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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太陽黯淡了。深秋。夜裏一場霜凍,把遠處的山林漫岡染成了五花山,把荒原和散林子染得半黃半綠、半紅半褐,枝枝幹幹,莖莖葉葉,都在緘默無聲地低著頭,耷拉著葉子,連遠處傳來的野獸嚎叫聲都嗚嗚咽咽,好像到了窮途末路。天暗霧濃,北風漸緊,茫茫的北大荒混混沌沌就像萎謝了一樣。

  昨天中午飯一過,賈述生就讓通訊員通知黨委各成員晚上開會,布置今天全分場總動員,大戰渠首輸水修複工程,並打算讓方春談談活思想,讓大家都聽一聽,對他進行和風細雨式的幫助;自己也就對帶班子、關心大家不夠,做一些自我批評,給方春下個台階,以使他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至於思想上的改造,日後在實踐中選擇機會和恰當的方法,格外留心地對他進行幫助。隻有班子團結,才能帶領大家加快開發建設北大荒的步伐。萬沒想到,方春沒到會,派人去找,又不在辦公室,是躲避會議還是出了問題呢?直到聽說他去四隊找王繼善有急事,賈述生才算放了心,順便問來參加會議的魏曉蘭,她說根本就沒見到,壓根兒就不知道方春是不是去了四隊。賈述生問話時,魏曉蘭一副冷漠的神態,那意思是說,不要聽風就是雨,說什麽我和方春搞對象!特別是方春和賈述生等人的關係明麵出現裂痕後,她就更不希望有人--特別是分場領導--知道她在和方春談戀愛了。剛才那神情是在表白:怎麽樣?我魏曉蘭不在,他不也照樣去嗎,人家是為了工作!

  本來,賈述生的主要意圖是請大家和方春一起談談心,而且還個別做了工作,預想能開成一個祥和的班子成員會,他實在不想把這些疙疙瘩瘩的事情帶到一個新的戰場上去。大家都以新的精神狀態和幹勁參加一場新的戰鬥,該是多麽好。

  四隊還沒接上電話,要是派人去找他回來,一折騰就得三四個小時,不能讓這麽多人幹等著,沒辦法,賈述生隻好強調一下今天會戰渠首的工作,其實,這項工作已經布置得很細,直待時間一到,各隊就分頭向渠首出發了。

  早飯提前了一個小時,一隊的隊伍趕到二隊後一起向四隊進發,汽車上、膠輪拖拉機車廂裏、鏈軌拖拉機牽引的拖掛裏都擠滿了人,每輛車上都高舉著一麵紅旗,魚貫而行,向四隊駛去。

  賈述生坐的汽車緩緩前進著,像領頭雁一樣。他瞧著身旁和遠處翻起的一片片黑油油的土地,汽車在疙疙瘩瘩的塔頭墩上顛簸,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感覺到不是身子在搖晃,而像是大地在顫抖。他稍一側臉,問:“你們還記得咱們要出發來北大荒時,郭沫若為咱們寫的那表在《人民日報》上的詩嗎?”

  “記得呀!”薑苗苗搶接過話。舉目茫茫的北大荒,背誦起來:

  卓越的人民解放軍的將士們,英雄們!

  你們是六億人民中的精華!

  你們在黨的領導下,

  在毛主席的教導下,

  把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聯軍,

  打成個流水落花。

  你們把中國的天下,

  變成了六億人民的天下……

  現在你們有不少同誌解甲歸田,

  不,你們是轉換陣地,向地球開戰……

  “也可能是我消化了這首詩的緣故,我就有一種是在向地球開戰的感覺。”賈述生激動得心在搖蕩,血在沸騰,“等到我們把小日本子當年的夢想變成現實,讓渠首左右和下遊五百萬畝地都稻花飄香時,我們這六分場就變成塞北小江南了!”

  高大喜也興奮不已:“到時候,就不是什麽六分場了,把這個四隊拉出來,單獨成立一個水稻農場--就起名叫小江南農場!”

  “好!薑副場長,你幫我和商場長記著--”賈述生說,“到時候,我們就向總場寫報告,不,恐怕要向農墾部,向我們的老部長寫報告了!”

  薑苗苗說:“我一定記著!”

  “賈書記,有一個事兒我心裏總是犯嘀咕,你說--”高大喜往前探探身子說,“恢複這日本鬼子搞的輸水工程,建設北大荒的小江南,給上級寫了報告還沒批複,我們就這麽先動手了,能好嗎?”

  賈述生坦然地說:“我不是和大家說過了嗎,我已經幾次找吳場長匯報,他曾經隨著勘探設計隊到過那裏,我把我們的報告一打,他就很高興,對我說,這件事情應該向農墾部匯報,就在咱們的報告上又加上了總場的請示函,報給農墾部了,可是,到現在也沒批下來。你想啊,現在已經是九月初了,你沒聽四隊老王說嗎,十月份就要下雪,再等上半個月就什麽都晚了,這種地不像城裏的工廠,一誤農時就是一年。我想,這是好事兒,上級不會不同意,有這個把握,咱們就先幹著,誰也不會說咱們無組織無紀律,也不會說咱們先斬後奏,因為已經奏上了嘛!”

  “可也是。”高大喜心裏的小疙瘩解開了,說,“賈書記,這麽一算,時間確實已經很緊了,天隻要一涼下來就得撤,特別是在工地搭臨時工棚,大家更受不了。”

  薑苗苗說:“按著場部的要求,我們還要在分場居住區按規劃栽樹、修路,到時候總場要檢查的。”

  “是,除一、二、四隊安排幾天時間外,三隊完成基建任務後就不要再上來了,集中力量在分場區修路和種樹。”高大喜渾身充滿了勁兒,“賈書記,我看,大家都到工地時,你講幾句鼓勁兒的話,以分場黨委名義提出一個口號,你看行不行:苦幹渠首二十天,晴天大幹,小雨猛幹,大雨苦幹,小霜小雪拚命幹,每周兩天突擊日,晝夜連軸轉,不達目標決不下火線!”

  “大喜,”賈述生轉過頭去伸出手,激動地握著高大喜的手說,“太好了,這就算是戰前動員令。你把從上甘嶺帶回的那個鬆樹樁再亮亮相,我主持會你來講,會更有鼓動性!”高大喜從車廂角上拎起那段鬆木樁說:“賈書記,你看!”賈述生激動地說:“好啊,想到一塊兒了!”薑苗苗也被感染了:“賈書記,我找兩三個人組成戰地宣傳隊,弄塊黑板,搞比賽評比,表揚好人好事……”

  高大喜說:“想美事兒吧,還組織宣傳隊呢,連個樂器都沒有,用什麽組織?”

  “這你就不懂了,筷子、碗、鐵鍬頭都能當樂器,”薑苗苗怡然自得地說,“用這些東西伴奏,更有情趣呢!”

  賈述生興奮不已,臉上蕩漾起一種憧憬北大荒燦爛未來的喜悅:“太漂亮了,咱們就好好幹它一場!”他側一側臉說,“大喜,依我看,參加這北大荒建設比參加上甘嶺戰役有意思,在那裏打敗了敵人歡呼一陣子,再就沒有意思了,心頭不解恨,手心直癢癢,敵人耍熊了,舉手繳槍投降了,就再沒有仗打了。這北大荒有打不完的仗,有幹不完的事業,隻要你找,到處都有。黨中央、毛主席的決策真英明,打這場戰勝北大荒的仗,我們這些從槍林彈雨中闖過來的複轉官兵最適合了,舍我其誰呀!”

  “是!”高大喜說,“有人說,北大荒是在我們國土上奔跑了五千年的一匹野馬,多少帝王將相,還沒有人能駕禦得了它。如今,我們已經騎上馬背,牽住韁繩,這匹野馬已經乖乖地上路,按著我們指引的方向前進了!……賈書記、高場長,你們都趕上詩人、散文家了,這些話,大放文采呀!”薑苗苗說,“我現在就開始積累素材,到時候一定寫一部反映北大荒開發建設的長篇小說,把你倆都當主人公寫進去!”

  賈述生說:“好,到時候我們一起寫……”

  他們說著,瞧著野外,不知不覺來到了離渠首頭不遠的一座木橋旁。昨晚,魏曉蘭參加完會議後,高大喜找車把她送了回去,並囑咐汽車司機一定要到王繼善的家看看方春是否在。司機和魏曉蘭一起,先到了王繼善的家,方春果然在那裏,回去向賈述生、高大喜一報告,他們才算放了心。此時,王繼善和方春已經在橋頭迎候了。方春裝做忘了昨天晚上開會的事情,跟在王繼善後麵迎上去。

  賈述生先下了車,故意沒拿方春沒參加會議當回事兒,打量打量橋梁問:“王隊長,這橋過車沒問題吧?”

  “應該是沒問題。”王繼善回答,“當年架橋是為了運輸水尼、鋼材、修築渠首的攔水閘堤,承重能力五十噸呢。”他回答完又補充,“按著小鬼子的計劃,是等到初具規模,這裏能大批生產水稻了,再修架鋼筋水泥大橋,再鋪設小鐵路。可惜,美夢沒做成,就垮台了。”

  高大喜環顧四周走過來說:“那就讓小鬼子的美夢在我們手下變成現實吧!”

  賈述生笑笑:“王隊長,你看怎麽行動好?”

  王繼善用手指指說:“盡管橋是那樣,終歸是年久了,我看,為了安全起見,過橋時人都下來,先過車和拖拉機,後過人,拖拉機過去後,車繼續往前走,從渠首開始,往下疏通幹渠,人力主要是清理疏通支渠。”

  “這樣,人機就要分開了,”賈述生說,“現在看,我們的會戰隊伍中幾乎都不知道我們要幹這項工作的由來和意義,就在這裏等著集合,你給大家講講怎麽樣?”王繼善回答:“可以。”

  汽車、拖拉機首先趕到了,在高大喜的指揮下,會戰隊伍很快集中到了橋頭。

  “同誌們靜一靜啦!”賈述生站在橋頭上說,“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會戰開始之前,先請四隊王隊長給大家介紹介紹這裏的有關情況,大家歡迎!”

  掌聲之後,王繼善說:“同誌們,這裏是日本鬼子侵占東北投降後棄掉的工程!”他轉身指指說,“那是引水灌溉的渠首,以下是五十公裏長的幹渠。日本鬼子在開工前,就這裏能不能種水稻,從氣溫、地勢、土質、水量等方麵,利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進行勘探測量和試種,事實回答是可以的。日本侵略者妄圖達到長期侵占中國的目的,並擴大戰爭,獨霸東亞,計劃把幹渠以下,一左一右共五百多萬畝荒地和老鄉的土地都開發鹹水田,要建成能供應百萬關東軍的糧食基地……可以說,這裏種水稻肯定是沒問題,賈書記提出要在北大荒放這顆‘衛星’也肯定沒問題,隻要我們付出一定的勞動和心血……”

  大家靜靜地聽著。

  “王隊長,”賈述生說,“請你把親眼見到的、體驗過的,日本鬼子怎樣欺壓強迫中國勞工的情況給大家說一說。”

  “當時,日本鬼子是從山東、河北、河南等地抓勞工的,據說,為了修這個工程,先後抓了十多萬勞工。”王繼善說,“這些勞工都是用悶罐車送到咱們附近的這個縣城的。日本鬼子為了防止勞工逃跑,路上不停車,不開門,大小便全在悶罐車裏,車行兩天以後,悶罐車裏的尿臊味和屎臭味就熏得喘不過氣來。既不給水喝,也不給飯吃,到車站時,幾乎都餓得東倒西歪,有的被抓上車時,本來就有病,已經奄奄一息了,硬被勞工頭子拖下車,下車後給點東西吃,就趕著往這裏來。有的背著行裝,拖著沉重腳步,半步半步地挪動,要是常人快走,從火車站到咱這裏也得兩天兩夜,勞工頭子嫌慢,就在後邊叫罵,發現走不動的要落後了,就用棍棒使勁兒打,那些奄奄一息的勞工眼瞧走不動了,被勞工頭子用腳踢倒在路旁邊,不是餓死,就是被狼吃了,或放出他們的狼狗去吃,每來一批勞工,車上不死,路上也要死幾個……”

  “牢記民族恨!不忘血淚仇!”薑苗苗舉起拳頭一帶頭,大家都激奮地高呼起來。

  “同誌們,”賈述生等王繼善話音一落,激動地說,“日本帝國主義妄圖用中國人民的血肉實現野心的美夢已經破滅,今天,我們當家做了主人,我們要用自己的熱情和智慧創造人間奇跡,讓北大荒成為共和國的大糧倉,變成新中國的驕傲,讓這顆衛星從我們手裏飛上天!”他回首指指說,“我們過橋以後,任務是這樣安排的:拖拉機都到渠首下去翻撂荒地,並負責起好田埂,一隊負責清理幹渠裏的蒿草雜物,二隊負責清理支渠裏的蒿草雜物,我們爭取明年春天能種上兩千畝水稻!高場長,開始行動吧!”

  高大喜到橋上看了看,回頭一揮手說:“好,我看這麽樣:四台膠輪拖拉機先過,然後四輛汽車再過,最後是八台拖拉機,按著一號車組,二號車組,依次過橋,對了,把雙輪雙鏵犁裝到車上拉過去,為了減輕對橋體的載重壓力,所有人員一律走過去,到那邊具體怎麽分段作業,由方春副場長負責指揮安排……同誌們,我們這次會戰的口號是:苦幹渠首二十天,晴天大幹,小雨猛幹,大雨苦幹,小霜小雪拚命幹,每周兩個突擊日,晝夜連軸轉,不達目標決不下火線!大家有沒有決心啊?”

  “有!”嘹亮的喊聲,漫過了荒野,蕩漾在渠首和廢棄的條條渠幹的上空……

  膠輪拖拉機一輛接一輛突突突地爬上橋頭,駛過了橋,隊伍也在一排排地過著。

  汽車一輛接一輛咣啷啷,咣啷啷,車廂直搖晃地駛過了橋。

  鏈軌拖拉機先是哢嚓嚓壓著地,爬上橋以後,變成了咯咯啦的聲音,一號車駛過去,二號車駛過去了,三號、四號、五號、六號也駛過去了。等七號車開到橋中心時,先是一閃即逝的“咯吱”聲,緊接著就是“撲通”一聲巨響,橋斷車落,連同大大小小的木板、水泥塊一起跌落進了橋下的鬼沼裏。

  鬼沼,老北大荒人也叫它泥潭地獄。傳說北大荒這片土地所以難開墾,是有一個荒魔搗亂,它把來這裏開荒的人能凍就凍死,能讓野獸吃了就讓野獸吃了,最後把這些人的魂都搜羅在這深深的泥潭地下,用臭泥水埋住,飽嚐這又臭、又酸、又苦的滋味兒,即使來世托生,也不敢再來這裏開墾一畝土地,要讓這北大荒永遠荒涼。

  “王--俊--俊--,王--俊--俊--”

  席皮一聲驚喊,賈述生、高大喜、方春、薑苗苗、李開夫等旋風一樣呼啦啦擁向泥塘邊,幾乎所有的人都朝著拖拉機跌進去的的泥塘跑來了。

  拖拉機身偏斜地掉在鬼沼裏,隻露出不足十公分的排氣管和駕駛室。情況十分危急。

  賈述生搶著要下,高大喜搶著要下,不少人都爭著要下……席皮拚命撥拉開他們,顧不得脫衣、脫鞋就進了水。賈述生靈機一動,扯著他的手跟著走,高大喜又扯住賈述生的手往前走,一個接一個,像一條長長的人鏈向拖拉機急速伸去。

  這樣,一旦最前麵的席皮陷入深泥潭,岸邊上的人就一個扯一個地往遠處走,就可以把要陷入泥潭的席皮拉上來。

  泥水到了腰,到了腋下,要到下頦的時候,也到了拖拉機跟前。席皮的左手被賈述生緊緊扯著,右手使勁兒拉開駕駛室門,使勁兒拽住王俊俊,高大喜衝著岸上大喊一聲:“拉動前進!”岸上的人,腳使勁兒蹬地一拽,一步一步地朝遠處走去,王俊俊平安無事地被拽了上來。

  席皮、賈述生等下水的三十多人都成了泥猴兒。

  姑娘們團團圍住王俊俊,問寒問暖,問驚問怕,她們讓男子漢們都躲開,給王俊俊從上到下換了一套幹衣服。王俊俊臉色由蠟黃變得紅撲撲起來,笑著說:“好啊,你們也該試試,我經曆了一場鬼沼的洗禮!”

  “我的俊妹!”馮二妮緊緊抱住王俊俊說,“你身上這股爛泥臭味兒呀,還洗禮呢!”

  姑娘們哈哈地開心大笑起來。

  高大喜大聲呼喊各包車組組長,組長們急火火地跑到他跟前。他指指陷落在泥水裏的拖拉機說:“同誌們,看來沒別的辦法了,最少也要把兩條鋼絲牽引繩,掛在那拖拉機的掛鉤上,幾台拖拉機一起往外拉。”席皮撥拉開前麵兩個人,搶上前去自告奮勇:“高場長,我已經趟過一次了,有經驗,就讓我去掛吧?保證完成任務!”高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說:“好!”

  這時,大家才發現,席皮臉皮發緊,嘴唇有點兒發紫,身子似乎有點兒輕微顫抖,馮二妮跑上來抱住他一隻胳膊說:“席皮,你不行了,都讓水冰成這個樣子了,還能下去嗎?”

  “哎呀,我的二妮,”席皮咧嘴笑笑,“你說,我不行誰行?四隊的王隊長不是說了嗎,適應北大荒嚴冬要一次次地,由淺人深地經受風寒鍛煉,我已經下去一次了,再下一次就有適應性和抵抗力了,我要是不行,別人就更不行了。二妮,你放心,我心裏有數,保證沒問題!你瞧著……”

  高大喜、賈述生等在場的人都感動了,高大喜想起了在曬麥場嗬斥席皮時的情形,後悔了,眼圈濕了。

  “席統計,來--”王繼善擠上來,從腰兜裏解下一個水壺說,“這裏是六十度的老白幹,你喝上幾口暖暖身子,也壯膽!”

  “好!謝謝王隊長,”席皮接過壺咕咚咕咚喝了兩口說,“今天,我喝了你的助威酒,等我結婚的時候……”他說著瞧瞧二妮,“二妮呀,咱們結婚的時候,請王隊長喝咱倆的第一杯喜酒!”

  二妮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席皮麵向賈述生敬個軍禮說:“賈書記,我們十萬複轉兵和六萬山東支邊青年開進北大荒,這是遇到的第一個艱難險阻戰,席皮向你宣誓:保證完成任務!我請求,明年水稻豐收時,我第一個開鐮剪彩,也算是組織上對我的獎賞!”

  誰都知道,把鋼絲牽引繩掛在拖拉機掛鉤上,要把腦袋浸沒在泥水裏,剛才趟過的地方,泛出的一陣陣糜爛味還嗆鼻子,這裏,還不同在清水河裏紮猛子,可以換氣,再說泥水又涼,作為在山東長大的席皮來說,比剛才自己打頭,用人繩把王俊俊牽上還難,確實是一個更艱險、更艱難的硬任務!他要給二妮做個榜樣,我席皮在抗美援朝戰場上不如賈述生、高大喜,如今在這北大荒的戰場上要做個不亞於他們的新英雄!

  獵人羅益友搶上來說:“賈書記,我去吧?我是老北大荒人,抗凍呀!”

  高大喜搶著說:“賈書記,要不我去吧?”

  李開夫也上來要求:“賈書記,我去吧!”

  ……

  一時間,有十多人要替換席皮。席皮一挺胸舉起手:“賈書記,要有個先來後到呀,說句心裏話,上次我夜裏看場院惹了禍,受到你大會不點名的批評,我一直覺得不舒服,這回,我要將功贖過,請批準我的請求吧!”

  賈述生眼眶濕了,一揚臉說:“同誌們,誰也不要去了,還是讓席皮去吧,他剛才趟了一趟,有經驗了。”

  席皮高興地握著賈述生的手說:“謝謝組織給我這次立功的機會!”然後回頭又握著二妮的手說,“二妮,也請你支持我做一個見義舅為的丈夫!”

  二妮一甩手,嬌媚地一瞪眼珠子:“什麽丈夫丈夫的,你是誰的丈夫?!還沒結婚呢!”

  “哎呀呀!不是快了嘛!”席皮笑嘻嘻地說,“好,前麵再加三個字:未來的丈夫!行吧?”

  在場的人哄的一聲笑了。

  伴著一股股涼風,方春早已指揮兩台拖拉機開到了泥塘岸邊,兩根長長的鋼絲牽引繩也早已係牢等待了。

  席皮向大家擺擺手,兩隻胳膊夾著兩條有環扣的鋼絲牽引繩,大步地趟進了鬼沼裏,像英勇的解放軍戰士,夾著兩根爆破筒衝向敵人的堡壘一樣,無畏而豪邁。他越走越深,每邁出一步,身子都要傾斜一下使勁兒拔腳,每拔一次腳,都翻起一層黑黑的渾濁的泥水,隨著每層黑黑的泥水翻起,噴散出一股直嗆肺管子的泥臭味。席皮沿著去時的路線慢慢地走,到了陷進鬼沼的拖拉機跟前,酒勁兒也上來了,還真沒覺得怎麽涼。他倚著拖拉機喘息一下,胳膊使勁兒夾住鋼絲繩,憋住呼吸,猛一縮蹲身子,沒進了泥水裏,他摸呀摸呀,身子讓鋼絲繩拽得行動好不方便,終於摸著掛鉤了,可是掛鉤上滿是亂草根。他用手撥拉掉,好不容易把夾在右胳膊裏的鋼絲繩掛上了,等他要掛左胳膊上鋼絲繩的時候,一股窒息的感覺衝滿了胸腔,再也堅持不住了。他用手使勁兒推一把車箱,一縱身躥了上來,使勁兒呼吸著空氣,直覺得氣透不進去,用手一摳,鼻子眼裏塞滿了爛泥渣子和細草根沫兒,這一摳,呼吸暢通了,憋紅了的臉漸漸緩了過來。

  岸邊上一陣掌聲,接著一陣加油聲。

  賈述生用雙手拱成小喇叭大聲問:“席皮,掛上了沒有?”

  席皮伸出一個手指頭舉起來,岸上頓時響起了一陣掌聲。

  微微的酒勁兒激發出的熱量,已經經不住冰冷泥水的侵襲。席皮牙床抖顫,嘴唇發紫,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他瞧著岸上的人們笑笑,極力搜尋著二妮,看見了,看見了,二妮正在賈述生和高大喜兩人身後蹺腳躥高往這裏看呢。他使勁兒倚住拖拉機笑笑,這笑是衝二妮笑的,笑得那麽殷切,那麽親呢,那麽美好。他仿佛看見二妮也在衝著自己微笑,使勁兒一下子運足所剩無幾的力氣,憋足氣,一縮身又鑽進泥水裏,摸住掛鉤的時候,往上套這第二根鋼絲繩套口,套上後,覺得兩個套口掛在一個掛鉤上怕掛不牢,又使足力氣壓了壓,這一口氣憋得差不多了,又一推拖拉機往上一縱身,一個腦袋現出了水麵。岸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歡呼聲。多少人一起跳躍著喊問:“掛--上--了--沒--有?”

  席皮舉起手來伸出兩個指頭。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賈述生喊:“席皮,快--上來--,快--上來吧--”

  他邊喊邊脫下自己的衣服和褲子,隻剩線衣線褲了,等席皮一上岸就給他穿上。高大喜也脫下了衣服來,嘴裏自言自語地說著,讓席皮多穿一套,暖和暖和。王繼善打開了酒壺蓋,等席皮一上岸就給他遞過去。二妮呢,激動與驕傲交織在一起,心潮澎湃起來。此時,她心裏隻裝著一個值得驕傲的席皮。她從賈述生和高大喜的身後擠到了最前麵,隻要席皮一上岸,她就不顧什麽泥水呀,羞澀呀,難為情呀,決定一下子撲上去把他緊緊摟在懷裏,使勁兒親他一口,去溫暖他的唇,溫暖他顫抖的身體,溫暖他驕傲的心。她有把握,大家的掌聲、讚揚聲,包括賈書記、高場長的衣服,連王繼善的六十度老白幹也算在內,都比不了自己的溫存愛撫,隻有自己的溫柔能盡快溫暖席皮那被冰冷的身心。

  席皮忍著寒戰,舉起雙手向大家致意,漸漸向回走來,他艱難地走著,隻覺得比來時邁步還困難,腳每拔出一步,都覺得泥水底層有無數隻手在往泥潭深處拽著他。走啊走啊,一步一步地艱難地走著,不知誰一帶頭,岸上的人群裏合著他的艱難的步履,拍起了有節奏的巴掌,還異口同聲地喊著:“席--皮--加--油--席--皮--加--油--”席皮聽著岸上拖拉機的轟鳴聲,他發現,兩台拖拉機一前進,鋼絲繩拉直了,心裏明白,這是讓他扶著鋼絲繩往回來。他忍著、咬著牙,瞧著岸上歡迎他的熱鬧場麵,特別是看見二妮站在人群最前麵,舉起雙手來剛要歡呼致意,隻覺得身子慢慢在往下陷,腳怎麽也拔不動了。他去抓鋼絲繩,雙手顫得一點兒也不聽使喚,慢慢地,肩沒進了水裏,脖子沒進了水裏,下頦沒進了水,嘴也沒進了水裏……

  啊,他陷進鬼沼了!當他的頭頂沒進水裏時,岸上傳出了驚天動地的狂喊:“席--皮--席--皮--”

  “不好,跟我來!”賈述生驚叫一聲,又大聲囑咐~句,扯住高大喜的手,高大喜又扯住方春的手,方春又扯住王繼善……這樣一個扯一個,一道人鏈緊把著鋼絲繩迅速地向席皮陷落處延伸而去。賈述生一到席皮的落陷處,迅速地瞧一眼高大喜、方春,喊了聲“預備--齊一”一個猛子紮下去。他伸手摸時,在膝蓋處抓住一把頭發,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身子直往下陷,他心裏明白,要不是與高大喜等扯著手,其他人要不是緊把著鋼線繩,肯定也要深陷下去。原來這是個小漩渦醬缸,席皮兩次下去時,是擦著邊兒過去的,這次回來疲勞、寒戰,偏了腳步,又沒抓住鋼絲繩,便深陷了下去。他鬆鬆手,拽住一大把頭發,憋住氣,使足勁兒往上一躥,把席皮從泥缸裏拽了出來,腦袋一露出水麵,一手把緊鋼絲繩,一手把席皮撩到背上,喊一聲“退”,人鏈兒迅速地向岸上縮去。

  賈述生隻覺得喘不過氣來,知道鼻子眼裏塞滿了泥,張開嘴深吸口氣,唇上的泥水立即沾滿牙床,一閉嘴,又沾到了舌上,苦澀和腥臭使他幾次差點兒吐出來,強忍著喊:“席皮,醒醒,醒醒呀,快到岸了!”他上岸後,李開夫、羅益友迅速把席皮從背上接下來,把他平放在了已鋪好的衣服上。

  “席皮!席皮……”馮二妮跪在地上搖晃著席皮的一隻胳膊哭著喊,喊了幾聲不見席皮應聲,她輕輕抹去席皮臉上、唇上的泥水,撥開他的眼皮一看,眼球已經不轉了,頓時失聲大哭起來,“席--皮呀席皮……你倒說話呀,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再不說是你的對象了,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媳婦呀,你睜開眼看看我呀……睜開眼看看我……”

  賈述生、高大喜都低著頭簌簌地掉起眼淚來。

  馮二妮的哭聲和眾人輕輕的哭泣聲混在一起,在涼颼颼的冷風裏震撼著茫茫的北大荒,撕碎了人們的心。

  賈述生擦擦眼淚說:“高場長,你負責指揮兩台拖拉機把陷進泥水的拖拉機拽上來,按計劃安排生產;方副場長,你坐那輛沒開過來的拖拉機回分場,換上汽車立即趕到場部,到小郵電所給席皮父母拍個加急電報,請他們速來人;薑副場長也跟你一起,從三隊抽出一定力量立即搶修斷橋,要抓緊修鋪好,能達到過人就行,以便運給養,機車上凍以後從冰河上開回去;我負責安排席皮的屍體,想法從泥塘河裏趟出一條行路來……”他心中暗想,幸虧把女宿舍的幾架帳篷先運了過來,要不,可就有大難題了。

  高大喜、方春和薑苗苗應聲走了。賈述生和羅益友留下,一邊安慰馮二妮,一邊給席皮擦脖子、手上的泥水。馮二妮不聽勸,一個勁兒地號啕大哭:席皮呀,我的席皮,我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媳婦呀……是……你……媳婦……呀……我對不起你呀……

  王俊俊先是抽泣著,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到席皮的身上,和馮二妮一起號啕大哭起來。

  她倆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誰也勸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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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