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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急中應急

  這是建場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稀罕事--人機畜齊上陣的抗澇搶播大會戰,能進機械的地塊,拖拉機牽引著播種機插著播,不分橫也不分豎壟了,澇窪地連運種子都運不進去,大解放運到靠地近的大道邊上,再用牛、馬馱,或者幹脆用人背,那些現代化的播種機,顆粒肥機,多數都在農機場躺著睡大覺。

  澇災又逢春脖子短,麥播最佳時令,算來隻有十多天,按去秋場落實的種植計劃,全連有九塊地號共近萬畝需要播種小麥。當然,這九塊地號不是全都機械下不了地,據踏查,可也沒有一塊地號能夠全使用機械。這裏本不是一馬平川的大田野,有的是開墾起的大荒甸,四麵略高,中間窪,雨水往低窪處一滲,機械一沾邊就要打誤。所以,有的地號需要全用人工播,有的隻能一半用機械,有的呢,隻好插花著,這一片這一塊用機械,那個地頭和地中腰就要用人工,這樣,還需要有一多半麵積需要人工搶播,你算吧,如果全連動員出幹部、職工和知識青年,再加上小學校學生五百人的話,每人平均要播上十畝來地,包括運種、起溝、覆土,任務是何等的艱巨啊!一年之計在於春,隻有莊稼人才感到這是農家火燒眉毛的關鍵時刻,才能真正體會到這搶播小麥的十多天裏,可謂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們本就是缺糧國,別說像往年產了糧源源運往兄弟省市,就是本地區的老百姓,也要有紮脖的呀!王肅廣播動員大會的報告裏說得很明白,每個生活在這裏的人也看得很清楚:火急!火急!這是農場十萬火急的關鍵時刻!

  早飯一過,張連長就派通訊員敲起了催促出工的鍾聲,會戰大軍朝全連最低窪、需要全部用人工撒播的九號地走去。

  張連長心急如焚,按照場革委會“抓革命,促生產”的要求,那隻是讓大夥兒擰成一股勁兒地搶呀,還要“三在田間”--學習在田間(指天天讀毛主席的書),大批判開展在田間,辦公在田間。按王肅說的,這些活動不搞不行。看到有些人懶懶洋洋的樣子,真幻想成為一名魔術師,把他們身上潛藏的力氣都用魔法施展出來用到播麥上。他也知道有人議論“腦袋長在別人脖子上”、“拿著雞毛當令箭”、“有事總是請示請示,離了請示過不了當官的日子”等等,他自愧搞政治、擺弄人不如王大愣,但自信腳踏實地指揮生產要比王大愣強。眼下,不知怎麽就不行了,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刻,他多麽羨慕王大愣當初那震懾力,天亮隻要一陣鍾聲,知青就像軍事化一樣跑步集合,打旗出工,還邊唱著嘹亮的歌,夏鋤時在地裏吃四頓飯,那樣拚命幹;現在鍾聲再緊再急,集合起來瀝瀝拉拉就難了,幹起活來呢,多數青年說不幹呢,還算賣力氣,說賣力氣呢,還藏著掖著好多勁,不往外使,沒那股如猛虎下山的煞楞勁了,怎麽回事呢?肖連長說過,這些小青年都是好青年,隻是沒帶好,調理壞了……王大愣卻後悔當初階級鬥爭抓得不準,打擊不狠,收李晉等進學習班一樁事情失誤讓他們作妖鑽了空子,傷了連隊大好形勢的元氣,幾個臭魚腥了一鍋湯……

  張連長當上大連長以後,曾經琢磨過,琢磨來琢磨去,覺得肖副連長說的似乎不無道理,王大愣說的也似乎不無道理,到底誰的對呢,好選準一條對症下藥治理連隊呀!琢磨來琢磨去,王大愣和肖副連長講的在腦海裏直撞車,直打架,打成了一窩咕嚕咕嚕直開鍋的糊塗粥。那是一個躺進被窩的晚上,他琢磨著琢磨著,又急又氣,用被頭把腦袋一蒙--鬼才曉得他倆誰說的是誰說的非呢!下決心再不琢磨這玩意兒,別人說自己腦袋長在別人的脖子上就長在別人的脖子上,說拿雞毛當令箭,反正事先請示,出了漏子不沾大包兒……

  話是這麽說,心裏是這麽想,幹起事來確實難為得很哪,比如搶播大會戰這麽火燒火燎一樣逼人,讓知青們這不緊不慢的勁頭就急煞人也。要像過去那樣齊刷刷地排在一起走,說不準要浪費多少時間了,他拿著喇叭筒子一促再促,大會戰的人馬好不容易才在地頭匯合齊。

  “大家請注意啦,請注意啦……”張連長拿著喇叭筒朝著人群喊,“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比較聰明起來了……昨天,大家很辛苦,成績不小,基本上完成了當天的搶播任務,可是,有一條不咋理想,這兩個人一組,一個鋤頭尖耠溝,一個撤種用腳覆土,土是濕的,泥泥疙疙,腳一蹴土一落再抬起來,鞋底上沾出了大泥餅子,沾得厲害的,把麥籽也沾在鞋底的泥餅子上了……”他停停放大了嗓門:“我看,今天這麽幹,還是兩個人一組,拿鋤的不再像昨天那樣鏟地似的耠溝前進了,臉轉向地頭,倒退著走耠溝,撒種的也倒退著撒種,拿鋤的耠出一條小溝,撒種的撒上麥籽,用鋤板趟一下覆土,撒完種的地方不留腳印,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啦!”

  人群發出了哄亂的回應。

  張連長大聲強調:“各班排長要負起責任來,開始幹吧!”

  人們慢悠悠散開,按照統計員事先以排為單位分好的地段,兩人一夥,擼鋤杆的,用背兜背麥種的,湊到一起,倒退著耠溝,倒退著撒種,遵照張連長新發明的方法播起麥來。

  張連長站在地頭上,瞧瞧這邊,又瞧瞧那邊,見知青們不像他動員會上要求的那麽撒歡兒地幹,說不幹嘛,又不住手,說幹嘛,又不像剛進溝時那樣麻利痛快,心裏有點來氣,撒眸了一陣子,皺皺眉頭,把“哼哈二將”田野和袁大炮招呼到跟前,問:“你們倆知道不?給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兒,小青年們怎麽不賣力氣呢?這裏是不是有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呢?”他本來不像王大愣那樣善於這類政治言辭,想起王肅動員報告裏說的,想打開缺口,讓這大會戰熱火朝天起來,“要是有,看看怎麽抓法?”

  “要說階級鬥爭新動向呀,就是一些知青想成‘飛鴿牌’!”田野畢竟是北京知青,受過政治風雲中心的熏陶,看出了一點苗頭,“春節前那時候,隻是從黃曉敏家信裏透出信兒說是大學要招生,有些‘大學迷’活了心,捧書本的越來越多,不少知青等著躍躍欲試。後來,報紙上有了透露,成了真事兒,他們的心就更活了。那天大會上你又宣布場革委會給咱們連兩個招生名額,嘿--”田野拖著嗓音:“你說怎麽樣,‘大學迷’們的心裏就像長了草--毛啦,你沒看嗎,有的來播種兜裏還揣著書哩!”

  “對!”袁大炮雖然沒這份政治上的機敏,但田野分析起來卻非常合心思,“我看是這麽回事。”

  田野繼續說:“咱們也不知上頭咋想的,這個從知青中招生不能不影響紮根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噢,是這麽回事,這怪我沒把招生的話說透。”張連長有點自責地說,“那天場革委開招生會是我參加的,王肅主任出席做了重要講話。這招生可不像資產階級統治我們的教育事業時那樣,主要憑考試答卷,誰分數高就錄取誰,而是采取‘三結合’的新招生辦法:群眾推薦、當地組織批準、學校同意接收,缺一不可,這領導批準還是重要一環。再說,王肅主任講了,新的招生辦法大力提倡社來社去--大學要為農村培養新型的社會主義人才!”

  “我看這麽樣--”袁大炮腦袋像開竅了,主要覺得治治這些‘大學迷’很解氣,“按場部王主任說的,也影響不了多少紮根和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有這些說法,那些‘大學迷’就得不了把。場革委不是讓大會戰期間搞‘三在田間’嘛,趁休息就在地頭搞群眾推薦,讓那些推薦不上的‘大學迷,死了心,好一心一意搞大會戰!”

  張連長問:“你們倆看,怎麽個推薦法好?”

  “依我看呀--”袁大炮搶話,“推薦將來還能回來的!”

  張連長不解地問:“你說的這是什麽意思?”

  田野一氣兒道出了自己的心機:“推薦那種搞對象的成鐵杆的,推薦的學校又是農學院之類,走一個,留一個,走的即使畢業了還得回來,有專業連著農場是條線,有鐵杆對象拴著是根繩,這樣的,就像倆繩拴著的螞蚱,蹦躂再遠,也還得順著雙繩蹦躂回來,比如黃曉敏、方麗穎這一對吧,誰不曉得他倆粘粘乎乎是鐵杆一對呀,而且都迷著想上大學,這個方麗穎呢,追求黃曉敏追求得厲害,就讓方麗穎上大學!”

  “高!”袁大炮讚揚道,“我咋沒有你這政治頭腦呢?”接著問:“那一個推薦誰呢?”

  剛才張連長一說,田野就在腦瓜子裏掂量好了影子:“上海知青王爾根也是個‘大學迷’,念過中專農機專業,這回就推薦他上農墾大學農機專業,畢業還得回農場。我聽說農墾大學分配去向仍然是農場,這樣,他倆雖然上了大學,還不影響紮根,也不影響回來繼續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好哇,”張連長像得到了妙方,誇獎說,“你倆理解知青紮根和接受再教育有新意,不愧是這方麵的好典型,好排長。咱們一定要按照王肅主任說的,不管有什麽風吹草動,也要堅決把帶領廣大知識青年紮根農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場革命進行到底!”接著布置道:“為了推薦順利,這個群眾推薦就讓班排長參加,利用地頭休息時間就幹,你們倆帶個頭先發言,再有幾個應和就定了!”

  “張連長,”田野受寵得意,又分析出了階級鬥爭的另一新動向,“還有一種苗頭,就是社會上刮起了一股幹擾知識青年紮根農村幹革命的返城風!”

  張連長對這一點不以為然:“在場部開會時聽王肅主任講了,有的農場知青鼓搗返城,咱們這裏還沒聽說有這種動向。”

  “不對不對,”袁大炮接過話,“張連長你消息閉塞,田排長提的這事兒,我們宿舍裏有動向,忘了向你匯報了。我弄不太準,聽說是李晉那幾個逃跑分子不知從哪弄來的消息,有幾個人嘀嘀咕咕在嘮扯這事兒,一見我注意聽就不說了,或者到外邊嗆嗆去了。”

  “李晉這幾個人真是難纏!”張連長說:“不過上次場部開連長會也說了,返城這事有說法,是有條件的,主要是有嚴重疾病喪失勞動能力的。咱們不鬆口,誰想返也沒轍!”

  “那可不行!”田野說:“上麵有說法的事兒,要是硬卡著顯得不盡人情,必須想個辦法。”

  張連長問:“什麽辦法?”

  “唉--辦法不有的是!”田野說,“我聽說咱們連隊想辦返城的知青,屬於‘家變’和‘困退’這樣的比較多,真正喪失勞動能力的沒幾個,我看這樣,咱們活學活用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一偉大指示,可以靈活一些,為了捍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場革命運動,那些在城裏失去子女困難的家庭,可以到農場來安家落戶,咱們歡迎,也就是安排個房唄!”

  “可是,咱們連隊房子不多呀!”袁大炮為難地說。

  “房子還不是人蓋的--”田野自有主意,“車到山前必有路,我琢磨這是一條堵住一部分的返城路,我這麽想,你要真讓他們家搬來,他們就不來了,別說上海、北京、省城的,恐怕烏金市的也不願來呀。要不上邊怎麽老說要消滅三大差別哩,就有工農差別這一條呢,農村就是農村,怎麽也不如城市……”

  張連長點點頭:“有道理!”

  “這一條路堵住,那條就好辦了,”田野的談吐和工作,過去隻是給張連長潑辣的印象,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思想,“那些病啊殘啊的,隻要確確實實就放,留在這兒幹啥,累贅不說,還影響士氣!”

  “倒也是個招兒,既減輕了咱農場的負擔,又滿足了病退知青的要求,落實了上級關於返城問題的指示,又不會怎麽擾亂人心,好--就這麽辦。”張連長說著,一抬頭,發現知青們倆人一夥又耠溝又撒種,已經播出去挺遠,催促“哼哈二將”說:“你倆快去檢查一下,把住質量關,播種不像割地鏟地,割好鏟壞像禿腦瓜上的虱子明擺著,有些調皮搗蛋的,耠道溝撒不撒種看不出,按沒按量撒也看不出,就得瞪大眼珠子勤撒眸點兒!”

  “是!”隨著袁大炮應聲,田野也轉身走了。

  大夥兒都倒退著耠溝,撒籽兒前進,他們不走播完的土地,很快繞到人們的背後,東一聲,西一聲地呼喊起來:

  “保證速度注意質量哇!”

  “要播全播勻,爭取一次保全苗!”

  “誰要投機取巧,咱們可要抓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典型!”

  ……

  張連長聽著瞧著,覺得這兩個排長行是行,還從來沒覺得這麽有勇有謀有水平,因此越發覺得為了提拔袁大炮和肖副連長那頓爭吵有些憋氣,不過,王肅總是把氣給出了,恨不能馬上就宣布袁大炮是副連長,可是,王肅有言在先,隻好等等。心裏嘀咕:看來,腦袋長在別人脖子上對了,別人能給撐腰,上級領導讓咋幹就咋幹沒錯,不信那勁兒,胳膊能擰過大腿?!這回呀,不光提拔袁大炮,還要找王肅提拔田野呢,非氣氣你肖副連長不可,看誰能別過誰……

  “張--連--長--”

  他正得意呢,忽聽左側有人呼喊,側臉一看,原來是曾因逃跑要回家過春節被抓回來的那個小不點兒。他拎著鋤走了上來。

  “張連長,聽說大會戰期間領導辦公在田間,可真帶勁兒!”小不點兒笑著遞上一張表和一張診斷書,“程子娟實在是個大病包子,自打回來也沒上班,有回田排長和她說逃跑的事兒讓她大會做檢討,嚇屁了,病更厲害了。我到場部給她問了,說這種情況符合返城條件,這是她的診斷書,你簽個字吧?”

  “你--”張連長問。“她自己不來你給操扯這事兒幹什麽?什麽關係?”連隊裏搞成對象的知青,他基本知道,還從沒聽人說過這小不點兒有對象。

  “喲,你不知道呀?張連長,可真官僚--”小不點兒半開玩笑地說:“我姨表姐呀!她病那樣,我不管誰管!”要是王大愣,小不點兒是不敢開這玩笑、耍這口氣的,對這位張連長就不那麽在乎了,一是由於逃跑挨他一頓抓,二是程子娟糧票的事兒,就是扣著不給,在心裏失去了敬重,還有一點就是覺得這張連長“階級鬥爭、階級鬥爭”的瞎吵吵,不像王大愣動實的,來真的,也不可能把誰咋的。

  剛才田野一說返城的事兒,張連長心裏就想起了程子娟,覺得連隊也就這麽一個,本來她逃跑回來要請示場部後批判批判,見她整天躺在炕上病病快快,仔細問過,說是有嚴重的胃病不說,還有膀胱炎,睡覺有尿炕症,已經引起了女知青宿舍裏的反感。

  張連長沒接返城申請表和診斷書:“快去播種,等大會戰完了再說吧!”

  “張連長啊,你就行行--”他剛要說行行好,覺得不對味,忙改口,“你就關心關心群眾吧!”

  “別羅嗦了!”張連長搖晃著手,“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都火燒眉毛啦,種不上麥子,喝西北風呀!”

  “張--連--長--”

  突然間,一聲急促而大聲的呼喊順風傳來。

  張連長尋聲看時,見跟車裝卸麥種的馬廣地從大道上剛停穩的汽車上跳下來,正呼呼地朝這邊跑:“不好啦!不……好……啦……”他跑得張口氣喘,上氣不接下氣。

  “幹什麽吵吵巴火大驚小怪的!”張連長雖少階級鬥爭的敏感,聽說過馬廣地有些古咚心眼辦過不少古咚事兒,有所警惕。

  “程……子娟……她……”

  “她怎麽啦?”

  馬廣地大喘大呼幾口氣,煞有介事地說:“程子娟……她胃……胃出血了!”

  張連長追問:“你見到了?”

  “我沒看見,”馬廣地平穩了一些,“咱連隊小醫院大夫急急火火地跑到種子庫,求我給你捎個條兒,說是請示你要用趟大解放送場部醫院……”說著,將手裏攥的條兒往張連長手裏遞。

  張連長接過一看,是小醫院大夫的字條,答應也很痛快:“好,你告訴張小康跑一趟,就說我說的,讓送飯的膠輪拖拉機先送種子。”

  “張連長--”馬廣地指指他手裏的字條,“你得簽個字呀,空口無憑,要不,大解放和大膠輪駕駛員怎麽能聽我的傳話呢。”

  馬廣地知道張連長身上很少揣筆,掏出來遞了上去。

  這時,一旁的小不點兒一直默默無語地聽著,瞧著張連長在條上簽了字,忙遞上那張申請返城登記表:“張連長,你看,這情況不明擺著嘛,程子娟返城的事兒,你就簽個字吧!其實,是讓咱連隊少個累贅,你何樂而不為呢?”

  “唉--”張連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過申請返城登記表,在連隊意見一欄裏簽上了個“同意”的字樣,遞給小不點兒,“讓政工幹事蓋個章。”

  小不點兒瞧著張連長:“公章帶來了吧?”

  “嗯。”

  “喲,連隊幹部真是辦公在田間呀!”

  “喂--”張連長喊住撒開腿的小不點兒囑咐:“等到地頭休息時再找,快去播你的種。”

  “是!”小不點兒神采飛揚地跑了。

  他瞧著馬廣地朝大道跑去的身影,心裏嘀咕:這小子鬼道道真多,是他媽有尿!

  原來,程子娟到小醫院看病吐血是馬廣地教給她如何做,如何要求去場部,按照設想果真導演成了。起初,程子娟和小不點兒有點膽突突的,擔心這火燒眉毛的關鍵時刻,弄不好辦砸了鍋搞夾生了,馬廣地卻一揚脖兒:“嘿,就是忙中急中取巧呢!”程子娟當初拿定主意要裝病返城,可是到了幹起這一樁樁弄虛作假來,又覺得理虧昧良心了,有些縮頭縮腦,猶猶豫豫起來。馬廣地更是振振有詞:咱李晉大哥講話了,這叫什麽獲得自由“藝術”,有些不該辦的事,當官的逼著咱幹了,咱就不會繞著彎子再轉回去?!你這程子娟要是不回去,你那老媽媽誰能細心細意地照顧,嘿,撒謊不好,看跟誰撒,看為什麽事兒撒!一句話,說得小不點兒和程子娟都堅定了信心。

  “唉--”張連長瞧一眼跑走的馬廣地,又瞧一眼跑走的小不點兒,心裏嘀咕,“當這麽幾天大連長,這亂七八糟的事兒都讓我攤上了,什麽‘返城’,什麽‘工農兵上大學,的,又要讓知青紮根,又要搞返城,也不知上頭怎麽尋思的呢……”

  “唉,簡直是亂套!”張連長跺跺腳,朝地邊走去,準備從第一個開始,從頭到尾檢查一遍撒播質量,順便強調強調。

  張連長組織領導大會戰安排的質量速度監督官,可不像王大愣那樣每個排長都不拿壟,這裏隻有“哼哈二將”幹這差使。連隊花錢和生產生活費用也是這樣,食堂裏一口大缸鋦了三十多個疤鋦子,還不同意買新的。有人說他小家子氣,他認賬,但自有道理:那種認為“農場家大業大,浪費點人力物力沒啥”的思想和做法是辦不好國營農場的,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連隊機關幾名幹部在大批判會上聯係實際說他是資產階級的“管卡壓”,他表麵不吱聲,心裏生氣。

  袁大炮和田野相配合,能看出,得到了張連長格外青睞,心裏像個小蜜糖罐撒上了一把糖,甜滋滋的,顯得威風和神氣了,就像過篩子一樣,邊橫著走邊撒眸耠溝合不合乎要求,麥種撒得勻不勻,覆土覆得深還是淺,發現不合要求的就毫不含糊,瞧著立即糾正。

  要是不澇,這本是項很簡單的農活,現在可就費勁了,耠溝的人用鋤尖趟出一條小細溝後,合夥的另一個稀溜溜撒上麥種,等持鋤的隨即將耠起的土用鋤板覆上,最多再來這麽兩個小循環,鋤板鋤尖上就粘厚了泥,必須停下來用刮鋤板刮掉,然後再周而複始地耠溝、撒種、覆土,還要不時刮掉粘在鞋底上的大泥片子。

  袁大炮毫不放鬆地檢查每一個環節。他正拎著鋤在人們的身後走著,撒眸著,突然發現哈腰耠溝的黃曉敏衣兜裏揣著一本高中數學課本,露著小半截子,隨著哈腰退步,往外一送鋤,又一耠溝,往外一躥一躥的,想起剛才田野的提議和張連長的同意覺得非常解氣:叫你這個大學迷白做美夢!要不是你這個臭顯自己有知識的家夥,還有那個做旁證加杠子的肖副連長,怎麽也喝不了那麽多碗涼水,這陣兒想起那幾乎溢出喉嚨的涼水還直倒胃呢。高興的是,不讓這些“大學迷”離開農場,這是自己積極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對參加秋後活學活用大會又是一個典型事例。

  前不久,也就是張連長決定提拔袁大炮當副連長之前,把場廣播站的記者請了來,讓他好好宣傳宣傳袁大炮。記者問來嘮去,最後搖頭了,目前來看,當典型宣傳還頗有難度,如果從培養典型的角度還很有可為,政治思想、革命幹勁都不錯,但缺少像張曉紅樹成典型前“下井救牛犢”,發明“忠字饅頭”和“忠字牆”那樣活生生的事例。記者啟發他要用革命的思想去創造革命的行動,特別要注意創造像張曉紅那樣帶有故事性的事例。

  袁大炮自言自語:對,這就是帶有創造性的事例!琢磨到這裏,瞧黃曉敏非常生氣地用鼻子“哼”了一聲,正想繼續朝前走去,發現黃曉敏哈下腰用當啷在腰帶上的刮鋤板刮泥時,兜裏的書一躥掉到身側的地上,竟一點也沒察覺,撒種的也沒在意。刮完後黃曉敏又繼續耠起撤籽的溝來。

  袁大炮心想:其實這東西沒啥用了,連隊推薦不上去,還考個屁,但是,這玩意兒他當命根子似的,要是丟了,準像剜他心上的一塊肉一樣難受,對,調理調理他!想到這兒,等黃曉敏走遠了,悄悄走過去撿起來倏地往掖下一夾,拖著粘成泥餅餅的雙腳,邊向前走邊喊起來:“要保證質量啊,注意質量啊……”

  那邊,傳來田野類似的呼喊。

  袁大炮並不像給他起綽號的人描繪得那麽簡單:像個直炮筒子,別人裝炮他就放,也會正經後麵耍個小心眼兒,耍個小狡猾。他當個排長,掌握點小權力,記個工啦,分配個好活啦,也看人下菜碟,就像吃柿子專挑軟和的捏,除交人外也能抓一些人的二百五,因此,在連長麵前就顯得有群眾基礎又堅持原則,特別是很聽話,領導怎麽分配怎麽幹,決不走樣,是領導非常中意的接班人。袁大炮起初聽著有人喊大炮大炮的,非常反感。後來耍小聰明、耍小心眼子時倒又覺得這個綽號挺好,連長讓幹的有些自己覺得不地道的事兒,故意吵吵巴火,顯得那樣直來直去,心底坦然,這樣可以在隆隆的炮聲中耍小心眼兒,明炮後邊打暗炮,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夾著書暗暗思忖:這回,老子打個“暗炮”,讓你嚐嚐滋味。

  “喂喂--前麵的注意啦!”張連長突然大聲喊:“播過的地方就不要再進去踩啦!”

  袁大炮一聽,立即呼應:“誰要是進去踩,就讓他返工,不像話!”

  雨雖然停了,太陽還一直沒有亮堂堂地露過臉,天空霧沼沼,混蒙蒙,伸出手來便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

  大會戰的人馬隱現在這迷霧裏,任務壓著,幹一陣子後有的開始出汗了,臉上額上用手拭汗時留下了片片道道泥痕,已有不少人都變成了泥花臉。

  看來,人們也不像張連長以為的那樣磨洋工,出工不出力。試想啊,農場的大會戰從春播到秋收一個接一個不說,每一個大會戰都要持續半個多月,天天像聽到抓特務的警報聲一樣軍事化,忽啦一下站成隊,一出工就像猛虎下山,那是很難做到的。

  “同誌們,加把勁呀--”張連長大聲喊,“播到地頭休息的時候,咱們知青開個會,大家都不要走遠……”

  細心的人便會發現,知青們再不像剛進場時那樣易於感情激動和爭強好勝了。那時候,隻要連長,哪怕是排長,隻要說一聲要開會,立刻會你問我我問你,打聽關心會議的內容,以積極的姿態參加或準備發言。那些大會戰中,連說一聲注意質量和速度,要抓典型,哪一個知青的心窩不像揣個小兔子在怦怦亂跳,很怕抓到自己,左注意右注意,生怕出點毛病。現在呢,不管你怎麽喊怎麽說,多數都是有一定之規,該怎麽的還怎麽的,再就好像看透了似的,什麽典型不典型,誰把誰咋的,不過如此而已。因此,張連長盡管喊他的,一個個不緊不慢,還真不是怠工,憑著潛在的主觀性、積極性和責任感,默默地完成著自己那份任務。

  張連長和“哼哈二將”踅來轉去,沒抓住一個典型。

  知青們一前一後很快播到了地頭,把鋤頭往地上一放,坐在鋤杠上,聽張連長講完階級鬥爭這動向那動向,便開始講要把返城風消滅在萌芽狀態,接著又批判動機不純的“大學迷”,講得坐成一片的知青們議論紛紛亂嗡成一團,他維持一下秩序後,便開始按照和“哼哈二將”商量的,把班排長集中到一起,開始群眾推薦……

  知青們議論著散亂開來,有的去搭人牆廁所,有的也想方便方便,心想動彈腿打摽兒,覺得腰酸腿疼,不肯挪窩兒,繼續在鋤杠上幹坐著。

  大夥兒都坐下的時候,黃曉敏就想借機會埋在人群裏翻翻書,一掏兜沒了,問誰誰不知道,正急得團團轉,發現披著棉襖起來要去解手的程流流兜裏揣本書,猛地躥上去掏出來嘩啦啦翻翻書頁,心裏上了好大一陣的火,呼地衝他撲去:“你小子真不是個東西,憑啥偷我的書?要看就借你看看,幹什麽這麽不道德?!”

  “你小子紅口白牙說話講點兒衛生,誰偷你的書?”程流流氣得臉一下鐵青起來。

  “誰偷我的書?”黃曉敏逼上一步,“說別人能對得起你?我的書沒長胳膊沒長腿兒,怎麽跑到你兜裏去了?這是事實吧?”

  程流流眼珠子一瞪:“我壓根兒不知道,鬼他媽曉得書是怎麽到我兜裏的!”

  “哎呀,”黃曉敏見程流流嘴強,不承認錯誤,更來勁了,“你昨晚在宿舍就要借我這本書,我說過幾天再借,你倒好,偷上了……”

  程流流也想考大學,請教過黃曉敏幾道數學題,猜出他肯定會,硬說不會,借借他的書看看,他又不借,連裏名額有限,就兩個,你怕他考好把自己擠掉,他又怕你考好把他擠掉,形成了競爭的一對強手。在北京讀高中時,據說兩人曾是不相上下的優等生,如今各懷心腹事了。

  “我看是你小子搞的鬼!”程流流忽然升起一個念頭,“把書揣進我的兜然後通上來給我弄個品質不好的罪名,好鼓動大夥兒不推薦我參加考試……

  黃曉敏氣得猛呼出一口粗氣,抿抿嘴唇:“你小子賊喊捉賊……”說著拉住程流流到了排班長地頭推薦會跟前,直衝張連長:“張連長,他偷了我考大學的複習書!”邊說著邊晃晃手裏的書。

  “張連長--”程流流使勁一掙鬆開黃曉敏的手辯解開了:“他栽贓陷害……”

  “你們倆吵吵巴火兒的幹什麽玩意兒,還有沒有點兒組織性紀律性了?”袁大炮從坐著的鋤杠上站起來,“這是在開班排長會議呢!”他轉臉向張連長建議:“張連長,我認為,他倆就是剛才你講的那種動機不純的‘大學迷’,像這樣的幹脆就不能推薦!”

  張連長當即表示讚同:“我同意!”

  “張連長,憑什麽……”

  黃曉敏和程流流剛張口要爭辯,被張連長厲聲喝走了。

  群眾推薦按事先的商量,順利地開始了。

  袁大炮瞧著嘴巴噘得老高老高吵開了的黃曉敏和程流流,心裏暗暗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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