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上下）

第十章

　　賈述生也聽說高大喜開的那個會了；而且聽說了高大喜在會上的激昂情緒和火藥味兒，尤其聽說了會上那一陣陣熱烈的掌聲。說心裏話，他對高大喜的戰前動員的鼓動能力是很佩服的：在朝鮮戰場上，有兩次戰役都是麵對強大敵人的優勢進攻時，他拍著胸脯一番動員，又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取得勝利。兩人帶領複轉軍人開進北大荒不久，在那次祝賀開荒萬畝慶功大會上，李開夫煽動渙散情緒，也是他跳上舞台，高舉從上甘嶺帶回的被戰火燒焦了的鬆木疙瘩，一番慷慨陳詞，穩定了一部分要逃跑的人的情緒。賈述生被打成右派的時候，除魏曉蘭之外，也有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想大肆攻擊，興風作浪，被高大喜壓了回去。回憶在北大荒的風風雨雨，賈述生確確實實充滿了對高大喜的深深的感激之情。小江南農場從光榮農場分離出來以後，一條共修的連接兩個場的友誼路，既象征著兩場也象征著他倆的友誼。矛盾和隔閡，就從高大喜聽到風言風語開始，兩人間就有了些說不清的疙疙瘩瘩的東西，不全是工作之間的，也不全是兩個人之間的。

　　賈述生伏在窗前的寫字台上看明天大會的講話稿，看著看著，很後悔一件事情：那天晚上，高大喜來辦公樓看薑苗苗，已經聽出薑苗苗對高大喜的一些怨氣，也看出他們兩口子吵過架，薑苗苗是賭氣從光榮農場回到小江南農場的，就該把他倆叫著，來家裏吃餃子。他望著窗外，模糊的燈光成了昏乎乎一片。薑苗苗眼淚簌簌向自己身上傾斜的時候，一接觸到自己的身體，一股熱流充斥著整個大腦，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觸到第二個女性，突然，他微顫的血管轟轟地跳起來，比第一次擁抱馬春霞還激動。其實，不僅是苗苗早就愛著他，他在剛進北大荒見到這位美麗的姑娘時，也動了心，想起家鄉的馬春霞還沒有最後音訊，這一念頭也就飛走了。現在想起來，能對得起高大喜的是，自己雖然愛薑苗苗，薑苗苗也愛自己，薑苗苗向自己傾斜時，自己能很快推開，倘若雙臂敞開把薑苗苗抱進懷裏，盡管是神不知，鬼不覺，說不定要給自己的心靈深處留下永遠抹不掉的懺悔，甚至說不定會發生些什麽意想不到的故事，以及故事裏的故事……

　　“述生，吃飯了。”賈述生起身走進餐廳時，馬春霞已經把翡翠麵盛好擺在餐桌上了，外加小雞燉蘑菇，還有一盤酸菜炒肉。

　　“春霞，”賈述生還被剛才的回憶牽著，心平靜不下來，他努力鎮靜著自己說，“我也幫不上忙，這麽費事兒，以後就不要再做這種翡翠麵了。”

　　馬春霞邊坐下，邊給賈述生放上一雙筷子，說：“你不是喜歡吃嘛。”

　　賈述生拿起筷子，像很陌生一樣打量了馬春霞一下，吃一口麵條，邊伸筷子夾菜邊說：“喜歡吃是喜歡吃，就是你太累，再說，有翡翠麵，吃點小鹹菜就行了，還又炒又燉的。”

　　“述生，”馬春霞邊吃麵條，不緊不慢地說，“說累也確實累，我覺得回來做做你喜歡吃的菜，費點事兒受點累，就像換腦筋一樣，倒覺得挺舒服……”魏曉蘭追求賈述生不成，對馬春霞從山東後追上來嫉恨在心，既然你賈述生瞧不起我魏曉蘭，我也不能讓你倆團聚，就以調馬春霞去農大深造學習為名，讓馬春霞離開了賈述生。馬春霞學的是財會專業，賈述生當場長後，他左思右想，也不能讓自己的妻子在財務科工作，場長管錢、批錢，老婆再在財務科管賬，不管別人說什麽，自己也覺得不好，他提議把馬春霞安排到生產科當了統計，專管農場的各種數字報表，生產的、農業的、畜牧的、機務之類的，下達上報，抄送場各領導，一年四季忙得不可開交，她終日陷於電話和十個數碼再配有小數點編織的各種數字裏，機械枯燥，把馬春霞的性格和賢妻良母形象束縛得有些呆木了。場裏都稱讚，經馬春霞過手的數字，基本是準確無誤。賈述生說：“以後，連喜和嘉嘉不回來，就別這麽費事兒。”

　　“好，”馬春霞吃一口菜說，“述生，這幾天機關哄哄的，就像開了鍋，都在議論家庭農場的事兒，更多的話題是高大喜開了全場幹部大會，有人說是衝著你來的，說是還有陳書記支持……”

　　賈述生笑笑：“他不會衝我來。”

　　“你知道，高大喜這人剛硬，事業心強，尤其對北大荒這片黑土地，心血都像埋裏了。”馬春霞說，“就是對你，也不是對你這個人來，而是你要辦家庭農場這件事兒，你可要掰扯開。你倆是從戰場上死裏求生的戰友，高大喜在戰場上救過你，來北大荒後，你挨折騰時，高大喜沒少保護你，鬧僵了，人家會笑話你。”

　　賈述生笑著點點頭，心裏讚歎妻子多麽純樸而善良，說：“不會，不會。”他吃口菜接著問，“春霞，你說，高大喜要是反對辦家庭農場，我看準了的，也不能不幹呀？”

　　“倒是，要我看，辦家庭農場是個方向。”馬春霞說，“你們是兩個場，還不像在一起搭班子，一個讚成一個反對，那就不好辦了，你就辦你的，千萬不要管人家光榮農場怎麽樣。”

　　賈述生笑了：“對，沒錯。”

　　馬春霞說：“述生，高大喜好長時間沒到咱家來了，你可能也好長時間沒去他那裏了，上次來時，我就看出他怎麽像是心情很浮躁，前幾天局裏召開生產科長和統計會議，我聽光榮農場的徐磊說，高大喜最近動輒就發脾氣，他有些難事兒，這時候，你得關心關心他呀！”

　　“春霞……”賈述生問，“他有什麽難事兒？”

　　馬春霞說：“你這個人呀，幹工作行，就是觀察人不行，這是老毛病了。”

　　“怎麽是老毛病？”賈述生追問。

　　“怎麽就不是老毛病？！”馬春霞說，“剛進北大荒的時候，你和高大喜隻顧開荒建點，發展生產，恨不能一下子讓北大荒這片土地上狗咬孩子哭，就沒看出魏曉蘭心藏殺機把你暗算了！”

　　“哈哈哈……”賈述生大笑起來，“春霞，還真沒人挑過我的毛病呢，”接著豎起大拇指，“你說得對，說得對，我第一次聽到你說我的毛病，太開心了。”他停停問，“我沒看出高大喜什麽大難事兒？”

　　“說是大難事兒就是大難事兒，說不是大難事兒就不是大難事兒，”馬春霞說，“高大喜的幾個難事兒就像禿腦瓜頂上的虱子，在那裏明擺著嘛！”

　　賈述生也放下了碗筷：“你說說。”

　　馬春霞綿綿細雨似的說：“薑苗苗和高大喜為了工作，分居這些年，再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他們自己不好說，光榮農場班子裏沒人挑這個頭，你就該找光榮農場的常務副場長，或者是你親自出頭，問問高大喜是什麽意思，薑苗苗是什麽意思，到局裏找陳書記反映反映。眼瞧奔六十的人了，還是牛郎織女，太不帶勁了！”

　　賈述生歎口氣說：“這事兒我催過，他倆都表了態，高大喜說為了工作，就這麽著吧，誰讓咱們是北大荒人呢；薑苗苗說，年輕時都沒張羅呢，老了，老了，還張羅什麽兩地生活，沒幾年就退休了，兩口子在一個班子裏確實不妥，別人不說，自己也會覺著不得勁兒，就這麽樣再對付幾年吧，咱北大荒農場不像地方，有幾套班子，人事上好安排。”

　　馬春霞一皺眉頭，為難地端起碗慢慢吃起麵條來。這翡翠麵不像普通麵粉擀的麵條，而是用雞蛋和菠菜汁和麵，淡淡的綠色讓人一看就有食欲，又摻有雞蛋，咬起來麵筋很大，滑滑溜溜，筋筋道道，口爽味美。馬春霞慢慢嚼著，賈述生也慢慢嚼著，不是在品滋味，而是都在為這個話題想辦法。

　　馬春霞為難地說：“說來也是，這事兒不是咱們能說了算的。”她又放下碗筷說，“述生，你說這樣行不行？”

　　賈述生：“你說。”

　　馬春霞說：“這些年，咱們小江南農場發展水田，經濟效益比光榮農場好，再說，發展水田時，人家高大喜和光榮農場一些職工也出過力，兩場挨得不遠，你和副場長們商量商量，買一台車，專供薑苗苗來回上下班通勤用，固定個司機，風雨不誤，這個問題也就算基本解決了！”

　　賈述生高興地說：“好，你的意見可以采納，為了解決他倆不分居的事兒，局裏不批買車，我承擔點兒責任買一台也無所謂。”

　　馬春霞笑了：“還有，小穎那麽大了，和連喜、嘉嘉是同齡人，咱們都抱外孫女了，小穎還沒個對象，你倒張羅張羅給介紹一個呀。”

　　“春霞，”賈述生說，“這種事情是你的事呀。”

　　馬春霞說：“什麽你的事兒我的事兒！我張羅過幾個，小穎都不同意，那幾個條件也確實是差一點兒。你認識人多，在城裏也行，局裏也行，找人給介紹個能和小穎般配的。”

　　“哎喲……”賈述生為難了，還是說，“好，難為你這一片心思，我試試看，一定當件重要的事情……”

　　兩人正吃著嘮著，聽到門鎖響。隨著拉門聲，門還沒開，先傳來了輕脆的童音：“姥爺，姥姥。”

　　賈述生和馬春霞一起站起來迎上去，幾乎一起呼叫著：“小樺！小樺！”

　　小樺從嘉嘉懷裏一下子斜撲到賈述生的懷裏：“姥爺，我要騎大馬！”騎大馬，就是騎在賈述生的脖子上在屋裏來回轉圈兒玩。

　　“小樺……”連喜說，“姥爺正吃飯呢，過一會兒再鬧。”

　　小樺衝著賈述生：“姥爺，說話可要算數呀……”

　　賈述生連連應承：“算數，算數。”說著還和小樺拉了個勾兒。

　　馬春霞問：“嘉嘉，你們吃飯了沒有？”

　　小樺搶先回答：“沒有，沒有，媽媽說要來姥姥家，讓姥姥做好吃的。”

　　馬春霞從賈述生懷裏接過小樺問：“小樺，你看桌子上是不是好吃的呀？”

　　小樺拍著巴掌，喊著是好吃的，是好吃的，坐在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

　　賈述生的心情頓時輕鬆下來。這時，他才體會到剛才馬春霞敘說高大喜那番話的意味。北大荒啊北大荒，二十多年來的北大荒，不再是當年作為當務之急、迫切要把茫茫荒原墾成黑土地，國家需要保證糧食供應的北大荒了。丈夫需要妻愛，妻子需要夫愛，爸爸媽媽需要兒女親情，需要世代繁衍……需要這些天倫之樂。可能有了這些天倫之樂的並不覺得怎麽珍貴，而該來沒來是多麽讓人渴望與羨慕。

　　飯桌旁一下子多了三口，顯得格外熱鬧起來，大人說說笑笑，孩子叫叫鬧鬧，竟像一個大家族了。

　　“爸，”連喜接過老丈母娘盛上的麵條說，“我把《方案》修改一遍交辦公室了。”

　　“知道。”賈述生說，“機關幹部和一部分生產隊長、職工代表都提了不少修改意見，馬上就定稿了。”

　　連喜又問：“什麽時候試行？”

　　賈述生吃完碗裏最後一口麵條說：“快了，我準備要開個會統一布置。”

　　嘉嘉在一旁說：“哎呀，看你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