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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大帽子”底下開小差

  馬力在上海接到李晉的信,說是通過梁玉英已從張連長那裏探出了底兒:這次逃跑回家過春節,隻要盡快返回農場,不會開批判會或送進二連學習班去觸及靈魂。但必須寫個檢討,從思想深處認識到逃跑的實質、危害以及保證再不發生類似事情。這是張連長請示又請示場革委會領導,最後敲定的處理意見。梁玉英在信中表示,這是千真萬確的,沒有半點水分和摻假,並勸他們快快返回北大荒。

  真正大大出乎他們仨的意料!

  逃跑時匆匆忙忙、急急切切而將一切後果都置之腦後,過完春節了,該考慮怎麽返回了,又不免都有些後怕起來。李晉是策劃逃跑的小頭頭,馬力和丁悅純都在看他,因此,他想得就要多一點。他失眠了,他吃不下飯了。倘若批判鬥爭還算可以,咬咬牙,厚起臉皮挺過去--特別是當今,戴高帽挨批鬥也不算個啥。可要是再進學習班,那可是從內心打怵,並使人一想便頭皮發奓……難道真的要走當“盲流”和開小坑口度日的路子嗎?嗨--說起來簡單,做起來談何容易呀!礦區的人誰人不曉,誰人不清楚,一些關裏來的“盲流”私開小坑口,因安全設施不行,作業規程不行,隻知猛挖胡掘,事故連連不斷,冒頂或塌方砸癱砸瘸者屢見不鮮,何況礦上為了保護國家資源,今天搜抓罰沒,明天派人崩炸……還有,來信露出焦慮的竺阿妹怎麽辦?丁悅純的薑婷婷怎麽辦?

  丁悅純和馬力何嚐不是思慮重重呢!

  於是,他給梁玉英寫信探底兒。

  梁玉英透露的信息通過李晉傳遞開去,他們天各一方,懷揣的兔子都一下子蹦跑了。

  檢討?檢討?在這觸撞了階級鬥爭這張電網的年代,檢討是最大的幸福!

  馬力讀著李晉的信琢磨:讓我起草檢討書,這好辦,那我就按我的主意辦,我可不能和李晉“觸電”的處事哲學一樣。比如同樣在二連蹲學習班吧,你李晉一個勁兒地貧嘴、頂撞不服氣。自古道,胳膊擰不過大腿,那還不白白挨李峻那夥人的胖揍!我才不呢,話撿好聽的說,活撿眼皮底下的幹,至於檢討和認識自己的問題,雖然心裏不服也猛給自己上綱上線。所以,盡管蹲學習班比你李晉蹲的時間長,可不像你們幾個被打得皮破肉傷鮮血淌,咱馬力被宣布解除學習班時,沒被擦破一丁點兒肉皮,可以說叫做“完璧歸趙”,嘿,腦筋要是不活絡點兒,還配得上是上海人!

  他拿定主意,代起草的共同檢討書,仍然像以往的慣例一樣,盡管心裏不服,還是要猛上綱上線--大帽子底下開小差。無論如何也不能像李晉那樣,盡管滑稽幽默,但也算對著幹,在這風風雨雨的歲月裏,未免有些嗲得很嘍!

  逃心似箭,歸心似箭。對,給李晉發上電報,約定在縣城辦事處會合的時間,便轉入中心工作--思考和起草三人的集體檢討書。

  不久,他按照和李晉、丁悅純約定的時間,踏上了由上海直達黑龍江的特快列車。在哈爾濱下來後又很快換乘了去北大荒農場的列車,來到小興安農場的駐縣辦事處。

  他被疲勞、困倦包圍著,寄存好東西後,在一個大房間隻鋪有炕席的光板大板鋪上迷迷瞪瞪地躺著,漸漸墮入似睡非睡的蒙朧狀態裏。猛然醒來坐起來一看表,恰好是李晉和丁悅純所乘火車的進站時間,他倏地下地,噔噔噔地朝火車站跑去。

  時近中午,站前飯店門口樹上的銀白色雪掛,在漸漸變成水滴,悄悄滴落著。路麵上的雪在悄悄融化。透明的紫色霧氣在太陽噴射的暖氣中飄散著,路溝裏、房頂上和犄角旮旯處的積雪都成了暗藍色,暗藍色裏又閃著淡黑色。

  馬力邊跑邊朝前撤眸,發現檢票口還排著長長的人龍,知道火車還沒有進站,便放慢了腳步。春節前後是各站客流量的高峰,列車常有晚點的時候。

  他走在馬路上格外惹眼:身材瘦削,略有點駝背,穿戴不落俗,鴨舌帽、瘦腿褲,兩手往夾克衫衣兜裏一斜插,就像上海馬路、街道上的青年一樣,且典型得很。其實,不少上海知青早就因地製宜,一改在城市時的穿戴打扮了,試想啊,鴨舌帽是因為南方炎熱,陽光強烈,走路或在室外做事時能遮陽。北方不同了,喜歡戴帽的早換成了前進式,或者幹脆光頭。至於精巧的瘦腿褲子,在一些上海知青眼裏不管怎麽體現一種美,卻已經不適應這裏了。幹什麽農活不需要頻頻直腰又哈腰呢,緊箍箍地實在別扭,一出汗就更不是滋味。夏天常常熱得箍在身上起小紅疙瘩,因此,有不少也都穿上了寬鬆的北大荒人喜歡穿的衣服。而馬力卻不入俗,因為對下鄉他總想不通。當初,還是讓居民委員會給起了戶口,報了名硬塞進上海來北大荒知青隊列的。意思是,越不願意下鄉,越要讓你到艱苦的地方去!他不服氣,宣稱在穿衣戴帽、吃喝睡覺上至死也要保留著“大上海”的氣味,以示人來心不來。然而,有些卻堅持不了,比如在上海時吃飯總是小碟子小碗,而這裏一到夏鋤或麥收、秋收大會戰,誰不是往地上盤腿一坐,一大碗菜往膝蓋上一放,左手大把攥著五六個饅頭,右手的筷子不斷地一大口一大口往嘴裏送。“狼吞虎咽”這個詞用在這裏簡直是再恰當不過了。可馬力呢,肚子餓得咕咕叫,愣是買一個饅頭、一點點菜,為了不失他在大上海時的雅觀。可是,肚子餓得咕咕咕直叫,實在受不了,他隻好偷著再吃。剛來場不久時,用毛主席像章和“二勞改”換老母雞吃,就是要偷著填補撐大的肚皮,事情敗露挨批鬥,讓王大愣知道內情後,曾公開臭罵過一頓,說他是:“出洋相,裝肚皮小的臭跳虱子!”……

  他這次一撲進大上海的懷抱,就感到格外親切。但很快他又發現,自己已與家鄉有了距離。單說吃飯,媽媽做的一小碟一小碟的菜,就使他不習慣,被他像大掃蕩一樣,幾口便都劃拉進自己嘴裏了。媽媽瞧著他這麽能吃,又驚又喜。而他覺得家鄉的飯菜已難合他的口味。還是北大荒的飯菜吃著實惠且又痛快可口!吃已隨俗,然而那穿戴幾年來他卻一直保持著本色。

  “嗚--”他剛剛走到檢票口,那客車一聲長鳴,像有一肚子怨氣似的,大口大口地呼哧呼哧噴著氣進了站台。

  一簇簇,一團團,白色的氣霧在站內繚繞著,飄散著。

  這裏的旅客下車很有特色,車一停,就有些旅客急不可耐地匆匆蹦跳下來,急旋風似的直往檢票口撲。這些人多數都是去邊遠農場或公社、林場的,急著出去換乘公共汽車,慢了,趕不上車,當日就無法到達目的地。

  馬力雙手把著檢票口的鐵欄,蹺起腳,尋視著人流中攢動著的一個個腦袋。突然,一個特殊標誌映入他的眼簾--嘴巴上那一彎濃濃的小黑胡,這正是李晉。他帶著兩個大提包,肩扛一個,手拎一個。丁悅純跟在他身後,帶了三個大提包,有兩個用繩子係著,一前一後搭肩背著;另一個用右手拎著。

  馬力本想搶上一步把他們手拎的大提包接過來,可是一看見李晉的小黑胡,就想起發生在他身上的好多故事,即刻有了興奮點和幽默感,往後一閃身,躲進了候車室的牆旮旯,盯著李晉和丁悅純被人流衝出來後,悄悄地溜到他身後,冷丁伸出手把提包搶了過來。

  “不--好--”李晉猛一回頭,發現是馬力,收緊的心立刻鬆弛下來,“哎呀,你這個家夥,我以為遇上公開強搶的了呢,淨他媽弄景!”

  “哈哈哈……”馬力大笑起來。

  丁悅純也回過頭來轉驚為喜:“把我也嚇了一跳!”

  “喂--”李晉問馬力,“有回場的大客沒有?”

  “有!”馬力回答,“我在辦事處聽說,大客車壞了好長時間了,今天才通,就等著接這趟火車開拔!”

  丁悅純高興地說:“咱們這逃犯還挺有福氣!”

  “喂,馬力--”李晉著急忙慌地邊走邊側臉問,“我信上說的讓你好好考慮檢討的事,有譜了沒有?”

  “李老兄呀--你就放心吧!”馬力一拍胸脯,“不光有譜,還有詞呢,譜和詞俱全,是一首好歌呀!”

  李晉嘿嘿一笑:“你別他媽吹了,我告訴你,要是檢討不好過不了關,咱哥仨可就杆細啦!我問你--什麽譜?什麽詞?”他放慢了腳步。

  “咱這譜是時代最強音--就是‘綱’和‘線’,就是從開篇一個點兒地猛上綱上線,什麽邪虎說什麽,那張連長聽著什麽解渴說什麽……”馬力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這是我在學習班裏總結出的經驗,管咱心裏服不服,來個--大帽子底下開小差!”他跨上一步瞧瞧李晉,加上感情色彩,來感染李晉,讓他接受自己的主意:“咱們上海人可不像你們老東北炮,傻大黑粗,直不楞登。我們講究活絡,這是有優越性的。比如說吧,我在學習班就不像你白挨了那麽多胖揍!”

  “他媽的,你要是活絡多了,連長說你狡猾呀!”丁悅純有點擔心,“再說,這年頭,什麽都得想得周到點兒,咱們自己給自己上綱上線上得厲害了,他們再就高把咱自己戴的帽子扣住,他娘的,那可就是木匠做枷板自作自受了!”

  “可……也是……”李晉放慢了腳步,猶豫了一下說,“輕描淡寫肯定過不了關。我從梁玉英的信裏琢磨,要是沒有慰問團到場來,王肅和王大愣他們說不定怎麽琢磨咱們呢!我看呀,不上綱上線也不行,關鍵是咱做檢討時,連隊的知青哥們兒都能捧捧場,喊‘深刻’,直叫‘好’,來個聲高蓋主,馬力不是說大帽子底下開小差嗎,那才能溜過去!”

  “好!”馬力對自己的意見被采納很高興,“同誌,咱發動發動!”問丁悅純:“老弟,怎麽樣?”

  丁悅純一直皺著眉頭,也沒想出好招來,一展愁眉:“好,也隻有這麽辦!”

  ……

  他們邊走邊嗆嗆著,走進辦事處時,大紅客車裏已坐滿了人,門正敞著繼續迎客,馬力先把他倆送上車,很快取來寄存的提包和背兜,登上車不一會兒,大客車就緩緩起動直奔小興安農場駛去。

  這裏的人們常說,北大荒的秋天像酸猴子的臉,一會兒白,一會黑,說翻臉就翻臉。可能早晨日高天晴,說不定哪塊雲彩就潑下一陣雨來,把地裏幹活的人澆個透濕,你想回家,它把臉一摩挲,又放晴了。孰不知,這冬春之交的時刻,高闊寥寒的北大荒天空也染有這一特點,從早到午還朗朗的臉兒,一偏午就暗淡了下來,層層陰沉沉的白雲彩疊著影,馳逐著,還沒到落日的時候,小興安農場的連隊、山穀便淹沒在皚皚雪原和暮色交映之中了,若白若黑,若明若暗,形影交錯,成為北大荒原野上一幅神奇紛雜的圖畫,像是向人們隱秘著冬去春來的無限奧妙。

  大紅客車的輪子在積沉的雪路上,像不著地飛滑一樣,鑽在朦朧的夜色裏,駛進了安閑而靜悄悄的三連。

  李晉、丁悅純和馬力像闖關東的一樣,大包小裹地突然闖進了宿舍。小不點兒眼尖,先喊了一聲:“李晉回來嘍--”宿舍裏登時活躍起來。

  有人“噢噢”著哄喊,其實是表示親熱的歡迎,有人問乘哪趟車,還有人感歎帶這麽多東西……宿舍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圍了上來,足有幾十人。在大夥眼裏,仿佛他們並不是張連長曾帶領袁大炮等去追趕的“逃犯”,而像是他們派進城的小使者!

  他們仨即刻打開包,把不少家長委托捎來的東西一股腦兒分發了出去。

  “馬力!”牛大大沒接到東西,知道馬力家離他家很遠沒去。心裏有一種酸啦啦的不滿足感,扯著嗓子問,“咱大上海怎麽樣哇?這三年有什麽變化沒有?”

  “時間照樣流逝,街道依然太平。”馬力想起郭沫若的一句詩,說完後感慨地說,“這玩意真怪,這幾年,屬於咱們這知青號的,還有貼點兒知青邊的,一列車一列車地從大上海往外拉,大上海仍不見人少。大街上、商店、各站點上,等車的、等船的,尤其是那南京路和外灘,還有過九曲橋的,黑壓壓到處是人,人山人海,臭糜子(南方人對北大荒人的笑稱)講話啦,那人呀,是賊啦啦地多!早晨上班和晚上下班時間,那一個個公共汽車站點上,你就聽吧,擁成堆,擠成團,吵吵嚷嚷:‘別擠啦’、‘排隊啦’……”

  小不點兒湊到馬力跟前,閃著一雙探索的大眼睛,豎耳聽得很認真。紅衛兵大串聯的時候,因為他太小,爸爸媽媽把他鎖在屋子裏,哪兒也沒撈著去,聽一些夥伴講走南闖北,饞得直嘎巴嘴。特別是大上海,在他的想象裏,是那樣神秘。看過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又看過紀錄片《南京路上好八連》,什麽黃浦江、外灘、大世界、國際飯店……那麽神奇,那麽壯觀!

  “喂,馬力--”小不點兒半仰臉瞧著馬力問,“是不是一回大上海就不想回來了?”

  “哎--,我的小不點兒呀,”馬力順手塞給小不點兒幾塊上海軟糖,“你叫我怎麽說呢,想回來又不想回來。說想回來呢,就覺得在上海悶得慌,一出門,匯進人山人海裏,喘氣都總是爭著搶著,怕被別人吸沒了。瞧一眼天空,霧瘴瘴的從心裏覺得不舒服。咱這北大荒多帶勁兒,天高雲淡,地闊水香,不管到哪兒,空氣都那麽新鮮,你敞開胸隨便吸,甜滋滋的!說不想回來呢,就覺得這裏……”

  小不點兒剝掉糖紙,放進嘴裏一塊,截斷馬力的話:“我這一輩子是沒門了,要是能去趟大上海,也就心滿意足了,死了也值個兒!”

  “那好說,讓你值值個兒。”牛大大在一旁說,“小不點兒呀,我家有地方住,要是明年讓回家過春節,我帶你去!”

  馬力拍拍小不點兒的肩膀頭,也打保票:“小不點兒呀,你要真想去,我們幾個包了!”

  “那太漂亮了!”小不點兒眨眨眼睛問馬力,“你家住幾層樓?十層,還是二十層?”

  “小不點兒呀,你這小傻帽!”馬力接連拍了他好幾下說,“大上海壯闊是壯闊,好是好,但是,我覺得大上海像畫不是畫,像詩不是詩,不像你想象的,也不像你在電影裏和畫報裏看到的,都那個樣,一碼色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牛大大把話題接過來:“全上海一千來萬人口,十層以上的大樓也不過四五百幢,在那裏工作和居住的,不過有個十萬二十萬的。”

  馬力一眨眼,用手比劃著說:“我家住的是裏弄,就是沿街麵築,隱藏在高樓下麵的城市裏的村莊!”

  “你說什麽?”小不點兒不理解,“城市裏的村莊?”

  旁邊幾個省城、烏金市的知青也都對祖國的大上海很感興趣,便圍攏了過來。

  “是的,是城市裏的村莊。”馬力煞有介事地解釋起來,“這類村莊有幾幢、十幾幢、幾十幢,也有的多到幾百幢組成在一起,每一幢有幾個門,一門兩層,每層差不多都是三室,還有曬台和天窗……”他見小不點兒等聽得都滿有興趣,更往細處介紹起來:“我們的裏弄裏都是幾家合用樓下一個灶間。這些‘村莊’的房屋裏,十有八九設備不全。樓梯都很陡峭,那房外呢,空間很小很小,有的兩個人通過都要側側身。”

  牛大大補充說:“我們家的那弄道呀,狹窄、悶熱、雜亂、擁擠得很!”

  “不要以為大上海美得像一朵很漂亮的花似的!”馬力一感慨,話就多了,“學建築的竺阿妹講話了,大上海回到人民的懷抱才不過二十年左右,封建君主和外來侵略者沒有很好地規劃這座城市的建設,城市建設方麵欠賬很多……”

  “是的,”牛大大說,“小不點兒呀,我家的裏弄住舍,搭得像貨架子似的三層鋪,弟弟、妹妹和我一人一層,我們家的居住麵積人均還不到兩平方米,上海幾十萬人大都是這種居住條件。”

  “啊?”小不點兒睜大了眼睛,“那,那不是貧民窟嗎?!”

  “你小子可不要胡嘞嘞喲,”牛大大板起麵孔說:“社會主義國家哪來的貧民窟?!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光明的。”

  小不點兒眨眨眼,緩緩地搖搖頭瞧著牛大大:“哦……是這……樣……”

  “對,就是這樣,”馬力深吸口氣說,“到上海一看哪,就覺得人滿為患,我尋思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除了接受再教育外,是不是也讓城裏人走路寬綽寬綽,喘氣鬆快鬆快,不料,走這麽多知青,上海也看不出人少……”

  “你小子他媽的嘴沒個插栓,就在那胡嘞吧--”李晉側過臉來搶白說:“這是反修防修培養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重要措施,別剛回來就惹事,捉你小子個現行反革命!”他見馬力尷尬地直眨巴眼,說:“幹嘛一張嘴就想往政治上貼邊,你要是不胡嘞嘞嘴就癢癢,伸出嘴來到警戒碑前那棵老榆樹上蹭蹭去,也不長記性,怎麽他媽的進二連學習班的?吃一百個豆、屙一百次稀也不嫌腥!”

  “嘿嘿嘿……”馬力點頭哈腰地說,“是是,我雖然覺得自己活絡,也常冒傻氣。”

  馬廣地幫腔:“李晉大哥說得對,嘴上撂個把門的!”

  “貧下中農講話了,你裝什麽大灘雞屎:”馬力不服這個“二流屁”式的冒牌知青,“五十步笑百步,一P股沒坐住,又冒出你來!”

  “得了得了!”李晉講和說,“別不知愁得慌,在那兒亂嗆湯了!”接著對馬力說:“把我讓你弄的那個檢討拿出來,趁著熱乎勁兒,讓大夥檢驗檢驗!”

  “是!”馬力幹脆地說。接著就去翻兜。

  “喂--”李晉從提兜裏捧出一捧糖,漫炕撒著,“大夥靜一靜,用糖堵堵嘴,我向眾哥們兒說幾句--”

  李晉自來農場後,人緣不臭也不香,在上層,常被哄著捧著,實質上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說他是群眾嘛,又常出頭;是幹部嘛,又什麽銜也不掛,號召個事兒倒也真有人聽。有人說他是民間的“高級群眾”。

  宿舍裏頓時靜了下來。

  “喂喂喂,求求諸位啦--”李晉分完糖,站在大宿舍中間,扯著嗓子喊,“我們認識到了逃跑的不對,馬力代表我們起草了一份檢討,先讓馬力念一遍,各位老兄老弟給把把關,不深刻的話,給提提,我們好商量修改,好讓它一溜胡同過關。如果這樣行的話--”他把雙手舉到頭頂拍著巴掌說:“到時候我們做檢討,大夥就幫著呱嘰呱嘰!”

  “行!”

  “保證使勁呱嘰呱嘰!”

  ……

  高喊的人幾乎都是捧場的。有些人從心裏不想幫這忙,如袁大炮等,這陣兒也不敢亂放炮自討沒趣,因為他們知道李晉的人緣和煽動能力。

  “先謝謝啦!”李晉一拱手轉個一百八十度說,“好,就讓馬力念念演習一下。”

  “聽著啊--”馬力讓李晉、丁悅純和自己站成一個小橫排,展開紙箋,像在學校念書時讀課文一樣,盡量運用普通話,按著語句的氣氛,感情有濃有淡、聲音有輕有重地讀了起來:

  “尊敬的各位領導、廣大貧下中農、革命的知識青年們:

  首先,讓我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進行最最最深刻的反省(三個人低頭,像在追悼會上默哀一樣)!

  在這春節到來、感情是和誰融合在一起的關鍵時刻,我們嚴重喪失無產階級立場,在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的戰場上逃跑回家,雖然離父母親近了,但是,離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卻遠了……

  這是什麽問題?這是嚴肅的政治立場問題;這是什麽感情?這是濃厚的小資產階級感情;這造成了什麽影響?這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迅雷猛醒歸正道,回馬翹頭覓真理。我們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第一……第二……第三,我們要堅決補上這一課!

  馬力讀到這裏,牛大大扯起嗓子拖著長長的尾音喊了一聲“好--”,邊嚷邊拍巴掌,“大家呱嘰呱嘰,太深刻了,有高度認識,又要補上!”

  “李晉--”馬廣地隔著好幾個人打招呼,“好補。過革命化春節那天晚上,吃完餃子,張連長和貧下中農領著我們去刨糞,不知怎麽搞的,一名女生一哭,差不多半個連的知青都哭了起來。反正我知道,糞是沒刨多少,你們要是去補,我陪著,扛著鎬在那兒補比劃比劃也行,補哭也行……”

  “你這是什麽意思?!”袁大炮瞪起眼珠子質問馬廣地。

  “沒什麽意思呀!”馬廣地也瞪大眼珠子,故作驚訝的神態,“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咱實事求是講,那天晚上把大夥凍得夠嗆,刨糞時也就是比劃了比劃,拖拉機拉著大拖板車,突突突空著去,又突突突空著走的,白突突了些柴油,再說本來就是有不少知青大哭了一場嘛!”

  “你思想有問題!今年過的革命化春節,損失最小最小--突突點兒柴油、掉幾滴眼淚算什麽!”袁大炮振振有詞兒,“成績最大最大,這要算政治賬。方才馬力不是說了嘛,他們仨離毛主席革命路線遠了,我們過這革命化春節,最大的成績就是離毛主席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革命路線又近了一步……”

  慰問團一走,張連長就布置他,按王肅主任說的,時時刻刻注意周圍發生的事情,並和壞人壞事做堅決的鬥爭,不斷取得成績,準備在下年末的貧代會上講用,要爭取像張曉紅那樣成為“打炮的典型”,得到場部的樹立。並一再表明,王肅陪慰問團走時,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已經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要再接再厲。這番鼓勵,曾使他熱血沸騰,但也覺得為難,這類專題講用不像張曉紅那樣好創造事跡。沒想到隻要留心也不難,這不,輕而易舉就在這裏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花嗎?

  “袁排長,我不同意你這觀點!”李阿三左手掐起腰,右手朝袁大炮一指,激昂地說,“要說成績最大的話,可以說奚大龍為保衛人民的財產英勇犧牲,給我們留下了永存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成為我們場知青向貧下中農學習的傑出代表!”

  “怎麽?”李晉一把抓住李阿三,“奚大龍他……”

  李阿三壓低了嗓音:“年三十晚上,他為了保護羊群隻身和狼搏鬥,獻出了年輕而又寶貴的生命。”

  李晉急不可待地:“現在在哪兒?”

  “埋在紮根林旁。”

  丁悅純在一旁也愣了。

  李晉聽著聽著,酸楚的淚水濕潤了眼眶。他腦海裏立刻浮現出奚大龍那勤勞樸實的身影和助人為樂的一件件小事:幫著年齡小的知青洗衣洗被,有的懶蛋子不願倒洗臉洗腳水,他看到後總是悄悄地倒掉……那天逃跑離開連隊時,湊巧他趕著羊群上山,一下子就被他猜出來了。當時,想起他平常那樣積極,真擔心他回轉身到連隊找張連長報告,以撈取進步的資本。誰想,他卻來了一番發自內心的忠告,勸他們回家後立即給連隊來封信,說明家裏有特殊情況怕不給假才跑的,以得到領導的一點理解。接著便說,自己也很想家,很惦念家,家裏也很惦念他,很想帶著奚春娣回上海一趟,也有過“逃跑”的念頭,但是,擔心走後這群羊別人照料不好,特別是這大雪蓋地的冬天放羊,要趕著進山,給羊找灌木林子……並一再表示替他們保密,並順手從兜裏掏出準備托人去縣城衝洗拍照完雪花的一個膠卷。李晉回城後不僅把這事辦了,並在爸爸的大書櫃裏發現了一本《雪花讚》的詩集,帶回來準備送給他。書中每首詩的題圖,都是些姿態各異的美麗的雪花。哪裏料到,他卻永遠地去了。

  “怎麽--”李晉雙手抓住李阿三的肩膀頭,“就這麽平平淡淡地埋了?”

  宿舍裏一陣沉寂。

  李阿三酸楚地囁嚅著:“開……了小……追悼……會。”

  “小追悼會?!”李晉非常激動,“奚大龍是咱們知青中的雷鋒,不,不僅是雷鋒,是英雄啊!你們這些嘴,為什麽不向連隊和場部反映?為什麽……”

  牛大大接過話,心情被感染得也激動起來:“我們這些嘴,縱然再有一千張、一萬張也沒用,這嘴都小!”

  李晉追問:“理由是什麽?”

  “三條--”李阿三解釋,“一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總擺弄什麽雪花圖案、雪花照片;二是常和落後分子在一起,是非不明;三是光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李晉使勁一推李阿三,鬆開手,激怒的樣子,肚子裏像是有好多話要說,就是說不出來。他明白了:奚大龍雷鋒般光輝的事跡和名字被埋沒,也和自己常接觸、和那次起哄收拾王大愣有關。他仰著臉,咬著牙,憋悶著氣,兩眼愣愣地瞧著天棚,半天才說:“這兒不……講理……總有講理的時候和地方……”

  宿舍裏,歡騰的氣氛早煙消雲散,被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空氣充斥著。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再解釋,是的,已經爭辯得不能再去爭辯,已經說的不能再去說了!

  沉悶啊沉悶!

  窩囊氣和窩囊火,比公開受氣比公開發火要難受得多。

  這時,有人給李晉傳話,說外邊有人找。他走到門口,就著簷下馬廣地安的花筐紅燈一看,吃了一驚:“阿妹,天冷,怕你去接,我才沒來電報,你怎麽知道我回來?”

  “不來電報就不能知道啦--”竺阿妹嬌媚地一歪腦袋嗔怪道,“我眼睛亮著哩、耳朵靈著哩……”

  她高興地奚落著,突然發現李晉臉上布著沉鬱的神情,一轉話題:“怎麽,有什麽不高興的事?”

  “是的,”李晉往前挪一小步說,“方才,大夥兒議論奚大龍大年三十晚上犧牲的事,我心裏挺不是滋味!”

  “可不是--”竺阿妹低下頭應酬一句,一轉身挪開小步朝大道走去,那樣子不是告辭,而是還往身後甩著聲音,分明是牽著李晉去散散步,“開追悼會那天,我們宿舍女知青幾乎都掉淚了,我……”她很明顯地哽咽了。

  李晉跨上兩大步和竺阿妹成了齊肩,勸慰說:“算了,不管當官的怎麽說,反正奚大龍是我們場的知青樹起的一塊豐碑!”

  “不光是一塊豐碑,”竺阿妹語調變得淒惋而凝重,“他,他……”

  李晉覺得她總是吞吞吐吐,像有些什麽埋在心裏的話被什麽壓抑著迸發不出來,追問:“他怎麽啦,阿妹,他到底怎麽啦?你說!”

  他說著跨上一步,反轉過來,雙手把著竺阿妹的肩膀頭。

  春寒料峭的北大荒夜晚,靜悄悄,靜悄悄。在雪的映照下,濃陰的天空下,夜色是那麽美。連隊低矮的房舍也不顯得那麽粗劣、簡陋了。春天的腳步把大煙泡嚇跑,親切而柔和的氣息正在緩緩地漫來,茫茫曠野和山巒都在敞開情懷等著,等著。

  竺阿妹瞧了李晉一眼,掙開他,緩緩地繼續向前走著,李晉一側身跟了上去。

  “李晉--”竺阿妹步子緩慢,心情抑鬱得難受,往日脆亮的嗓音發出了幹澀的聲音:“我在什麽書上看到過這樣的話:‘愛情在甜蜜的同時又是自私的’,你說對嗎?”

  李晉莫名其妙:“阿妹,我不明白,你要說的是什麽意思?”

  竺阿妹終於把埋藏了好久的話說了出來:“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和你說過,為了祭悼奚大龍美好的心靈,表示對他的敬重和愛,我告訴你,請你不要生氣……”

  “好,你說吧,我不會生氣。”李晉似乎覺察出了什麽。

  竺阿妹停住了腳步,一對美麗睿智的大眼睛盯著李晉:“奚大龍追求過我,愛過我--”

  李晉已料到,不再突然了:“你也愛過他?”

  “是的!”竺阿妹回答得很幹脆。

  “談過戀愛?”

  “沒有。”竺阿妹搖搖頭,“他給我寫過信,表示過,很真摯。我雖然沉默,沒有回信,沒有表示,那些日子總是躲著他走,但我心裏就像他愛我一樣深深地愛過他!”

  李晉追問:“何苦這樣,為什麽不公開呢?”

  “不行的,不光是我爸爸、媽媽不同意,我顧慮也很大。”竺阿妹搖搖頭,“他是走資派子弟,我是黑五類子弟,當時是想,一根線上拴這樣兩個螞蚱,日後的生活可怎麽蹦躂呀!”

  “你說的是什麽時候?不是來農場以後?”李晉微微泛起的醋意隱退了。

  “那是在上海,文化大革命進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竺阿妹陷入了深沉的回憶中,“我們住在一個區,我父親被造反派剃了鬼頭圈進街道辦事處的4號‘牛棚’,他哥哥被剃了鬼頭,圈進5號‘牛棚’。我膽小害怕,幾次給爸爸送點吃的送不進去,有一次趕上奚大龍偷著給他哥哥送東西,幫了我的忙,沒多久,又一次幫了我的忙。後來,奚大龍幹脆讓我把東西送到他家……”她接著講了一個個如何蒙混造反派看守,往牛棚裏送東西的生動、有趣的小故事。“有一天,他給我寫了一封求愛信,我隻是把愛藏在心裏,想愛不能愛,想愛不敢愛,隻好用回避謝絕了他。每次看到他心裏總不是滋味……你不知道,聽到他逝去的消息,我蒙頭哭得不行了,在木工房向遺體告別時,我真想撲上去趴在他身上大哭一場!前兩天,心情一直憋屈得難受。昨天傍晚,我自己到老遠的野地裏痛痛快快地放聲哭了一場,心情才好受了一些……

  竺阿妹緩緩地講著,慢慢地走著,眼眶漸漸濕潤了,淚水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她見李晉沒吱聲,一側臉,恰巧李晉也一側臉,夜色朦朧中麵麵相覷著,互相探索著彼此的眼睛,一瞬間,又各自下意識地移開了。

  啊,他們都痛心奚大龍就這樣以英雄行為給人們留下了春天般的溫暖,自己卻被惡狼奪去了生命,默默長眠在那虛無的世界。

  竺阿妹緊咬著嘴唇,忍著抽泣。在淚水的遮掩下,夜仿佛變得黑了,農場的山野仿佛變得空虛了……

  “阿妹--”李晉突然亮大嗓門,“你等等,我一會兒就來!”說完甩開竺阿妹朝宿舍跑去。

  他很快又跑回來,攥著手裏給奚大龍衝的膠卷和放大的雪花照片,以及那本讚頌雪花的詩集,催竺阿妹:“走,領我到大龍的墓前看看!”

  “你手裏拿的什麽?”

  李晉如實回答後又催:“走!”

  “什麽意思?”

  “我認認真真地把大龍托的事辦了,還有這本詩集,可他連看也沒看一眼。讓他看一看,我心裏才能安靜一點,要不,這一宿也睡不著覺的!”他說完從兜裏掏出一盒火柴。

  “你瘋了?!你也信這個?”

  李晉語氣堅定地說:“以前我從來不信,今天要信一回!”

  竺阿妹這才發現,並心境坦然了:對於奚大龍愛過自己,自己也深深地愛過奚大龍,李晉毫不介意。

  他們來到紮根林奚大龍的墓前,李晉劃燃一根火柴,竺阿妹拿著詩集先燃著,然後放在清除了雪的一小片地上,又放上一大遝子雪花照片。

  書頁和照片一起呼呼地燃燒著,火苗飛竄著、撲閃著。李晉和竺阿妹並肩站在奚大龍墓前,低頭瞧著,不,是在靜靜地默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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