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上下）

第四十七章

　　又是一年春草綠。

　　北大荒的中耕圖已經一改幾十年的畫麵，早晨，再也聽不到催促上工集合的哨聲了，天剛蒙蒙亮，你就聽吧，這家院門“吱咀”一聲響了，那家的拖拉機“轟隆”一聲發動起來開走了。綠浪初起的田野裏，那種人機畜齊上陣，成千上萬的老複轉官兵們、城市知識青年集合到一塊大地號的夏鋤大會戰，已經成了北大荒畫家們自豪的“曆史作品”掛在牆上了。隨著農業科技的發展，各種化學滅草劑名目甚多，有的在翻地的時候就隨犁下地，沒等雜草露頭，就被消滅在了萌芽狀態。亭亭幼苗，迎春風展葉，多麽悠揚自得。北大荒告別了荒涼，北大荒的田野也告別了草荒……

　　北大荒的另一番新景象，不再是成千上萬畝田野裏共掀麥浪、玉米浪、豆苗浪，而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豆、麥、玉米綴成一片深淺有別的綠浪，共奏一支迎風曲。被不同綠色分割成的一片片田野頭上，蓋有一幢幢簡易房，那是一個個家庭農場主的田間歇息室，有的小房頭旁碾壓出了一塊塊曬場，當年分地辦家庭農場，曬場不夠用，大家一看家庭農場的體製穩定了，開始自己興建場院了，為了方便，就直接建在這地頭上了。

　　別看一片片低空中，還像當年飛翔著一架架農用飛機，噴灑的內容變了，當年幾乎都是噴霧滅草，現在是噴追葉綠肥，農場統一噴灑，按麵積向農場主收費。

　　北大荒變了，確確實實是變了。細心人一看，地裏的作物品種也變了……

　　燦爛的朝陽把光輝鋪滿了北大荒綠茵茵的田野，那麽公平，那麽均勻。

　　薑苗苗和劉風耀乘一輛桑塔納轎車朝光榮農場駛去。薑苗苗坐在和司機平行的前麵，劉風耀坐在後麵，心裏直覺得別扭，因為這不僅僅是誰前誰後的問題，這是權力的象征。當時，也就是要來小江南農場前，陳太遠對他說的是來當主要領導，當然就該是和其他農場一樣的模式--書記兼場長，萬萬沒料到，這個賈述生搞突然襲擊，來了個黨政分設，還有什麽明確說明，黨委領導下的場長負責製。很明顯，雖然行政上是一把手，那麽，在班子裏就是二把手，相當於其他場的常務副場長和副書記捆成一個人用；還有麻煩事兒，小江南場原來就有個副書記兼常務副場長，所以，就連二把手也不如，還有個副書記分搶了不少權力。幹了一陣子，他越來越覺得不順，又窩火，又憋氣，給陳大遠打了兩次電話。陳大遠在電話裏也說，沒想到賈述生這人蔫聲蔫語，竟這麽油滑，這麽膽大，這麽會耍政治手腕，勸他忍著，別說賈述生這樣的老複轉官兵，就是當年的山東支邊青年們也退休就在眼前了。

　　一年，又一年，對於劉風耀這種權力欲很強的人來說，是多麽難忍難熬啊。

　　“薑書記……”劉風耀說，“今年春天，可是咱們北大荒不平凡的春天啊。”

　　薑苗苗思考了一下，不解其意，她知道劉風耀從來不這麽輕易感歎一件事情的，問：“劉場長，今年春天有什麽特殊的？”

　　劉風耀得意地輕輕一笑：“你再想想。”

　　薑苗苗又想了想回答：“想不出。”

　　“薑書記，看來您可真是一心撲在工作上了，”劉風耀說，“今年的春天，是十萬複轉官兵開赴北大荒第三十六個春天的紀念日呀。”

　　薑苗苗不解：“逢五、逢十才是人們約定俗成的大紀念日，三十六是什麽說法呀？”

　　“嘿，單這個三十六是沒什麽特殊意義，”劉風耀是實在憋不住這種盼望的心情，“但是，兩個數字碰在一起，可就是特殊的，甚至對一些人來說，有轉折性意義。據我了解，來咱北大荒第一批複轉官兵，當年都是二十四五歲，這三十六加上二十四五不就是一個整數嗎？”

　　薑苗苗這才明白，劉風耀的意思是，這些人將在今年要相繼退休了，不用看他的神情，單聽口氣，就知道他的心機了。心裏油然生起了厭惡。她沒有吱聲，停了一小會兒，氣得喘起了粗氣，看來，他是在盼望著這些人早點卸任。不知怎麽，一下子來了孩提時愛賭氣的脾氣，說：“我還差好幾年呢。”

　　“我知道……”劉風耀說，“據我所知，賈書記今年也到點兒了。”他話一出口又覺得太露骨，忙變換口氣，“國家這種規定真沒辦法，像賈書記這級幹部，這樣有思想、有幹勁的幹部到六十就退休，太可惜了……”他最後感歎一句，“哎，大自然的規律，人的生死法則，誰也改變不了啊，誰都得走這條路喲，赤裸裸來到人間，待六七十年，又一股青煙向西方飛去……”

　　薑苗苗不耐煩了：“來得一樣，走得不一樣啊……”

　　劉風耀聽出了味道，知道再搭茬兒，可能就沒好果子了。

　　“薑書記……”劉風耀想緩和一下氣氛，“賈書記真不愧是熱愛北大荒的楷模呀，也真不愧是光榮農場、小江南農場的老領導，對這裏有感情，聽說不搬家的意思，就是退休了要回咱小江南度晚年，到時候咱們可真得關照好他老人家……”

　　薑苗苗沒有回應。

　　劉風耀感到薑苗苗不高興了，又找話：“這次，局裏在光榮農場開現場會，賈書記要親自來講話，夠重視的了，也是對光榮農場夠有感情的了，這幾年，賈書記在光榮農場抓點，可真沒少付出辛苦……”

　　劉風耀喋喋不休，想讓薑苗苗回應一兩句，可他聽到的隻有車窗外嗖嗖嗖的車體兜風聲，還有嚓嚓嚓車輪子的磨地聲。

　　嗖嗖嗖，嚓嚓嚓……

　　局辦公室提前三天就已給各農場發了電傳通知，定於今天在光榮農場和小江南農場召開兩個現場會，會議采取先在光榮農場集中然後走著開的方法，最後在小江南農場結束做總結。

　　別的農場來書記兼場長，小江南農場隻好薑苗苗和劉風耀都來了。

　　光榮農場格外熱鬧起來，主幹橫路上空掛上了彩旗，辦公樓、招待所和顯眼的牆壁上都貼有“熱烈歡迎各級領導來我場檢查指導工作”的大字標語，電線杆子上的高音喇叭裏循環地放著迎賓曲，一百多輛大吉普、轎車從四麵八方駛來，大樓門前、招待所門前停滿了車輛。

　　光榮農場沸騰了，歡笑了。

　　高大喜笑著，精神抖擻，臉上的皺紋像是一下子平整了不少，他和班子成員在會議室門口，以東道主的身份表示歡迎來場參加會議的各單位領導。

　　賈述生在局辦公室主任的陪同下一進會場，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賈述生擔任局黨委書記以來，經常深入到農場、生產隊調查研究，幫助基層解決了許多實際問題，受到了大家的歡迎，同時也享有很高的威信。

　　辦公室主任報告一聲說參加會議的人員到齊了，賈述生看看手表，還沒到開會的時間，心裏很高興。這幾年，不光是經濟發展，改革深入，幹部的作風也有很大轉變。要是那些年，說八點開會，八點半了，人還稀稀拉拉往會議室進。陳大遠有自己的習慣，像這樣的大會，總得人都坐齊了，常務副局長或副書記去請，才露麵走上主席台。

　　目前，按時或提前進入會場已經成了幹部們的自覺行動。賈述生很隨便地走上了主席台，大家剛要鼓掌，讓他一伸胳膊揮了回去，說：“同誌們，現場會議的內容大家都知道，這次會就是走著開，邊看邊聽，最後由我在小江南農場做總結講話，局黨委在討論我的講話稿的時候，有的領導同誌說，別看在光榮農場和小江南農場開的是次小會，在北大荒的發展曆史上，卻是一次具有戰略性意義的會議，我先講幾句……”

　　他的話到這裏，台下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同誌們，不要鼓掌了，不要鼓了，”賈述生又一揮手，掌聲停了，他放大聲音，“好，那我就從這一點上先說幾句吧，如果說五八年十萬複轉官兵開進北大荒後的二十多年間，我們完成了向地球開戰和規模化開發建設的任務，那麽，從八十年代到現在又是一個十多年的時間，我們先後完成了和正在進行著三大革命，那就是管理體製的改革……興辦家庭農場，進行戰略性結構調整……發展市場農業，實施產業化經營……大力興辦龍頭企業，走產、加、銷一條龍的經濟發展之路。實踐已經證明，這是我們北大荒國有農場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有效探索。今天，我們一起邊走邊看三個點，在光榮農場看兩個，到小江南農場看一個，看完以後，進行討論，大家共同研究，北大荒的發展怎樣走向快車道。好，我就簡單說這麽幾句，出發……”

　　高大喜的車打頭，賈述生的車緊跟，其他車都依次出動，一輛接一輛，浩浩蕩蕩地出發了。浩大的車隊引得光榮農場的職工、男女老少都站在街頭看。這車隊的陣勢，在北大荒還是第一次，它在向人們展示著：北大荒興辦家庭農場，不是什麽分割得像農村農戶了，而是還在統著，還在管著發展，隻不過是這裏的領導改變成了另一種方式和方法……

　　車隊像一條長龍來到浸油廠，交警指揮著車停放好，賈述生在最前麵，拿著半自動化喇叭，從這車間進，介紹一番，又從這裏出進另一個車間，又介紹一番。參觀完成品庫，組織大家圍成一個大圈兒，把喇叭交給高大喜對大家說：“下麵，請高大喜同誌給大家介紹經驗！”

　　掌聲過後，高大喜客套幾句，說：“同誌們好，歡迎大家到這裏來指導工作。大家都知道，這就是五年前產品無銷路，發不出工資，引發群眾大規模上訪的原農場浸油廠。這幾年，我們在局黨委賈書記的親自指導下實施了破產、清理債務後，工廠獲得產權75%，又投入八幹多萬，引進六千多萬，職工入股三百多萬，擴大了廠房，引進了美國新設備，改造成了現在的光榮油脂股份有限公司，開發了四種新產品，有色拉油、分離蛋白、奶油、卵磷脂，這四種產品市場看好，供不應求。去年企業盈利一千二百萬，今年計劃盈利一千八百萬……目前，年加工大豆八萬噸，已經成了我們光榮農場以及附近農村大豆的龍頭企業。我們有深刻體會，國有企業不轉換機製沒有出路，不搞產業化經營就不會獲得好的效益，農業的出路在於深加工……”

　　在場的人看著、聽著，無不讚歎不已，高大喜剛要刹尾，賈述生說：“高場長，你再把你們最新開發的項目向大家介紹一下。”

　　“還沒有完全實現的事情，我本不想說，既然賈書記有要求，我就簡單向大家匯報一下，”高大喜繼續講起來，“我們從一個資料上看到，日本一個地方政府為了提高人口素質，在一兩所小學八到十五歲的學生中搞對比試驗，五年後發現，每天喝一杯豆奶粉的學生比不喝的學生普遍長高兩公分，我們把要推廣這個做法的打算和附近一市二縣的教育部門一說，那裏的領導、老師和學生，特別是學生家長都非常擁護，已經進了設備開始出產品。如果有了明顯成效，我準備在這個市和兩個縣全部推開。到時候，我們將大力發展奶牛業，發展大豆生產，初步估算，這個項目比單種大豆的綜合效益要高出三倍多……”

　　賈述生接過話說：“如果受到歡迎，我們北大荒各農場可以實行強強聯合，也可以實行強弱聯合，爭取五六個農場聯合辦一個豆奶粉廠，咱們還可以打出北大荒綠色無汙染食品的旗號，形成專利食品，打進省城，先打進全省各市縣，再占領全國一些大城市的市場，以北大荒人的名義向全國提出一個口號：讓一杯北大荒豆奶強壯一代又一代……”

　　人圈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同誌們聽見了吧，”賈述生說，“光榮農場更新觀念，經濟發展戰略的變化，既有深化企業內部改革、舊企變新企新製的經驗，又有構建龍頭企業帶動一方經濟發展的經驗。好，出發，我們去參觀下一個點，要求大家坐車出場區以後都打開車窗往路兩邊的地裏看。”

　　高大喜打頭的車一出場區就慢行起來，長長的車龍隨即慢了下來，一扇扇車窗打開了，一個個腦袋往外探視著。人們發現，成片成片的土地上，除了大豆之外，一塊塊方田裏，再不是過去麥浪滾滾，也不再是豆苗一望無際了。長條田裏種著芝麻、白瓜、花生、紅小豆，再前進一段，過了一條防護林帶，變成了藥材苗，有甘草、黃芪、防風、藏紅花……還有一些葉形很怪，一般人叫不出名字的。

　　高大喜的車開到路邊，在兩片方形地的中間停下下了車，車被交警調走了，來一輛被調走一輛，一百多名場長集中在路上，有的走進地裏，有的在邊上看著，議論著。

　　“同誌們集中一下，”賈述生大聲說，“下邊請高大喜同誌介紹一下光榮農場進行種植業結構調整的情況。”

　　高大喜接過半自動化擴音喇叭說：“賈書記在這裏親自蹲點指導，我們按照局黨委關於積極調整種植業結構，大力發展高效農業和訂單農業的指示要求，積極組織家庭農場主廣開門路，在國內外尋找市場，發展訂單農業，效果比較顯著，全場一萬八千個家庭農場，共承包土地四十八點二萬畝，大部分經濟作物，都簽了訂單，種植的五十八種經濟作物已占場耕地麵積的百分之五十一，經濟效益比單純種糧食作物提高了三點四倍……”他說著指指路兩邊的兩片地，“這是我們一個較大規模的家庭農場和韓國客商簽訂合同種植的辣椒，已經連續兩年，合同履行很好，效益也很可觀……”他說著把喇叭交給了這個家庭農場的場長，對大家說：“下麵，就請我們這個家庭農場的場長向大家匯報一下他的經營和效益情況……”

　　大家越聽越振奮，越看越受鼓舞，等到了小江南農場的北大荒大米加工廠，很多場長更是讚歎不已。他們不少都是隻在局工作會議上聽過一次經驗介紹，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過報導，真沒想到這麽大的規模、這麽好的經濟效益。特別是討論的那半個下午，可謂群情振奮，都表示要學習光榮農場和小江南農場的經驗，回去以後集中領導，集中財力，組織大家大幹一場。有的還說，回去就組織生產隊長和家庭農場主來參觀學習。特別是賈述生的總結講話，更是鼓舞人心，要說人人都摩拳擦掌，並不誇張。

　　賈述生作完報告，一陣掌聲後，主持會議的局黨委副書記先講了如何貫徹好這次現場會的要求，接著宣布了兩項決定：一是農墾部關於賈述生延期退休的決定，通知說，鑒於工作需要和賈述生的身體狀況良好，經部黨組研究，並協商有關組織部門同誌，決定延長賈述生的退休年齡，繼續擔任北大荒農墾局黨委書記，至於延期到什麽時間，屆時根據實際情況再定；二是經小江南農場申報，局黨委研究同意，省人民政府已經研究決定，高小穎同誌被授予全省特等勞動模範光榮稱號，並經全國總工會批準，獲本年度五一勞動獎章。隨著宣布，會場又爆發出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有人說，這是這些年來，局裏開會掌聲最多，群情振奮、氣氛最濃的一次。

　　賈述生臨走的時候，薑苗苗陪同他看望了李開夫和連喜。賈述生在李開夫的辦公室坐了好一陣子，詳細問了加工廠的遠景規劃，並談了自己的意見。連喜禁不住問：“賈書記，你說，像李開夫這樣的人可不可以入黨？”賈述生笑笑回答：“接收黨員的權力在場黨委，場黨委研究同意就可以，場黨委研究不同意，就是不可以。”連喜愣了一下，瞧瞧薑苗苗，薑苗苗又和賈述生一對目光，幾乎同時，兩人都笑了。這給了連喜一種感覺：他倆肯定是為這問題交換意見了。

　　薑苗苗、李開夫和連喜送賈述生到辦公樓門口，賈述生進了車又出來，站在連喜麵前，笑笑又收起笑容說：“連喜，和嘉嘉的事情要放下包袱，我相信你會處理好這個問題的。”

　　賈述生說完，一哈腰又進了車，衝著薑苗苗等擺擺手，轎車鳴笛一聲，倏地轉起車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