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林
父親身材瘦小單薄,又體弱多病,幹不得重活。生產隊讓父親當飼養員。父親也很喜歡幹這活,隊裏的二十幾頭牛被養得膘肥體壯的。父親也極疼愛牛,誰耕田耙地用鞭子抽了牛,他就跟誰急。一回,一頭黃牛耕田時不肯走被人抽了個皮開肉裂,父親心疼得流淚了,他把那抽牛的人罵了半天。
好在村裏的男人都不跟父親計較,挨了罵,都不還嘴,隻笑著說:“這牛倌。”
後來,土地承包給個人,牛也分到個人了。
一條老水牛沒人要。水牛太老了,耕田時,走幾步就得歇會兒。隊長說:“明天把這牛殺了,全村人最後好好吃一頓。”
以往,隊裏也殺些病弱老殘的牛。殺牛了,用幾個大鐵鍋燉肉。滿村都飄著牛肉的香味。然後全村人蹲在地上吃。
村人聽了這話,都歡呼。小孩更高興,一個個起勁喊:“明天有牛肉吃喲。”
“明天有牛肉吃喲。”
老水牛仿佛聽懂了村人的話,它的眼裏竟噙滿了淚水。父親見了心酸酸的,這條老水牛是他一手喂養大的。老水牛一出生,它的母親就死了。父親隻有泡奶粉喂水牛。然後再把薯藤剁細,煮熟喂水牛。水牛老了,他也老了。父親不想老水牛死,父親對隊長說:“我要它。”
隊長說:“你要考慮好,今後別後悔。”
原本母親挑了一頭僅四歲的母水牛。
母親想,這母水牛一年可產一條牛崽,產下的牛崽可賣給別人。
父親說:“我考慮好了,決不後悔。”
父親把老水牛牽回家了。母親氣得大罵父親:“你腦子裏進水了?這水牛還能耕幾回田地?到時它耕不動田地,你去耕田地?”父親隻一句話:“這水牛我要定了。”母親知道父親牛樣強的脾氣—父親認定的事,誰也阻攔不了。母親隻有不停地歎氣。
老水牛幹活極慢,耕田時慢騰騰地走,還不時停下喘幾口氣。父親也不急,說:“老夥計,慢慢幹,想歇就歇。”別人家的一畝田,一個上午就耕完了,父親卻得幹上一天。
母親對父親又氣又心疼:“你這個牛腦筋。”
這天,父親趕著水牛進山砍柴。父親剛砍柴時下起雪,棉花團似的雪花漫天飛舞。父親不想空著手回家,仍砍柴。父親砍了兩個多小時,才砍了一擔柴。父親把柴捆成兩捆,拍拍老水牛的背說:“老夥計躺下。”水牛很聽話地躺下了,父親把兩捆柴搬上水牛的背。老水牛站起來了,步子竟有點晃。父親搖搖頭:“老夥計,你真的老了。”
老水牛走幾步,就大口大口地喘氣。
父親搬下一捆柴,分做兩捆,自己挑在肩上。“老夥計,現在輕鬆些吧。”老水牛扭頭朝身後的父親“哞—”地叫兩聲。父親聽懂了老水牛的話:“這點小事有啥感激的?”
路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雪,極不好走。父親和水牛都走得極慢,也很吃力。
父親對老水牛說:“老了,我們都老了……”父親的話沒說完,腳下一滑,竟摔下山崖了。老水牛“哞—哞—”地叫。老水牛把身上的柴甩脫了,跑到山崖下,拿嘴推父親。父親一動也不動。老水牛沒命地往村裏跑,並不停“哞—哞—”地淒叫。老水牛跑到我家門口,對著屋裏急叫。母親出了門,老水牛不斷地推母親。母親的心一沉:難道父親出事了?那時我和三個哥哥都在外麵打工。母親忙喊左鄰右舍幫忙。
老水牛在前麵跑,幾個年輕男人跟在後麵追。平時走路都極慢的老水牛這時跑得飛快,幾個年輕男人都跟不上。
到了山崖下,幾個年輕男人把昏迷不醒的父親抬上了山崖。我的堂兄抱著父親坐在老水牛的背上。老水牛這回沒跑,怕把父親顛下來,但走得極快,後麵的年輕男人要慢跑才能跟上老水牛。父親得救了。
老水牛卻累得再也站不起來了。父親見了躺在地上的老水牛,掉淚了:“老夥計,謝謝你救了我。但你不能扔下我獨自走。”
老水牛的舌頭不停地舔著父親的手。
父親熬了雞湯,老水牛卻喝不下。獸醫也說:“它太老了,治不好的。”
第二天,老水牛死了。老水牛死前朝父親流淚了。父親把老水牛埋在村後的樹林裏。父親一有空,就到老水牛的墳前坐坐,同老水牛說說話。
父親幾回來省城,但在我家僅住了幾天,就鬧著回去:“不行,我得去陪陪老水牛,陪它說說話。”