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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城裏傳來的新詞兒

  馬廣地回到宿舍,仍興味未盡,本是下決心非讓袁大炮喝到耍熊作揖不可,沒想到他以上廁所為由溜之乎也了,左等右等還不見影兒,聚團的知青們也就漸漸散開。有人吵吵幹一天活累了,要閉燈睡覺,便也脫鞋上炕,打開行李卷兒,準備進被窩。

  他脫掉襪子往枕頭底下一掖,又褪掉褲子,一揚被,兩條腿先進了被窩,緊接著脫掉上衣隨手往晾繩上一搭,剛要往下滑身子,發現旁邊的小不點兒煩躁地剛翻過身,又忽地翻過來,然後攥緊被頭猛往上一,把腦袋全裹進了被裏。盡管他個兒小,雙腳也赤裸著露了出來,大概是覺出了涼,雙腿又在被窩裏一蜷,身子佝僂著唉聲歎氣起來。

  對,剛才那麽熱鬧的場麵,這小子一直沒見影,說不定在什麽地方讓誰熊了。馬廣地心裏琢磨著,身子向小不點兒靠靠,從旁邊掀開他的被窩鑽了進去。

  這時,電燈開關“哢”地一響,不知誰把燈關了。

  “誰?”小不點兒不耐煩地問,“黑燈瞎火地鬧他媽什麽玩意兒!”

  馬廣地枕住點枕頭邊兒,俏皮地說:“誰?你不用想好事兒,反正大姑娘是不會鑽進你被窩裏來就是了,幹什麽他媽急脾酸臉的!”

  “煩死啦,我說老馬大哥呀,嗨--”小不點兒歎口氣說,“人家都睡覺了,你別搗亂行不行……”

  “你睡個狗屁覺,像貓爪抓心似的!”馬廣地悄悄問,“小不點兒呀,怎麽啦?是不是他媽的讓人家程子娟刷大馬勺子啦?”他聽說逃跑回城的程子娟今天下午回來了,八成是談吹了。

  馬廣地這麽一說,倒惹出了小不點兒的煩惱,他由仰臉側過身子,和馬廣地麵對麵側身躺著,小聲說:“我都和你說過,程子娟都給我來過信,表示同意和我搞對象了,我去約她壓壓馬路,還他媽的牛性上了……”他哼哼地說著把話題一轉,問:“喂,馬大哥,是不是你給我寫的那情書,她又琢磨出酸味來了!”

  “什麽?純粹扯王八犢子!”馬廣地一聽不高興了,“我替你寫的那些情書全是甜絲絲的,哪來的什麽他媽酸味呀……”

  小不點兒聽出馬廣地不高興了,忙收口說:“別生氣嘛,我……我是……這麽琢磨……呀……”

  宿舍裏雖然閉了燈,仍有不少知青沒有脫衣睡下,有的兩個人還頭枕行李卷天南地北地閑聊;有的雖然進了被窩,枕頭往一起湊湊,臉對臉地嘁嘁喳喳。這場麵,張曉紅、鄭風華當排長的時候一有就製止,大宿舍裏本來已經養成了閉燈就鴉雀無聲安睡的習慣。現在,也不知怎麽搞的,袁大炮也沒少製止過,就是製止不住,這些愛嘮喀的夜貓子,直到興味索然了,或者是嘮得疲勞了,才肯睡去。今天談盡了,明天又有新的話題了,或者是從家信裏,或者是從新發生的事情中又談開來去,張連長曾在大會上批評過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現象,也嚴厲製止過,然而知青們卻不以為然,該怎麽的還是怎麽的。這一點,誰也自信:階級鬥爭的弦繃得再緊,隻要說話嘮喀不走板,無論如何也不會因此進學習班。每天,除了幹活吃飯,吃飯再幹活,文化娛樂生活這般枯燥,有人聲稱這是一個“快樂的感情交流市場”,呼籲“無論如何也不能取締”。

  馬廣地和小不點兒在這感情交流的市場裏,開始了感情的交織與碰光。

  “甜絲絲的?不對吧,”小不點兒剛才是在被窩裏琢磨馬廣地替寫的那份情書,當時倒覺得不錯,因為沒留底稿,又模模糊糊記不太清,肚子裏那點兒不多的墨水繞著這腦海裏模模糊糊的東西別不出彎來了,“我怎麽記得,那裏頭像有句什麽刀,什麽割斷不割斷的呢?”

  馬廣地輕輕碰他一下子:“你真他媽的混球,你打不著狐狸,別弄我一身臊,要是人家程子娟耍了你,還怪我寫的情書不行,笑話!真刷了你大馬勺子呀,就是你寫情書前多情了,單相思了!”他停停,哼了一聲說:“告訴你吧,小子!那句話是這麽說的:要是你愛我也像我愛你一樣,咱們相愛的心連心,相愛的筋連筋,什麽刀也割不斷……”

  “噢……是甜絲絲的!”小不點兒在黑暗中眨眨眼睛,“照你這麽說,這句話是沒什麽毛病。我恍惚記著還有句話,說是什麽‘重病’來著?我要有重病,人家還能幹嗎?”

  “哎呀,人家都叫我冒牌知青,我就不咋著,你比我還不咋著,白披著知青這張皮,純粹是裝著一肚子白水!”馬廣地感歎地說,“是這麽寫的:我愛你簡直是無法治療的重病,隻有一副藥好使--你答應愛我。”

  小不點兒說:“這種重病還行,看來,這情書是沒毛病啊!”

  “什麽毛病?!嘿--”馬廣地像自己多明白似的,“別把姑娘看得那麽價高神秘,我在家搞好幾個還不知道?!也都像窗戶紙似的,精薄一層,嘿,哪個姑娘得到小夥子這麽愛她,心裏不甜絲絲的呀!”馬廣地為了說明替他寫的情書的分量,不成也和這沒大關係,泄露了自己求愛的天機,“這些話都不是我馬廣地發明的,咱哪有那本事,是我在城裏搞對象時,從一本書上抄的一些世界名人的。誰的呢?”他頓一頓說:“挺老長一段名字,提哩嘟嚕的,記不住那玩意了,反正不是我的。”

  “噢,這麽回事呀,”小不點兒把嘴悄悄地貼在馬廣地的耳朵上,“那麽,你說說,我托人往女宿舍裏捎信兒讓她出來壓壓馬路,她怎麽不出來呢?”

  “這……這也說不定……這裏邊就有點什麽蹊蹺事兒。”馬廣地也放低聲音,“喂,你是不是從內心裏愛程子娟呀?”

  “那還用說,”小不點兒毫不含糊,“從心裏往外呀!”

  “我告訴你呀,隻要你愛她,覺得有點兒門兒,就一定要愛到手。”馬廣地慫恿幾句,問,“喂,小不點兒呀,讓我替你寫情書時說的那些,我心裏有點數,還沒有大底兒,你說說,你到底愛程子娟什麽玩意兒?”

  小不點兒用讚美的口吻說:“我愛她大眼睛,雙眼皮兒,一笑一對小酒窩,眼珠子轉悠轉悠的像也會笑,一笑一轉悠呢,我怎麽覺著就像一朵正開的花呢……”

  “喲--”馬廣地截住他的話,“你這小子也不白給呀,這麽看來,不光一肚子白水,也有點兒墨水點子,像詩似的呢,程子娟的眼睛是挺漂亮的,除了和我說的你還覺出她有愛你的滋味沒有?”

  小不點兒不加思索地說:“要是嚐不到點兒滋味,咱也不敢哪!”

  “那你說說我聽。我幫你分析分析。”

  小不點兒有鼻子有眼地說:“要說最有情緒的一次,是去年秋天割黃豆,我跨壟去喝水時,發現程子娟打狼了,累得直起腰來倒背過一隻手捶捶後背,瞧瞧前麵的夥伴已割出老遠,又急忙哈腰割起來,我喝完水要跨過她的壟時,見她左手拿著鐮刀,跪在地上一邊往前爬一邊用右手撅黃豆,眼圈濕漉漉的,叭噠叭噠直滴眼淚。我看著她有點可憐,從腰裏抽出鐮刀,在她的壟上往前割起來,等她和我割完的壟接上茬以後,就攆上速度中遊的了。我要離開去割自己壟時,一抬頭,正好和她的目光對到了一起,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瞧著我難為情地笑了笑,就哈下腰又割起來……”

  “好,你小子幹得好,別看這麽一點點小事,程子娟會從內心裏感謝你的。”馬廣地讚揚幾句問,“你接壟的時候是不是就想和人家搞對象呀?”

  “沒有沒有,騙你什麽都是。”小不點兒矢口否認,“有了那意思是以後,她見著我問過洗不洗衣服?缺不缺糧票?把我問活心了。”

  “按理說,給你寫的信都表態了,一招呼就該出來呀,”馬廣地也納起悶來,“反正這玩意兒可也沒他媽準星,我聽人家說過,姑娘的臉就像秋天的雲,說變就變。我在家搞的那些就有像酸猴子似的,還不大了解時,說不上聽誰說幾句閑話就變臉了!”他說著皺著眉頭幫小不點兒分析:“我尋思呀,程子娟要是變卦,十有八九是嫌你的個小!”

  “她也不高呀!”小不點兒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聲音一下子放大了,“有一回在食堂排隊買飯,我站在她後邊,偷偷地和她比了比,她起碼比我矮二指。”

  “比你矮你也是矬子!”馬廣地說,“俗話不是說,將來結婚有孩子呀,爹矬娘矬矬一個,倆矬就矬一窩呀!要是在大道上走,打眼一看,程子娟像是少說也比你高半個腦袋。”

  “胡扯啥,女的顯個兒。

  “別看人家個兒小,怎麽端詳也像個人樣兒,你倒好,像個錘子,要不我一個勁兒刨根問底……”馬廣地說。

  小不點兒有點吃不住勁了:“你滾他媽的,你才像個錘子呢,少埋汰我……”

  ……

  他倆嘮得正熱乎,邊值班邊幹了一天活的鄭風華被嘁嘁喳喳聲從昏睡中驚醒了,一聽這急急歪歪聲,翻個身嗆了一句:“沒正經的,別嘰格浪嘰格浪地窮吵吵,快睡覺吧,都什麽時候了,明天不出工啦!”

  “喂--我想起來了,”馬廣地把嘴緊貼到他小不點兒的耳朵上,“張連長說要拿逃跑的開刀,給李晉他們開了綠燈,可不算程子娟,八成她得著信兒,正發毛呢,哪有心思和你壓馬路!”

  小不點兒腦袋裏轉悠起來:“要是這樣倒好……喂,喂……”他咕嚕幾句,又去和馬廣地說話時,馬廣地已經輕輕打起了呼嚕。

  小不點兒翻來覆去,覆去翻來,說不清是怎麽才捱到了天亮起床,吃完早飯和李晉一起來到木工房,張連長交給的緊急任務是用樺樹梢條編做大耮耙,幾天之後,拖拉機拖著它在秋翻地裏耙完坷垃,就首先播種小麥。

  他在自己的案板上用刀削著樺樹梢條,抬頭瞧瞧木工房的李晉等,忽而又瞧著從窗口閃過去曬糧場幹活的一夥夥知青、就業農工和家屬,似乎誰都比自己高,真感到有點背氣,程子娟要是真像馬廣地猜度的那樣嫌自己個兒小,那可就什麽招兒也沒有啦……他想著想著,好不悲觀!突然間腦袋像開了竅,扔下手裏的活忽地跨出木工房,在門口撒眸起來,撒眸來撒眸去,好不容易才撿到一雙不知被誰扔掉的膠底兒破球鞋,急忙回到木工房後,用鋒利的刨刀割出兩個鞋後跟,脫下鞋,找出小釘子,在自己的鞋跟上當當當地砸上了兩個厚掌,穿上後,覺得自己一下子高了不少,但還覺得不夠勁兒,見李晉等正埋頭幹活,沒發現自己在搞小副業,又心生一招兒,和李晉打下招呼,說是有點小事情出去一會兒,扔下手裏的活便朝連隊小商店走去。

  春風吹拂,暖意融融。

  他挺起胸,覺得自己高了許多,大步流星地走進商店買了一副厚厚的氈鞋墊,一出門就坐在簷下一塊石頭上脫下皮鞋塞進了鞋筒裏,本來裏麵有一個,又塞上一個,穿上後明顯覺得擠腳,他剛想掏出來拾掇拾掇,前麵傳來了清脆的呼喊聲:“喂,小--不--點--兒!”

  他抬頭一看,真有些驚喜若狂,忽地站了起來:“程子娟!你……”

  他心裏既興奮,又不舒服。在連隊裏,大夥都這麽喊他“小不點兒”,有時,連長也這麽喊。叫來叫去便代替了他的名字,甚至有些外排的知青幹脆就不知他姓啥名啥。他早就想,這麽叫就叫嘛,也沒啥,自己本來也就是個兒小年齡小,可是,今天程子娟這麽叫,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轉笑為不自然:“人家沒有名字怎麽的,小不點兒,小不點兒的!”

  “嘻嘻嘻……”程子娟撒眸下四周沒人,往前走著抿嘴一樂,“好啦好啦,以後就喊你的尊姓大名--趙小誌!”接著,羞赧地笑笑,兩眼果然俊俏得像兩朵花:“其實,我覺得大夥這麽叫挺好的,你本來就不大嘛,看不見你,一想起這個名,眼前就站出你精幹玲瓏、精神抖擻的模樣!”

  “噢--”小不點兒尷尬又高興地似笑非笑,點點頭,沒說出話來。

  程子娟瞧著他那副樣子,禁不住捂住嘴又嘻嘻嘻地樂了起來,那樣嬌柔俊美而爽朗,惹人喜愛。她在女知青中個兒雖然不算高,由於身材苗條瘦削,正像馬廣地說的那樣,顯個兒,倒也像個待嫁的大姑娘了,不僅是那對格外惹人注意的眼睛,還有那一笑露出的整齊雪白的牙齒,無一不炫耀著青春美麗的光彩。

  她微微含笑問:“到商店買東西?”

  “噢噢噢……”小不點兒有點兒不大自然,吞吞吐吐地說,“咱……倆……溜達……溜達去怎麽樣?”

  程子娟又撒眸下四周,沒發現有人,點點頭:“我準備去醫院來的,那好吧。”

  小不點兒瞧著程子娟,像逮在手裏的鳥怕飛了似的,連連問她為什麽要上醫院,是否要緊,主動帶路,穿過幾棟家屬房,橫穿過大道,沿著兩塊地號中間的農田路朝前走去。

  田野的積雪已全部融化幹淨,農田路旁排水溝裏的雪也變成了骷髏一祥,滿身大窟窿小眼殘喘地躺著。陰坡林裏的一堆堆殘雪也在日漸委屈地縮小著身影,在悄悄地向冬天告別,天空從薄雲裏向大地射來柔和的光線,像細細的絨毛撫擦著人們的臉,舒適而溫暖。

  啊,雋妙無比的春冬之交。

  “我給你寫信提的事,同意了吧?”

  “嗯哪。”程子娟側臉瞧瞧小不點兒,“我不是給你回信寫明白了嘛。”

  “沒變吧!”

  程子娟又斜臉瞧瞧他點點頭:“嗯哪。”

  “那--”小不點兒直接道出了心疑,“我捎信兒找你說有重要的事情,為什麽不出來?”

  “你托人捎口信兒時,宿舍裏人很多。”

  “多怕什麽!”小不點兒露了不滿意的口氣,“人多又怎麽樣?王大愣當連長那陣兒不讓搞對象的令已經自消自滅了!”

  “我有病……不,我躺下……了……”程子娟說出一個理由想退回去,說出第二個又想退回去,都脫口而出來不及了,閃閃俊俏迷人的眼睛,“你聽我說--”

  “哎喲,”小不點兒的雙腳在緊登登的鞋殼裏擠得實在疼痛難忍,忍不住哈下腰摁摁腳尖,又硬挺著站了起來。

  程子娟哈哈腰瞧著他摁腳尖,問:“怎麽,崴腳脖子啦?”

  “沒……沒有!”小不點兒回答得很幹脆。

  程子娟趁著他站起來沒挪步,一個斜跨步站在他麵前,神秘地說:“小不點兒,不,小誌,我回來那陣兒,城裏正風傳著兩個時髦的新詞兒,我說說,你準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什麽深奧的詞兒呀,我不知道什麽意思!”

  “我一聽都悶住了,不信你聽我說--”程子娟說,“第一個新詞兒叫‘病退’,你說啥意思吧?”

  “嘿,我以為多深奧的詞兒呢,”小不點兒不屑解釋的樣子,“就是身上有病退了唄!”

  “哈哈哈……”程子娟捂著嘴笑出了聲來,“我說你不懂嘛還逞能,如果像咱學校語文老師的解釋,就得這麽說: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到農場以後得病,不能再堅持勞動,可以給城市退回去!”她把退回去說得很幹脆響亮。

  小不點兒瞪大了眼睛:“在農村幹得有病了退回城裏,城裏能要?”

  “要!”程子娟叫得很硬,“人家上級有文件呀!”

  “哼,我要是有病了是不回去呀,”小不點兒氣不公地說:“在這兒得了病,就讓這兒養著,看病公費,病假工資還撈個70%,回家看病誰管?二百五才病退呢,叫我看呀,得上病就賴著這兒了,再說,咱們下鄉時市裏的領導大會上講了,城裏五年不招工,病退回去幹呆著喝西北風呀!”

  “純粹是騙人的鬼話,”程子娟氣憤地說,“我臨回來的前幾天,幾大礦和工廠接二連三地招工,那些招上工的,有的是幹部家子弟頂著不下鄉的,有的是下鄉不帶戶口聽著信兒跑回去的,有的是假病退回去的,有的是逃避下鄉運動的滑頭,統統當上了國營正式工,我認識的那些掛上號的,沒一個好玩意兒!”

  小不點兒急不可耐地問:“真的?”

  他當時就不願意下鄉,想滑過去等著掛號,聽市裏領導那麽一講,覺得沒指望,也就報名了。

  “我還能騙你咋的?!”程子娟煞有介事地從兜裏掏出荷包小錢夾,拉開鎖鏈,掏出一片剪裁下來的報紙,“不相信,你看--”

  小不點兒接過一看,是招工啟事,皺著眉頭說:“這不把咱們這些實心眼子幹革命的逗了嗎……”

  程子娟等他感慨完,先挪開腳步朝前慢悠悠地邊走邊說:“剛才我不是說兩個新詞嘛,有一個叫‘家變’,就是家庭發生重大特殊變化,比如因公爹死娘亡,家裏無勞力了,可以退回去。”

  “去他媽的吧!”小不點兒氣還沒消,“寧願在這兒鐵心務農也別弄這個‘家變’,爹媽養活咱們得不著利,夠虧的了,咱們可不能再去得爹媽那種利!”

  “是的,”程子娟抬頭一看,再往前走就是小歇息房了,還有好多話要傾訴,指指說,“走,到那裏坐坐。”

  “喲--那是--”小不點兒說,“鄭風華和白玉蘭初會壓馬路在那裏休息丟蘋果,引起滿城風雨的地方呀,我們宿舍的知青都叫它蘋果房!”

  “女宿舍也是,”程子娟笑笑,“鄭風華和白玉蘭真笨,弄個蘋果還丟了!”說著斜眼瞧瞧小不點兒,“咱倆可別丟在那裏什麽玩意兒再惹出閑話來!”

  小不點兒毫不在乎:“閑話怕什麽,隻要咱倆鐵就行。”

  倆人走著嘮著來到小房門口,程子娟哈腰先進去,指指那條板皮凳:“坐一會兒吧。我看,你的腳好像不得勁兒。”

  “哎--喲--”小不點兒大步往裏一邁,腳指頭猛頂一下,疼得叫了一聲,忍著疼痛一哈腰扶住板皮凳縱下身子坐下了。

  “怎麽啦?”程子娟伸手去扶,“扭腳脖子了吧?”說著蹲下去要替他解鞋帶看看。

  “不不不,”小不點兒一手扶著腳,推搡著不讓解,“不要緊,不要緊。”

  “哎呀,你這個人!”程子娟硬是把他的手甩到一邊,解開了鞋帶,發現裏邊幾乎要把鞋洞墊沒了,掏出鞋墊一看,底下還有一副,瞧了小不點兒一眼,一下明白了,哈哈大笑起來。

  小不點兒有點兒尷尬,“你……你笑什……麽……”

  “咯咯咯……”程子娟擦擦笑出的眼淚說,“咱們在課本裏學過‘拔苗助長’的寓言,今天有了‘墊鞋助高’的寓言……”她止住笑問:“喂,小誌,你一下子墊這麽多鞋墊為啥!”

  小不點兒沒發現程子娟有歧視自己個矮的意思,抿緊嘴唇,又尷尬又好笑地一下子抱住了程子娟:“就為和你搞對象!”

  “哈哈哈……”程子娟又禁不住笑起來,“別鬧別鬧,我有正經事和你商量呢!”

  小不點兒鬆開手:“什麽正經事兒?”

  “實話說吧,”程子娟給他解開另一隻鞋帶脫下鞋,也坐到了凳上,“你托人到宿舍找我,我裝病躺著呢!”

  “裝病,這是什麽意思?”

  程子娟閃閃美麗的眼睛:“我想辦病退!”

  “裝病能辦病退?”

  程子娟煞有介事地說:“能!我們鄰居有一個在兵團下鄉的,就是裝有尿炕症辦返城的。她說,每天晚上都偷偷多喝水,半夜特意尿炕,不濕自己的褥子,專濕鄰鋪夥伴的褥子,大夫給她治病,幹治不見效,大夥兒都厭煩,病退就辦成了……”

  “辦病退還跟我搞什麽對象?剛才說的像那麽回事兒似的!”小不點兒陰沉下了臉,“程子娟哪,咱倆行就是行,不行就拉倒,你可別拿我當三歲兩歲好糊弄的小毛孩伢子呀!”

  程子娟委屈地臉直抽搐:“誰拿你當三歲兩歲孩子了,我真的返城了,你回不去也不要緊,每年夏天你回城看我,要是這兒過起革命化春節沒完沒了,我就春節來看你……”

  “嘿,說得好聽,”小不點兒臉陰沉著,一種受了愚弄嘲笑的樣子,“你當那是過家家門玩呢!”

  “真的,我說的是真的呀!”程子娟又氣又急,要掉眼淚了,“我不返城實在是不行呀!”

  小不點兒腦袋一撥弄:“有什麽實在不行的?”

  “你可不知道,”程子娟愁苦著臉,難表衷腸地說,“我要再不回去,我媽就活不起了!”

  “怎麽?活不起了?”

  程子娟點點頭,眼淚汪汪地瞧著小不點兒:“實話說,我下鄉,不像你是自願,是被逼下來的!”說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骨碌骨碌一個接一個地滾落著。

  “逼下來的?”小不點兒迷惑地瞧著程子娟問。

  程子娟滴著眼淚點點頭。

  “哎呀,可不能這麽說呀!”小不點兒瞧瞧門外轉過頭來,“讓別人聽著報告連隊,不打你現行反革命才怪了。”

  “我這不是就對你說嘛,”程子娟擦擦眼淚說,“我的瘸媽聽說我要走,頭三天就哭。我走了三次,都是走到門口,瞧著媽媽拄著棍子跟出來哭得那麽難過又回去了,最後這次是留了條,提前偷跑回來的。”

  小不點兒被感染了:“這麽嚴重?”

  “你是不知道呀,”程子娟擦擦眼淚講起來,“下鄉時,按照市裏動員的那個說法,我家兄妹倆,有個哥哥參加工作了,留在媽媽身邊,我該下鄉。可是,我哥哥在煤井下受公傷鋸掉一條腿,走路拄拐,自己的生活剛剛能自理,偏偏禍不單行,我媽媽又得了輕微的腦血栓,好歹住院點滴了兩個多月,算是沒癱,可走路總是不利索。學校動員來北大荒的時候,我就沒報名。我們校長要當動員學生下鄉鐵心務農的好幹部,實現全校一片紅,左一次右一次和街道一起來家裏動員,來一次媽媽哭一次,漸漸,全校就剩我這一個‘老大難’了,媽媽還是不同意,見我開始動心猶豫,幹脆把戶口和購糧本藏起來了……”她講到這裏,聲音哽咽,止不住的淚水簌簌滾落下來。

  小不點兒給她擦擦眼淚:“後,後來呢?”

  程子娟抽搭一下接著說:“後來,王校長領著教導處主任、班主任一起給我辦學習班,學習毛主席語錄,輪流給我念,念一段就讓我聯係上山下鄉的事,問該不該報名去,班長領著全班學生站在給我辦學習班的門口,大聲齊唱‘誰要不革命就罷她娘的官,就滾她媽的蛋。”校長說要準備揪出破壞全校實現一片紅的階級敵人。我一聽要壞菜,媽媽要倒楣,半夜趁媽媽睡著的時候,偷偷翻著了媽媽藏的戶口和糧食本,第二天一早就跑了出去,等派出所和糧食管理所一上班就遷出了。交到學校回家後,媽媽急得滿頭大汗在翻戶口和糧本,見我一進屋,就跌跌撞撞搶上來從我兜裏翻出戶口打開,一看我那欄上用筆貫滿頁打的×字和蓋的那‘注銷’大長條紅戳,一P股坐在地上抱著大腿哭起來:‘娟子呀,你不管……我……啦……’我一頭撲進媽媽懷裏嗚嗚大哭起來……哭著哭著,王校長帶著鼓樂隊敲鑼打鼓給我家送喜報來了……”

  “你是這種情況?”小不點兒迷惑地說,“我們班差不多都是吆喝喊叫爭著報名來的。”接著瞧著程子娟難過的樣子一轉話題問:“你媽媽現在情況怎麽樣?”

  “現在情況也不好,身體一天比一天糟,說不定哪天會癱在炕上。”程子娟抽咽得更厲害了,“我……媽一輩……子很苦,爸爸死得早,她既給我們當媽,又要當爸……我這次跑回去,她總是哭,眼睛像是哭直了。我一要走,哥哥就罵我沒人味兒。還是他聽說鄰居一個下鄉的裝病返城了,讓我回來也這麽幹。我一回宿舍就裝病,你托人捎信兒,我沒出來。”

  小不點兒心慈麵軟:“好,我支持你。”說完,便去給她拭眼淚問,“你也裝有夜尿病?”

  “不,”程子娟自己擦下眼圈上的淚漬,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我就裝頭疼,哥哥說就裝腦神經頭痛。”

  “大夫檢查不出來?”

  “對,”程子娟盯著小不點兒,兩手抓住他一隻胳膊,“你要幫幫我的忙!”

  “幫什麽忙?”

  “常偷著給我買點兒吃的東西,裝起病來別人買的我不能吃……”

  小不點兒的心裏既同情又有一股醋酸味:“幫你忙倒行,你不該和我整這個景兒?”

  程子娟瞪大了眼睛:“我整什麽景兒?”

  “嗨,”小不點兒歎口氣,“打什麽啞巴語--要走嘛,還裝模作樣同意和我搞對象!說得好聽,還要你來看我,我回去看你……”

  “說誰裝模作樣!”

  “說別人能對得起你嘛!”小不點兒低著頭,用鞋尖蹴著地,“別說買東西吃,幹什麽都行,你一走,那不明擺拉完磨殺驢--把我蹬了嗎?”說完歎口氣,“咋的就咋的,別整這一套。這套,三歲兩歲孩子也糊弄不了啊!”

  程子娟委屈得眼淚要出來了:“真的,我說的是心裏話,隻要你喜歡我。”

  小不點兒說著說著,酸醋味兒越來越濃:“隻要我喜歡你,你就捉弄我!”

  “哎--呀--”程子娟含著眼淚,著急地悠著小不點兒的一隻胳膊,“你就相信我吧!”

  小不點兒更牛性了:“沒法相信。”

  “那就沒辦法了!”程子娟把他的胳膊一甩,身子忽地一扭,和他轉成了背靠背。

  小不點兒站起來轉過去:“你說不是騙人,拿什麽作證吧?”

  程子娟忽地站了起來:“我對天起誓!”

  “我不信那玩意兒!”小不點兒一眨巴眼,“起誓不靈,罵人不疼!”

  程子娟話趕話地逼問:“那--你說怎麽辦吧?”

  “哼……”小不點兒用鼻子哼了一聲,先支吾一下子,瞧著程子娟幹脆利落地說,“結婚!”

  “行!”程子娟毫不含糊,“我辦完返城咱倆就登記結婚。”

  “辦完?”小不點兒斜她一眼,“那時候,黃瓜菜不涼了?!”

  “那你說什麽時候?”

  “現在!”

  “現在?”程子娟一愣,瞪大了眼睛。

  “對!”

  “在哪兒?”

  “就在這兒!”小不點兒目不轉睛地盯著程子娟,“這就能試出你的心誠不誠,也能看出是不是糊弄我!”說完,一扭頭把目光移向了門外,耳朵卻豎了起來,屏住呼吸在靜靜地聽著。

  程子娟瞪圓眼珠子,盯著小不點兒的後腦勺:“學薛文芹?”

  小不點兒不吱聲。

  程子娟又逼問一句:“不登記?”

  小不點兒仍不吱聲。

  “你--你啞巴啦?!”程子娟氣粗心跳,為了表示自己那顆純真的心,悲怒交加地說,“小不點兒,好啊,好話說盡你都不信--逼良為娼--”她說完覺得失口,換了個詞說,“趁火打劫!那就隨你的便吧!”說完,含著欲滴不能的淚水,“哢嚓”一聲解開腰帶,忽地躺在了地上,噙不住的淚水順著俊俏的臉龐終於滾出眼眶,像一條淚溪淌落著。

  她講述為什麽要病退時滴下淚珠,那是辛酸的;她希望自己的打算能得到小不點兒的支持閃出淚花,那是寄予希望的;她為表白內心的真摯淌下淚水,那是良知摻雜著激憤。

  她挺挺地躺在地上,緊閉雙眼,緊閉雙唇,像止不住似的,任憑那良知摻雜著激憤的淚水流淌,也不去擦拭,從門口吹進去的微風在她臉上吹過,輕輕拂著稀疏的劉海,一對美麗的眼睛緊閉著,一對誘人的笑靨隱藏起來了,像打蔫了的花朵,在靜靜地,靜靜地等著……

  小不點兒挓挲出手又縮回去,嘴唇蠕動幾下欲張又合,眼直了,腿軟了,雙手顫抖了……程子娟越是靜,越使他害怕起來,他呆呆地整整持續了十分鍾,心跳加快起來,就像生平第一次做盜賊手正往別人兜裏伸,忽地清醒了:不,不能,我不能這樣做!

  他忽地蹲下,雙手給程子娟緊緊地係上了腰帶,雙手搖晃著她的肩膀頭:“子……娟……娟……,我錯了,我錯了,你打我罵我吧!”

  程子娟緩緩地睜開眼睛,當發現他那尷尬而羞愧的難為情模樣時,忍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你--”小不點兒嗆白道,“你笑什麽?!”

  程子娟一下子坐起來,猛地向小不點兒撲去:“小不點兒,不,趙小誌,你--真好--”

  “子娟,你--也真--好--”小不點兒緊緊把她摟抱住,“我一定幫你忙,爭取病退回去,早點兒伺候你媽和你哥哥……”

  他忽地鬆開程子娟:“先別說病退,聽說張連長要拿你開刀呢!”

  “開刀能怎麽樣!”程子娟不在乎地說,“反正我就是爛泥一樣往炕上一躺裝起病來給他們看,在家期間的診斷書也都開來了,舊社會還講官不踩病人呢,何況咱這是社會主義社會--再說,我覺得張連長像是比王大愣強……”

  小不點兒一揮胳膊:“好,就這麽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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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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