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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小逃犯”和牛糞手銬

  有位偉人說過,思念比永恒的宇宙要久長,比太空的殿宇要高昂,比幻想王國更加美麗……

  偏午時,火車載著白玉蘭對鄭風華的深深思念就要駛進轄屬小興安農場的邊塞縣城了。這裏不像烏金市百裏礦區那樣幹燥,入冬來連連下了幾場大雪。隨著火車的緩緩行駛,一座皚皚白雪籠罩成的粗獷、豪放的北大荒縣城呈現在了車窗外--

  這座隻有六七萬人口的邊塞縣城靜靜地躺在茫茫雪原上,顯得寧靜而明朗,莊嚴而美妙,隻要細細留神就會發現,在這裏,不管是座座建築還是人們的穿著,都有著赫然惹眼的顯著特點。為適應一年大約有一半左右時間處在嚴寒冰冷的時節,尤其為了抵禦常常是零下四十攝氏度的酷冷,棟棟住宅和樓房統統打破了門是衝著正南或正北,正西或正東的開向,而一色的石牆不偏不倚地衝著東北方,門窗向著西南開啟,為了阻擋冬日常刮的東北風和呼呼的大煙泡,夜間的門上窗上幾乎全掛著棉被簾。一入冬,大人和孩子都離不了三樣:帶帽子的棉猴、棉靰鞡、棉手悶子。此時在這裏逛一逛,走一走,才真正能欣賞到北大荒人裝束的風采。

  車停穩後,白玉蘭隨著人流一踏出車廂,立刻感覺出和烏金市大約有十多度的溫差。

  她走到出站口時,刺骨的寒風已襲透了衣服,呼出的哈氣漫過臉時,很快在眉毛上結掛上冰霜花。

  她下鄉時是初春,回去分娩時剛剛臨冬,還是第一次目睹北大荒縣城嚴冬的壯觀:屋脊地麵一片白,格外耀眼的是站前和左右路旁一排楊柳樹上,那無數包裹在枝丫四周蓬蓬鬆鬆晶體的“雪掛”,在凜冽的寒風中搖曳抖索著,格外耀眼奪目,點綴著這北大荒銀裝素裹的邊城。那站前飯店門口,有棵參天的大楊樹,隨著人來人往進出開門,灶間的熱氣嫋嫋飄出,被零下四十度的嚴寒伸出長臂,張網一攫,頃刻結成冰粒,粘到了大楊樹上,冰粒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越來越多,像銀光閃閃的珍珠壓彎了樹枝,景色是那樣壯觀。

  她交票走出站口,四處撤眸,不見鄭風華的影子。心想,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大概除冬天來得早外,什麽都和遲緩有緣,臨上車前拍的電報可能沒有收到。又搜視了一遍仍不見人影,便伸手抹一把眉毛和劉海上的厚厚白霜,向站前橫道那邊的農場辦事處走去。

  農場駐縣辦事處是過橫道不遠的一座顯眼的小院落。眼下,皚皚白雪已把它所有的院落、房屋連綴成一色,混混沌沌地淹在了陰霾雪霧裏。

  然而,大街小巷卻不乏匆匆的車輛和行人,尤其是那寬闊的冰雪路麵上,來來往往騎自行車的嗖嗖嗖冒著寒風川流不息,並沒有因高寒而偃旗息鼓。

  啊,人們那一色的白眉毛,白胡須,白劉海,就是象征著北大荒人獨有的風骨!

  按史書記載,大約兩千多年前,或許更早一些,這片酷寒的地方就有中華民族的支脈生息勞動。那時候,史書記載的所謂的“國”,實際上隻不過是英雄的鄂倫春、赫哲、達斡爾等族係的一些小部落。在縣城的這方地盤,乃是密密麻麻的荒草叢林,像個大動物園似的,棲息著各種飛禽走獸,虎、熊、犴、鹿、麅子、野豬成群結夥,大大小小的河流裏盛產著鯖魚、細鱗魚、鰉魚、鯽魚等等。“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是有著遙遠的曆史的……

  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也是一片蠻荒的土地。隨著人類的發展,曆代幾位帝王作為懲罰的手段,開始往這裏流放和發配犯人。加之逃荒躲難的災民和極少數早就在這裏繁衍生息的少數民族,在這裏站住腳,頑強地征服了這蠻荒的原野。大約是到了光緒八年間,這裏便成了一個小規模的居民城,正式宣布了征服這片土地的勝利。

  英雄的人民對這蠻荒土地的征服,饞紅了侵略者們的眼睛。法國的傳教士,沙俄的哥薩克馬隊,日本的開拓團,還有軍閥統治時期的流氓惡棍,相繼在這裏開始了野蠻的經濟掠奪和文化滲透……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於天放等民族英雄就是在這方土地上揭竿而起的。

  這是一片蠻荒的土地,也是一片被野蠻的鐵蹄踐踏和蹂躪、遭受過屈辱的土地,更是一片不屈不撓的昂首挺胸的英雄的土地。

  有史以來,英雄的人民一直在這裏以頑強的生命力抗爭著、奮戰著,用光明和進步來撒鋪這片蠻荒之地,然而,道路卻是那麽曲折、那麽複雜而又艱難……

  天空的凍雲像耐不住嚴寒,在擠壓著低垂下來尋找溫暖,滿樹的冰霜、地麵的冰雪、風中的寒氣,都在伸手掠奪著行人身上的溫暖。

  白玉蘭雖然第一次身臨其境,但尋找鄭風華心切,並沒有因而心寒。

  她正朝辦事處走著,撤眸著,突然發現四五個背槍的民兵連推帶搡簇擁著一個趔趔趄趄的人正橫過站前馬路,遠遠傳來交雜在一起的搶白聲和指斥聲:

  “少他媽個巴子的廢話,快,老老實實回辦事處去!”

  “騙人的話!”

  “鬼才他媽的相信是來接站,要不是等進站去哈爾濱的火車想溜才怪呢……”

  “馬列主義口朝外,講個臭道理倒是小嘴呱呱,知不知道,能不能在這兒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是個立場問題,原則問題……”

  “走,快回去!”

  ……

  他們一聲接一聲,像不怕風大扇著舌頭,也根本沒一點怕冷的樣子。

  “躲……,你們躲……開!”被推搡的人急眼地呼喊著,掙紮著要向車站返去。“我確實是接白玉蘭,乘哈爾濱的車會這麽早到車站來嗎?”

  白玉蘭緊攆幾步聽清了,急切地追著喊:“鄭--風--華--”

  是疲勞?是無力?是喊出去被寒氣阻截住了?她使勁喊著,卻覺得傳出的聲音很小很小。

  “白--玉--蘭--”鄭風華聽到了熟悉的喊聲,拚力掙脫開搡推他的那些人,從夾縫裏跑著迎了上來。

  他接到白玉蘭電報的時候,還有點不大相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是的,她真的在春節前夕返回來了!

  “鄭風華!”

  “白--玉--蘭--”他喊著迎了上去,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怎麽要過年了還回來了呢?”

  “你說呢!”白玉蘭閃著一往深情的眼睛。她回回頭,發現那四五個人正往這兒瞧著,嘀咕著,終於克製住自己了。要不,盡管人再多,隻要是陌生的,哪怕動作不合這縣城的時俗呢,她也要緊緊依偎進他懷裏,迎著嚴寒嬌嗔地緩緩送去唇讓他吻,夢裏就想你,別後的第一次吻,一定吻得很深,吻得很甜,吻得很熱烈,要通過這一吻,把離別的思念和棄嬰之苦都補償回來。然而她沒有,卻眼巴巴瞧著鄭風華哭了。

  “走,”鄭風華抑製著自己的感情,“到辦事處找個房間暖和暖和去。”並順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提包,心裏也一陣酸楚。

  追憶那在連隊相戀不到一年的生活,從春寒料峭時在田間小歇息房丟蘋果引起風波開始,到秋霜皚皚鋪灑大地,多少次他給她的吻和她給他的吻,都深深滲入了他們的心中,分別後,每每回味,都留戀那一個個奇妙的、醉醺醺的春末和夏初的黃昏。然而都沒有這次這樣激動。

  霎時,盼望的美夢到來時卻凝成了淚珠--因為這不僅是思念,還帶著複雜的感情。

  那四五個人,有的膀靠膀,有的七扭八歪地搖晃著身體走了過來。

  “沒什麽,”鄭風華用嘴努努他們,別再讓白玉蘭以為自己幹了什麽不光彩的事情在被追拿,“他們是跟張連長一心來抓不想在農場和貧下中農一起過革命化春節……”

  “知道。”白玉蘭剛點了點頭,就見張連長從候車室那邊走了過來。

  張連長笑笑:“喲,白玉蘭回來了!你能回來過革命化春節太好了,我真沒想到呢。”

  “嘿嘿,”白玉蘭話雖然比較冷,臉上卻閃著笑容,“張連長,想不到的事情多著哪……”

  她從鄭風華信裏已經知道,他已不是當年的副連長了,現在主宰著連隊的所有大權。自從王大愣因知青舉著紅旗和毛主席像出工隊伍不整齊,而破口大罵是“像出大殯”被知青們抓住把柄,特別是讓《北大荒報》兩名記者在報紙上圖文並茂的大曝光後,威信掃地,無法再在三連主持工作了。但受王肅的袒護,並未受處理,而是調到場部辦公室當了主任。王大愣一走,他便接任了大連長的差使。

  按理,白玉蘭跟這位張連長並沒什麽恩恩怨怨,丁香剖腹產輸血時,他積極籌劃和動員,自己調到連隊“一打三反”辦公室時,經常在一起學習、開會,應該很熟悉。而今天一打眼,卻說不出什麽原因,覺得陰冷陌生。是因為他帶著人來抓不想在農場過革命化春節的知青麽?不,場革委發出號召,作為知青,不響應哪行!是因為他在隻要比他大的官麵前就唯命是從,並且拿著雞毛當令箭?當然,作為下級不聽上級的哪行!是他的穿著土得冒煙?不,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嘛,這與自己又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覺得陰冷陌生,自己也說不清楚。

  “袁排長,”鄭風華接著白玉蘭的話尾,對已走到跟前的袁大炮說:“這回相信了吧!”

  “少羅嗦……”袁大炮並不覺得自己剛才做得過分,雙手插進有搭脖帶的棉手悶子裏,“信啦,信啦,當然信啦,我這個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他說著用手悶子揩了揩霜花眉毛和細絨絨的雪白胡子,聽出了鄭風華話裏的酸味,兩頰掛著愚鈍的微笑,說:“鄭風華,你少跟我玩稀的,我也是為了你們……”

  張連長在一旁說:“鄭風華,你知道,袁排長這人直巴楞登,心眼兒很好使,其實沒啥,要理解嘛……”

  “張連長,說這幹啥,”袁大炮顯露出傲氣,根本不把鄭風華放在眼裏,“理解能怎麽的,不理解又能怎麽的,反正我是為了革命……”他確實像張連長說的直不楞登,念的書少,隻有小學畢業,頭腦簡單。他原本是王大愣選的排長,王大愣喜歡他那股你裝什麽炮他就放什麽炮的直筒子脾氣,而且讓他幹的事,隻要說服他,認準了,準保一條道跑到黑,而且善於梗脖兒拔強眼子。有人說:“袁大炮要是認準了,咬住的是個屎橛子,給麻花他也不換。”這性情脾氣,也正合張連長的心思,他一接連長,袁大炮便成了紅人。

  “好了,袁排長別說了!”張連長截住袁大炮的話,轉向白玉蘭,“怎麽樣,挺好吧?”

  “哼,”白玉蘭聽他這一問,酸辣味由心底升到了鼻尖,“哎呀,張連長,怎麽說呢,算是挺好吧……”

  “好就好哇,以後咱倆細嘮嘮!”張連長聽出了白玉蘭話裏的酸溜味兒,忙說,“站在這兒挺冷的,你和鄭風華先辦事去吧,場革委號召知青都要在場裏過革命化春節,咱們連隊有幾個不守紀律的跑了,我和袁排長他們再轉悠轉悠找找他們,把他們帶回去。”說完一揮手,領著袁大炮他們朝火車站走去。

  這位張連長,全然不像王大愣那樣倒背著手,披著衣,有個官樣兒,動輒破口罵人,憑著這個來鎮人。他卻穿著豬號飼養員和趕車老板穿的大棉襖,草編的靰鞡鞋,除了手和臉不像丁向東那樣瘦瘦巴巴,簡直沒有什麽兩樣。有人譏笑他土,說他土得一拍腳心,腦蓋頂上直冒煙。他聽了並不生氣,而且借高爬梯說,“土,說明咱當了官沒變色。”別瞧這樣,他在連隊說話大事小事還挺靈,不比王大愣差多少。大夥都知道,他布置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上邊的來頭,大概是聽慣了王大愣的擺弄,秋天落實種植計劃時,就連哪塊地想要種什麽都得和王大愣溝通溝通。王大愣也早看透了這把牌,因此,在撤離三連時,建議王肅點名選了他做接班人。

  “喂--”白玉蘭隨著鄭風華加快了的腳步,問,“張連長執政後怎麽樣?”

  “看不出怎麽樣。”鄭風華想早點到屋裏暖和,見白玉蘭邁步疲憊的樣子,又放緩了腳步,“不過,有一樣好處,知青們不像王大愣在時那樣挨罵了。但他這個拿著雞毛當令箭勁也真讓人受不了!去年場部說要‘割資本主義尾巴’,他規定一家不準超兩隻雞,兩隻鴨,兩隻鵝,有些人家房前屋後種的菜地,他都下令讓袁大炮領著人給連根薅了!”他盡管躲著風說話,但臉還是凍得像小刀子割得一樣疼,拉著白玉蘭的手:“快,緊跑幾步,到屋裏暖和暖和。”

  他倆繞過橫道,正牽著手朝辦事處跑,突然從旁邊一條小胡同裏傳來了呼喊聲:“鄭--風--華--”

  他們幾乎是循聲同時側臉望去,發現原來是李晉、丁悅純、小不點兒,還有上海知青馬力,正緊貼著胡同一邊牆,簇擠在一起,李晉在前,他們相依在後,爭著探頭探腦左看著,右看著,後看著,沒發現有人來追,一起向他倆擺起手來。

  “走,”鄭風華拽著白玉蘭的手跑了過去。

  四個人幾乎同時用笑和白玉蘭默默打招呼。

  “白玉蘭……”丁悅純在旁邊先和白玉蘭搭起話,“求你點兒事,我走時匆匆忙忙忘告訴薑婷婷了,你給捎個口信,就說我過完春節就回來,有事往家寫信。”

  “薑婷婷?”白玉蘭問。

  “是!”丁悅純臉上閃過詭秘的一笑。

  白玉蘭明白了。

  “看到張連長他們了嗎?”李晉問鄭風華。

  “到車站那邊去了。”

  “快跑吧,”白玉蘭嘴角一挑露著緊張的樣子,“說不定一會兒就轉過來,抓住就回不去了!”

  丁悅純抹一把眉毛和茸茸細胡上的白霜,“真險,我們幾個下車後一起在辦事處上廁所,看見張連長的大卡車進了院,不一會兒張連長從駕駛樓裏跳下來,接著袁大炮跟下來,還有幾個蹲廂板的也跳了下來。我看事不好,跳過廁所後麵的障子跑了!”

  白玉蘭問:“過這革命化春節,是全局知識青年統一行動嗎?”

  “什麽統一行動,就是那個操蛋張曉紅……”小不點兒話說出去,覺得在白玉蘭麵前有失體麵,伸了伸舌頭說下去,“就是他出的餿主意,帶頭向全場知青發出的倡議!”

  丁悅純在一旁截話:“聽張連長說農場局表揚了這個倡議,還要推廣呢!”

  “呸!”李晉一晃頭,“快三年沒回家了,咱們他媽的不勒他那一套胡子……”

  本來,李晉他們這幾個也約馬廣地和鄭風華的。馬廣地花言巧語說要“革命”,誰都知道他的小心眼,舍不得離開韓秋梅;鄭風華呢,剛接到白玉蘭拍來的電報。

  “你們快躲開吧,”白玉蘭給他們出主意,“別在這兒上火車了,坐一站公共汽車,從下一站起票上車。”

  李晉一揮手:“對,哥們,跟我來!”

  白玉蘭一把抓住馬力:“咳,你是從二連學習班跑出來的吧,那樣的話,你回來後,問題就嚴重……”

  “哎呀,你還學習班學習班的,那是老皇曆了!”馬力有點洋洋得意,“對啦,你剛回來不知道,就為我那用主席像章換老母雞吃的事,這類事,全場、全縣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要是弄到這程度,全場就沒有幾個好人了,能治得過來嗎,他們又不肯說把我抓錯了,弄了個名堂--取保候審!”

  “不好,”丁悅純突然指指胡同的另一頭,“張連長他們攆來啦!”

  “弟兄們!”李晉一揮手,“快跟我跑哇!”他呼喊完扭身躥出小胡同,噔、噔、噔,上了大道,朝對麵的一條小街跑去。丁悅純、馬力、小不點兒緊緊地尾隨在後邊。

  張連長抻出胳膊用手指劃著大聲喊:“李--晉--你給我站--住--”

  李晉他們哪裏肯聽,越跑越快了。

  “快!”張連長命令身旁的袁大炮,“快!給我抓住!”

  “跟我來!”袁大炮喝令一聲,身邊兩名武裝基幹民兵,撒開腿拚命地追了過去。

  他們跑過胡同口的時候,袁大炮把白玉蘭刮撞了個趔趄。

  小不點兒跑在最後,越擔心被抓住越害怕,跑到一個水樓子跟前時,他回頭一瞧,發現袁大炮已離自己很近了,心裏一驚,被腳下的冰“哧溜”一滑跌倒了,實實在在地栽了一個大跟鬥,等一翻身爬起來時,已被袁大炮幾個箭步飛竄上來薅住了脖領子。

  “你--,你--”小不點兒緊張得心跳氣喘,戰戰兢兢地問,“你們要幹什麽?”

  “幹什麽?你說要幹什麽?!”袁大炮瞪著牛卵子似的大眼睛,很橫,“就幹這個!”

  小不點兒一斜棱眼:“你輕點好不好?”

  “輕點兒?”袁大炮特意使勁拽了拽,“對你們這號的,就得這樣!”

  “得了得了,”張連長小跑著過來了,吩咐袁大炮,“快,一個人把他送回辦事處,趕快去抓李晉他們幾個。”

  “是!”袁大炮把小不點兒吩咐給身邊隨從,又噌噌地追去了。

  張連長問鄭風華:“你怎麽不抓住他們呢?”

  “我們正勸他們呢!”白玉蘭接過話:“可他們哪聽呀!”

  張連長氣得一跺腳:“咳!”

  小不點兒被一名扛槍的武裝基幹民兵押著來到辦事處,和鄭風華、白玉蘭一起找了個空房間。

  鄭風華往大板鋪床上一坐,才發現小不點兒抽嗒抽嗒地哭起來了。

  “哎呀--”鄭風華靠過去:“你瞧你,走不上就不走唄,哭個什麽勁!”

  “你不知道,”小不點兒抽搐兩下鼻子,冤屈的樣子說,“我奶奶有病住院來了電報!”

  白玉蘭說:“那你就把電報給張連長看看嘛!”

  “不,不行,”小不點兒擦擦眼淚,“張連長說,得要奶奶住院的診斷書……”

  鄭風華說:“那你就給他開來一個。”

  小不點兒越說越委屈:“眼看就要過年,爸爸媽媽來信說讓奶奶退了床位,開不出住院的證明了,張連長說我撒謊,欺騙組織,說要是逃跑就擼我的武裝基幹民兵……”

  小不點兒下鄉那年十六,再過這個年就十九虛歲了,已經和大夥兒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這第三個無論如何有點受不了,李晉一串聯就動了心,奶奶確實有了病,可爸爸來信說,請不下假來就拉倒吧,好好和貧下中農在一起過革命化春節,奶奶不要緊的,為這個,他很生爸爸的氣,他從小就在奶奶懷裏長大,聽說連自己淘氣哭號不止時,都是噙著奶奶幹癟的乳頭睡著的,奶奶嚼食喂他,冬夜被窩涼,奶奶緊緊摟著暖和他。特別是每年春節,奶奶都把家裏的年鼓搗得神神道道,偷著供祖燒香……,他從懂事起,就是盼年的。在這裏過完第一個盼過第二個,第二個盼過去,眼瞧這個又要泡湯了,眼淚潸潸地滴落了下來。再說,他還有個心裏藏著的秘密--看中了早就跑回家的程子娟,憑著自己的觀察,程子娟對自己也有意思,就是挑不開這層窗戶紙似的東西。她家離自己家不遠……,他聽說別的知青搞對象不少是靠傳紙條、寫情書,可是,可是自己不會寫呀,不,那點小學生文化水平寫不好呀,幾次想寫,怕寫漏了,怕砸了鍋。而回去可以聯絡聯絡感情……

  白玉蘭從兜裏掏出手帕遞給他擦淚,安慰著,勸說著。

  張連長和袁大炮等刮風似的追到那條小街,又追過水樓子,出了街口後發現七叉八叉的有幾個胡同,又有幾條小路通往各處,愣了愣,盲目地追尋了一會兒不見人影,忽聽一陣火車的吼叫聲,一看手表,知道那列從最東北邊鎮開往省城的火車要進站了,心裏琢磨:那幾個小子要跑可能乘這趟車。於是他一聲令下,朝車站跑去。

  從邊鎮開往省城的列車“嗚--嗚--嗚”像被酷寒凍得難以忍受似的幹叫著駛進了車站。列車要在這裏加水加煤,需停二十多分鍾。張連長和袁大炮等買了站台票進站後轉了幾圈,又在檢票口瞧著檢票員放進最後一名旅客,並蹬上列車,從尾車走到最前一節,連臥鋪都搜了,卻沒發現李晉他們一點蛛絲馬跡。張連長讓辦事處又給配了點力量,然後,兵分兩路,一路在這裏搜尋,另一路立即想法乘車奔下一個站點。布置完畢,張連長借口連隊還有很多工作要安排,先和看押小不點兒的武裝基幹民兵一起把小不點兒帶回去。

  張連長和民兵進了駕駛樓,小不點兒加上借光乘車的鄭風華和白玉蘭,還有些搭車的都爬上了大解放的板廂。

  白玉蘭一爬上這大板廂,頓時渾身就像起雞皮疙瘩一樣難受,倒是不疼也不癢,但,那滋味比疼和癢還要難受。因為不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上的……

  這是王明明判刑前開的那輛解放牌大卡車。人在淒苦綿綿的時候最易於觸景生情,從初春來到這小興安農場,剛剛入冬又返回城裏,掐頭去尾不足一年的時間,就在這不足一年的時間,圍繞著這輛車和這輛車上發生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那天真,那幼稚,那單純,在她的心裏已永遠成為懊喪和悔恨。

  她特別留神地斜睨了一下走向駕駛室的司機,是一個黑嚓嚓、胖墩墩的青年,那走路、舉止一打眼便看出是“坐地炮”。有股土性味但很沉穩,鼻梁筆挺,增加了幾分英氣,可是那嘴唇一厚,又顯得很憨,眼光不像王明明那麽賊性。

  噢,怎麽拿他和王明明比較起來?反正要有來頭,在她的印象裏,連隊這類好活,一般知青是幹不上的。當然,連長讓誰幹都能拿出合適的理由來:“坐地炮”安心,熟悉路情……

  見鬼去吧!

  馬達轟響,大解放啟動了,很穩很穩。

  鄭風華和小不點兒分別站在白玉蘭左右側,背靠著大解放的前護欄。

  大解放駛出縣城一加速,便搖搖晃晃顛簸起來,隨著顛簸越來越激烈,震蕩也越來越厲害,掀起的風一陣比一陣大,呼呼在響著,從板箱裏的人身邊嗖嗖飛過,往他們的脖子裏鑽,褲裏鑽--無孔不入,無縫不進。

  “嗒、嗒、嗒!”小不點兒讓寒風一襲,一肚子怨氣襲上心頭:去他媽個巴子的,管他駕駛樓裏坐的什麽皇上二大爺呢,反正這回也讓他們抓住了,能怎麽的,擼就擼那個武裝基幹民兵,有什麽了不起的!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勁頭促使他猛地轉過身,頂著強勁的寒風使勁敲了三下駕駛棚,嗆著風大聲喊:“慢點慢點,顛不碎也凍幹巴了!你們來嚐嚐這滋味!”

  其實大冬天往來辦事的知青,遇上場部大客車趴窩,能搭上這板廂就算好運氣的了,還有坐大膠輪的,嘣噠嘣噠,哆哆嗦嗦,差不多要多半天才跑一趟。往常還有知青接到家裏急電,搭不上又截不住車,急得團團轉無奈的時候,隻好發揚二萬五千裏長征精神,啟動自己的“十一號”大卡車--從連隊到縣城火車站,一步一步地量,緊量慢量也要一天半的時間!

  啊!這遠離太陽的地方,誰能想到搭上車就是幸福,搭上車就是自豪,有不少知青往返一次縣城回到連隊,有的專為搭車順利而驕傲地向夥伴們鼓噪一番呢!

  小不點兒是帶著情緒敲打呼喊的,但其他人卻沒什麽怨氣。連長坐在駕駛樓裏那是應該應分的,王大愣就說過:長征時戰士步行,首長還騎馬呢,何況這和平年代!是啊,這對小老百姓來說,也以為是正常的。發什麽牢騷?多少司機眼珠一瞪講話了:不讓你坐不是白不讓你坐嗎?

  這一敲很靈,大解放倏地減慢了,寒風即刻不像刮刀在脖子上來回直拉鋸了。

  “喲,”白玉蘭拽緊一下大拉毛,朝小不點兒歪歪頭,“這司機還挺聽話呢。”

  “這小子比王大愣家那個臭流氓強,不那麽流氣,”小不點兒感慨地說,“還有點人味兒,有一回,我搭他的車,主動讓我進駕駛樓,我看比他爸強!”最後這個“他爸”的字眼咬得很硬,像是要在發泄什麽。

  白玉蘭:“他爸是誰?”

  “你不知道呀?”小不點兒手朝後點劃駕駛樓:“就是在裏麵像大盤雞屎坐著的那個!”

  “王大愣的兒子開車,張連長的兒子又開車?”白玉蘭自言自語道,“真有意思!”

  鄭風華抹一把睫毛和嘴巴上的白霜說:“過去這裏是勞改農場,幹部子弟是一等公民,能開上車的是一等公民中的特等公民,聽說,不知誰編了一套喀:連長的兒子開大板,事前事後劃攏點;科長的兒子開大客,親戚朋友都有座;場長的兒子開轎車,跟著爹爹混吃喝,會計的兒子開膠輪,得得嗦嗦也交人。”

  “哈哈……”白玉蘭凍得跺跺腳笑了,“挺有意思的。”

  大解放駛出縣城,速度又開始加快了。沒有樓房的遮擋,沒有樹林的掩護,他們被包圍在呼嘯的寒風中,互相擠靠著站著,任憑寒風往脖子裏、袖筒裏、鞋縫裏鑽著……

  車輪飛轉。甩在身後的,奔向前麵的,是凍僵了的赤裸裸的北大荒原野:大地,蓋著白茫茫的厚雪;遠處山林,似白茫茫的鬥篷;公路兩旁尚未長成的小樹上的積雪早被狂風甩得幹幹淨淨,光禿禿的樹權和枝幹在寒風中哆嗦著,像在哀訴,像在呼號。

  這景色,對白玉蘭來說是神奇的,又是陌生的。入冬以來,隨著一場場大雪降落,大地的雪被漸漸加厚,草原、田野、大小道路都淹沒在了白雪裏。如不到跟前,連村落都被雪埋住了,令人飽嚐北大荒冰雪世界的滋味,比比皆是雪,山多大雪多大,地多廣雪多廣,路多長雪多長。

  啊,這令人心胸開闊又令人生畏的茫茫雪原呀,誰能揭開,誰能知道,你覆蓋著多少故事呀!

  滾滾的車輪掀起陣陣冷風嗷嗷叫著,卷起縷縷路基上的碎雪粉呼呼飛濺著,像在給這大解放助威。

  白玉蘭不像小不點兒已經度過了兩個這樣的嚴冬、經過了冰寒的考驗和錘煉,她覺得腳由冷變得疼痛起來,那疼勁兒從腳趾尖直往心窩、心尖上鑽,難忍地顫栗在凜冽的寒風中,耐不住了,凍得直跺腳,漸漸,不由自主地歪到了鄭風華的懷裏。

  “嗒!嗒!嗒!”小不點兒也覺得有點受不了,又轉過身來使勁敲了三下駕駛棚,然後俯下身子衝著駕駛樓裏喊俏皮喀:“解放軍還寬待國民黨的俘虜呢,要凍幹巴啦,出來換一換吧!”

  “才多一會兒!瞎叫喚個屁,你凍死鬼托生的?!你這小叛逃還有理了!”那民兵“砰”地推開車門,衝著小不點兒講話,“張連長說了,等超過前麵那輛車,就和你們換換!”

  “行啊--”張連長對身旁的民兵說,“換就換吧,可能他們也確實凍得夠嗆了!”

  “嘿!身上哪那麽多嬌毛,”民兵不同意,“趕,就趕上前麵那輛,讓他們將就點吧,這些調皮搗蛋的玩意兒就不能慣他!”

  “前邊車在哪兒?你跑它也跑!什麽時候能攆超過去?”小不點兒氣囔囔地:“純粹餿主意!”

  他們仨聽了民兵的話,隨著小不點兒的嘟囔,幾乎同時側返回身,頂著呼嘯的風,眯著眼,像在茫茫大海中陷入致命恐怖的人翹望綠洲一樣,瞧啊,瞧啊,終於都瞧到了--在從車輪下延伸出去老遠老遠的地方確有個黑點點車影。

  “嗒嗒嗒,嗒嗒嗒……”小不點兒像擂鼓一樣又敲又喊起來,“我們凍屁了,凍硬了,凍幹巴了,可憐可憐吧……”

  人在危難之中,當意誌覺得堅持不住的時候,身體也就更覺得難以支持;越難以支持,也就覺得越冷,喊出的話音都像被酷冷和寒風凍裂了般顫抖著。

  駕駛樓裏再沒有回聲了。

  一股強烈的寒風從輪下卷起雪塵,飛旋著漫過駕駛樓襲擊著他們的後腦勺,那架勢像要把一切吞噬掉似的,硬擠硬鑽進脖子,像一條條毒蛇用鋼刃般的舌尖舐咬著肉皮,使人鑽心般絞痛,隨之,便是高度疼痛後的麻木。

  那幾個搭車的緊緊靠著車廂板背著風斜身坐著,也是一副難忍的樣子,誰也不吱聲。

  這疾駛著的小小的大板車廂,是此刻北大荒冰寒世界裏一片最酷寒的天地,車的飛駛給這裏積聚了瘋狂的冷!野蠻的冷!

  他們間或下意識無濟於事地跺著腳,時而回頭瞧瞧,前麵的黑點越來越近,幾乎同時感到了難以支持,不約而同地坐到了車板上。

  大解放緩緩滑下了一個路坡後,在遠處發現的黑點處戛然停住了。

  車一停,風便停。車上的人就像從冰天雪地裏走進房間一樣頓時感到了溫暖。

  張連長和民兵鑽出駕駛樓,衝著車上說:“快快快,下車跺跺腳暖和暖和。”

  鄭風華和小不點兒先後跳下板廂後,一起伸出胳膊扶白玉蘭下了車,一起踏踏踏踏地跺起腳來,他們的鞋已被凍得僵直,硬邦邦地箍著不知是麻木還是疼的腳上,跺腳的聲音就像石錘在敲打石板。

  小不點兒連蹦帶跺跑開了。

  白玉蘭跺了一小陣子,再無力支撐著身子,一下滑躺在雪路上。

  鄭風華急忙蹲下來,摸摸她的臉,是涼的,摘下她的手套攥攥她的手,也是涼的,著急地問:“怎麽樣?能堅持住不?”

  “能!”白玉蘭顫抖下嘴唇,勉強說出了逞能話,“就是有點凍腳。”

  “你呀,”鄭風華說,“在車上我就告訴你,你的棉靴薄,讓你把手套摘下來套在腳上,你不肯……”說著,幫她脫掉鞋,給她墊在P股底下坐著,隔著尼絨襪用手一捂,像石塊一樣,而且僵直,急忙解開自己的棉襖,讓她的腳伸進了自己的懷裏,然後又用棉襖襟緊緊纏裹住。

  “怎麽樣?”鄭風華問。

  白玉蘭笑著點點頭:“嗯。”

  雖然酷冷嚴寒,但她的心是熱的,即使是這種場合,也覺得比在家裏的熱炕頭坐著踏實。

  鄭風華幹脆給她脫掉襪子,讓腳暖進自己的前胸,接著又讓她的雙手伸進自己的袖筒裏。頓時,他的胸前和袖筒裏像塞進了幾塊冰塊,心裏冰得一個冷戰,但立刻穩定住了,沒讓白玉蘭看出來。

  她漸漸感到舒暖了。有精神頭撒眸起周圍的人了,都在蹦蹦躂躂跺腳。

  小不點兒在蹦,張連長和那民兵也在蹦,駕駛樓裏是暖和一些,可也不是暖窖。

  隻有張小康來來往往駕車,習慣了這溫度、這環境,光著腦袋朝那“黑點”走去。

  怪不得大解放這麽快就追上了,原來是附近的一輛膠輪拖拉機和一輛牛車在這個路旁岔口相遇錯車時,由於這裏是公路的漫坡底,膠輪拖拉機駛下來時路滑,車輪往左一偏滑,把相遇的牛車撞進了路旁的雪溝裏,膠輪拖拉機橫在路中間,擋住去路。司機正往牛車上係繩,準備把牛車從雪溝裏拖出來。

  “師傅啊,快點快點呀,”張小康走過去督促,“我們車上的幾個要凍壞了……”

  “廢話,誰也沒在火鍋裏!”

  張小康讓膠輪拖拉機司機搶白了一句,沒覺咋的。他知道這個時候司機是最心煩的,湊過去幫著忙活起來。

  小不點兒聽得真切,心想:這小子真好脾氣,便湊過去探著頭說:“喂,張師傅,別凍死人不償命啊,一會兒該我們到駕駛樓裏暖和暖和了。”

  “好好好,連長說了。”張小康點點頭。

  小不點兒得到了安慰,又抄起手蹦躂起來。他人小體輕,小胳膊小腿,底氣不足,抵抗能力差,蹦躂一陣子,雖然覺得腳不那麽麻木疼痛了,身上還是覺得沒有熱乎氣兒。

  他又蹦回牛車跟前,想看看他們綁好沒有。突然他發現拴在路旁小樹上的老黃牛叭嗒叭嗒屙下兩攤糞來,那冒著熱氣的牛屎吸引住了他。他急忙跑上去,用腳踹開牛P股,隨即一隻手一個插進牛糞裏。頓時,一股暖流從皮膚滲進,暖融融的很舒服。

  他抬起頭看看牛P股,想等它再屙出來時喊鄭風華和白玉蘭也過來借光享受享受,瞧著瞧著,那牛不屙了。他心裏還想,留下一個不插好了,別讓他倆再說自己不夠哥們意思呀!

  寒風輕輕吹著,一層層吞噬剝奪著牛糞裏的熱氣。

  小不點兒想拔出手,但覺得裏邊還有點熱氣,又舍不得。雖然糞砣外殼有了凍層,但裏邊還溫乎乎的。就這樣地過了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

  漸漸,他確實感到涼透了,雙手往外使勁一掙,不料糞砣早已凍結在雪地上了,砣殼也越來越厚,就像手銬子一樣堅硬地箍住了手,好在糞砣心略顯鬆軟,手指還可以稍稍動彈動彈。

  “不好啦,不好啦……”小不點兒又掙了兩下沒掙動,哭咧咧地叫喊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這時,膠輪拖拉機把牛車剛剛拉出雪溝,人們聽到呼喊,不知出了什麽事,呼呼啦啦都跑了過去。

  張連長哈下腰扳扳糞砣,費了很大勁也沒扳動,氣嘟嘟地說:“你是真能出洋相。”

  “不好嘍!”張小康湊過來,“再過一會兒,弄不好就連胳膊帶糞砣一遭凍實了!”

  膠輪拖拉機司機一看,說:“好辦!”說完轉身回到膠輪車裏拎來一把鐵鍬,將鍬尖緊貼糞砣邊兒,使勁往下一鏟,糞砣帶著厚厚的一層冰雪被鏟了下來,接著又鏟那個。

  “哈哈哈,”那民兵聳聳肩上的槍背帶,指劃著小不點兒哈哈大笑,“我沒給你這小逃犯戴手銬,自己做了個牛糞的戴上了!”

  鄭風華著急地上去用力掰牛糞手銬,但是掰不動,瞧瞧張連長:“張連長,怎麽辦?這樣還是不行啊,弄不好當真凍實了,把手凍壞了!”

  一股冷風吹來,掠著路麵上的雪塵嗖嗖地貼著地麵飛馳而過,俄而將雪塵旋起,像根粗大的螺旋雪錐旋轉著,飛著紮向天空,要把天空紮透似的。

  “嗚嗚嗚……”不點兒冷顫一下,雙手對在一起使勁的碰撞,兩個牛糞砣外殼凍得梆梆硬,“怎麽辦呢!怎麽辦……”

  “怎麽辦?”那民兵覺得抓他費挺大勁,現在卻幸災樂禍,洋洋得意,“跑哇!”

  鄭風華推他一把:“行了,行了,別火藥味了!”

  “來來來,”轉眼間,張小康從駕駛樓的小工具箱裏取來一把小鋸條,抓起小不點兒的一個手腕子,吱嘎吱嘎鋸起來,隨著鋸齒的磨拉聲,牛糞粉末紛紛灑落飄飛著,當鋸齒深深進去快貼近肉皮時,張小康停止鋸拉,雙手使勁一掰,牛糞砣“哢吧”一聲開成了兩半,除貼肉皮的一層稀粘外,其餘已全成了冰塊了。

  “快點再鋸那個。”張連長像下命令。

  張小康又吱嘎吱嘎鋸拉起來。

  “真他媽的有意思,”那民兵拎起兩半牛糞硬殼,端給小不點兒,嘴角現出一絲嘲笑,“我說小不點兒呀,我看你這牛糞手銬將來可以進博物館呀!”

  小不點兒的狗皮帽翼在他呼喊時腮一鼓,嘴一咧,係繩已經掙開,嘴巴凍得通紅,嘴唇翕動著,兩排牙打起架來。趁張小康鋸拉著,鄭風華上去用雙手給他搓起來。

  很快,另一個也被鋸掉了。

  “我自己來,”小不點兒推開鄭風華的手,使勁又蹦又跺雙腳,雙手不住地在兩腮上猛搓,漸漸暖和點了,“他媽的,那陣兒,王大愣說剛來開荒建點時,寒冬臘月站在野地裏撒尿,不等到地就凍成冰條,我以為他扯王八犢子吹牛皮,看來真差不多……”

  “喂……”張小康坐在駕駛樓裏推開車門喊,“開車啦!開車啦……”

  小不點兒搓著手回頭一看,張連長和那民兵都站在車門口,就急忙跑上去:“說話算數,該我們仨進去坐一會兒了!”

  “你先上,”張小康倡議說,“都上來,擠一擠吧。”

  鄭風華問:“能坐下?”

  “能,”張小康下了車,“你們先進去仨坐好,最後倆坐在腿上,將就點,擠擠還暖和……快快快!”張連長、民兵、鄭風華先進去坐下後,小不點兒坐在民兵腿上,白玉蘭坐在鄭風華腿上,一進去身子就沒有一點活動的餘地了。張小康推推白玉蘭:“往裏斜斜身子!”白玉蘭身子往裏一斜,他使勁一推,“砰”地把車門關上了。

  小小駕駛樓裏人擠人,人坐人,誰也動彈不得,隻聽P股下馬達在轟轟震響。這大冬天,司機停車時從來不敢滅火,隻要一滅火就很難再打著,時間稍一長,水箱就會凍了。

  “將就吧!”張小康上了駕駛座,邊拽車門邊說,“前天,這裏擠六個哩!”

  張小康看了看那幾個搭車的都上了板廂,輕輕掛上擋,緩緩地啟動著走了一會兒,逐漸加大油門,像飛一樣朝前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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