了,不那麽像瀑布一樣直瀉了,而是有節奏地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下起來,像是顆顆珍珠從天空向大地撒落。

  賈述生正指揮大家扒馬架子後堵頭,有幾個馬架子地勢低,積水擠擁而進,眼瞧扒後堵頭也沒用,他們就索性抱起行李送進別的馬架子,讓水隨便漫去。

  “不好了--”前邊有人大喊,“水要進地窨子啦……”

  “同誌們--”高大喜靈機一動大喊一聲,“拎著鐵鍬跟我來!”他順便從一個馬架子旁拎起一把鐵鍬,朝不遠處大堰下的地窨子宿舍跑去,一到跟前就喊:“靠挑土壘埂哪能行,快挖溝,在地窨子宿舍前挖出一道溝!”他說著動手挖起來,刹時間,一百多人都集中了過來,一條排水溝很快挖成,水乖乖地順著排水溝向地勢低處流去了。

  “賈書記,”高大喜拄著鍬把,氣喘籲籲地問,“女青年那邊的帳篷怎麽樣?”

  賈述生也喘起了粗氣:“那邊是最安全的了,估計沒什麽問題!”

  “同誌們都回馬架子休息吧,灌水的就到別的馬架子休息一下。”高大喜抬起頭看,濃黑的天空已經變淡,東方的天邊上還露出了亮點,飛出了一道美麗的彩虹,他對賈述生說,“賈書記,咱們到帳篷那邊看看去。”說完話才發現方春也在旁邊,斜一眼沒吱聲。他和賈述生朝帳篷走著,聽著身後有緊隨的腳步聲,才知道方春也在身後跟著。

  原先的十座帳篷隨著分到一隊、二隊的支邊青年帶走了八座,隻剩下兩座了。高大喜等還沒進帳篷,就聽見裏邊傳來了哄笑聲、掌聲。他走在前頭,敲一下帳篷門,隨著一聲“請進”,他們邁進帳篷,就被這裏的氣氛感染得輕鬆了許多。一個叫彭燕妮的女青年邊鼓掌邊說:“歡迎分場領導參加我們的大雨伴奏聯歡會!”頓時,站在地上的、跪在和坐在床鋪上的女青年們一起熱烈地鼓起了掌。

  “嗬--”賈述生也隨著鼓掌,“你們在開聯歡會呢!”

  “是呀!”彭燕妮手指著帳篷頂說,“賈書記,高場長,還有方副場長,你們聽,滴滴答,滴滴答,多好聽,現在這雨點的節奏可以跳中四步,剛才那劈裏啪啦、劈裏啪啦的大雨就開始跳快四。姑娘們,來,給咱們分場的領導表演一個!”她聲音一落,站在地上的姑娘們踩著雨點,在雨點敲擊帳篷的節奏中,兩人一對,歡快地跳了起來。賈述生、高大喜、方春都直愣愣地瞧著,他們在戰場打敵人行,指揮開荒行,在這場合可就傻眼了,為了避免尷尬,還是方春帶的頭,隨著雨點有節奏地拍起巴掌來。

  “姑娘們--”彭燕妮大聲喊,“你們誰能請咱分場的領導跳一個呀?”

  這時,帳篷門被呼啦推開了,薑苗苗滿臉雨水地跑了進來,直衝賈述生:“賈書記,好消息,特大好消息2剛才場部值班室來了個電話,說是從你老家來了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張口說是來找你。值班員神秘兮兮地說,好像是你的女朋友--未婚妻--”

  “噢--歡迎噢--”鼓燕妮一帶頭,女青年們一起鼓起掌來。

  賈述生喜出望外的樣子:“她現在在哪兒?”

  “在場部招待所,”薑苗苗說,“值班員已報告給場領導了,場領導說,要是雨不下了,天不黑,就派車給送來!”

  “等場部送幹什麽!”高大喜命令似的說,“方副場長,馬上派車去接,快!”

  “是。”方春轉身走時,心裏更不是滋味了。什麽滋味呢?連他自己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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